大多數情況下,他會把在意的東西藏在大大咧咧的外殼下,那是關懷,也是保護色。
文 丁雪
編輯 方奕晗
圖 王海森
令人意外的是,看起來溫順的王大陸講了一件讓他生氣的事。
參加活動時,有人對他說:「我要你笑,要張大嘴,那樣錄出來效果更好。」
他覺得沒受到尊重,全程不怎麼笑,也沒直接告訴他們。多年以來,他不止一次遇到類似的事。他很少激烈地反抗,也不會完全順從。在乖巧的外表下,暗湧著堅持、倔強和不服—那是他很少有機會對外表露,或者被選擇性忽略的部分。
他最近一次「反抗」是拍攝《英雄本色2018》時。最後一場戲最後一個鏡頭,丁晟導演讓他爬起來,再回頭看一眼馬天宇飾演的周超,寓意「回到身邊」。當時王大陸的臉被埋在土裡,被打得奄奄一息,沒力氣再抬頭。
「我們兩個就吵起來了,就發飆,發飆到周圍很安靜。」王大陸說得輕描淡寫。
「我不喜歡很虛張聲勢或者很嚴重地說,我和丁導吵了一個很兇的架,我們兩個人要打起來。」實際上,反抗並沒有持續多久。後來導演把他叫到旁邊。「我馬上跟導演道歉,一定要尊重導演的。」聲音還是淡淡的。
《英雄本色2018》中,王大陸飾演馬柯。小馬哥最初走進大眾視野,就是1986年香港公映的電影《英雄本色》。壓力和挑戰都大,王大陸很早就開始準備,細到對走路姿勢的揣摩:一開始很狂妄怎麼表現,後來腿沒了一瘸一拐又要怎麼走,「是頹廢的那種?還是很瀟灑、甩出去走,或是畫一個圈那樣走?」他一遍遍看自己錄的視頻,找裡面存在的問題。
青島的冬天很冷,尤其是飄雪的時候。有一幕要跳海的戲,拍攝前,王大陸問當地漁民,下海之前要準備什麼。對方掃了他一眼,悠悠地說:「5分鐘沒上來就別上來了。」
戲服裡是潛水衣,為了下海不被凍死,他猛著勁兒地往裡面灌熱水。工作人員告訴火星試驗室,她眼裡的王大陸「很能吃苦」。
《英雄本色2018》中有一幕戲,王大陸從樓梯上滑下來,需要向上方開槍。拍攝時彈殼不小心彈到袖子裡,粘到胳膊上,「整張皮都要掉了」。雖然很痛,也不妨礙幾個男人嘻嘻哈哈地開玩笑,商量著自己再火時,說不定可以把受傷的片花賣給狗仔。
「很多事,你看上去很嚴重,他覺著無所謂。」導演丁晟這樣評價王大陸。他從這個無所謂的表面下,發現了王大陸演戲的「靈氣」。
那些嚴肅和認真都藏在玩笑裡,痛苦也都雲淡風輕,並不容易被察覺。那是王大陸的方式。
大多數人對王大陸的印象還停留在錄製《極限挑戰》被騙、社交網絡上對他嘴大的調侃以及衍生出來的「吃孩子」梗上。《極限挑戰》裡,王大陸和臥底孫紅雷在一個戰隊,他堅定不移地信任對方,一直幫他說話。
「到最後他都不相信(孫紅雷是臥底)。知道真相後,他還挺難受的。」和王大陸一起參加錄製《極限挑戰》的王迅對火星試驗室回憶。
傻黑甜這樣的標籤,也因此固定在他身上,發幾張咧嘴大笑的照片以及和小孩的合影,就有很好的傳播量。嘻嘻哈哈時,成功和名氣看起來輕而易舉。
那是他,也不完全是他。大多數情況下,他會把在意的東西藏在大大咧咧的外殼下,那是關懷,也是保護色。但也因為這樣,很多人覺得他不太在乎,不太認真。他從小就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這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曾困擾過他,需要漫長的成長來證明。
小島
那不是王大陸最開始的樣子。
最開始時,他和自己很多角色中壞痞的、吊兒郎當的形象有著極高的重合度。王大陸小時候不太愛寫功課,老師生氣,一度覺得他配不上「大陸」這個名字,把他的課本一摔,建議他改名「小島」。
「小島」偏安一隅,從小家境優越,衣食無憂,日子過得風平浪靜。
初中時,朋友來家裡玩,父親覺得這個朋友氣質不一樣,問他在哪兒上學。正為兒子頭疼的父親,在小孩上學的問題上表現出乾脆利索的執行力—沒過幾天,就把他送到朋友上學的地方。「小島」伸出一部分海岬,這次試圖連接的是美國一所軍校。
大洋彼岸的校園實行軍事化管理,規矩和對規矩的執行是最基本要求。日子周而復始:每天早晨五六點晨跑;皮鞋的黑膠鞋頭要擦到像鏡子一樣能看到自己;棉被、枕頭都要疊成豆腐塊;吃飯時板凳只能坐三分之一;勺子送到嘴前時,要保持90度;洗澡時間只有30秒,「水龍頭開兩排,長官坐在板凳的一邊,進去三四個人,30秒,出去換一批,30秒,換另一批」。
沒做好就要體罰,具體內容是伏地挺身。王大陸每分鐘能做七八十下。語言不通、溝通吃力、教官嚴厲,最開始的一周,他一直被罰,一直在哭。環境也不太友好,打球有時會被「使拐子」,被稱呼的名字也充滿歧視。
「我可以在一個很艱苦的環境裡找到舒服的方式生存。從那一刻,我發現其實自己過得也沒有不好。」他這樣安慰自己,後來,竟也慢慢適應了。
生活漫長,王大陸很快發現,「這種適應能力是天賦,但也是會害到自己的東西」。成名前他沉寂了7年,可怕的是,他竟很快適應這種狀態。
16歲出道,他和哥哥去片場玩,做過薪酬不到1000元的臨時演員;18歲拍廣告,賺到20萬元。日子過得無風無浪,「小島」又開始回歸安逸。
他臺詞背得快,也因此省略了思考的時間。愛偷懶,這個後來被他嫌棄的特質,起初並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直到生活給了他教訓。第一次拍戲時,導演對王大陸大喊,嗓子都喊啞了。
一部二三十集的日播電視劇,他演男一號。有天晚上大家去喝酒,第二天要拍一場和女孩子告白的戲,他把臺詞忘得一乾二淨。「導演知道我們去玩,不去罵大腕,只能罵我這樣的小朋友。」他長了教訓,如果第二天要演戲,前一天不能喝酒。
小小浪花後,他繼續窩在舒適的區域,生活又回到最初的波瀾不驚。
直到公司經紀部解散,他重新感到危機。海浪一波一波湧向安逸的小島:一些業內製作人和導演,會用或直接或間接的方式暗示他的戲不好,要努力一點兒;身邊接觸過的演員,都把人生放在越來越寬廣的地方,而他,還停留在原地。
出道7年,戲也沒斷過,每年都有廣告拍,錢也不愁花。可是,王大陸是誰?
他還被當成新演員,甚至自己也開始對這個問題產生懷疑。這些都足夠刺激到他,他開始慢慢警惕那種安逸。
「好好的」
《我的少女時代》導演陳玉珊見到王大陸時,和他打趣:「我在臺灣當製作人這麼久,真的不太知道你有演戲。」
他靦腆地笑笑:「我演的角色都不是特別的重要。」
《我的少女時代》給了很多人「王大陸是誰」答案,這部電影斬獲臺灣2015年度國語片票房冠軍,王大陸也憑藉徐太宇這個角色大紅大紫。
但王大陸告訴火星試驗室,「那其實算自己人生的一個小低潮」。
最初的邀約,是讓王大陸飾演男二號歐陽非凡。一場霸凌同學的戲,試戲的每一個人都在用力展示身上的狠勁兒。偏偏是王大陸那種「似笑非笑欺負人的勁兒」讓導演覺得,「這就是徐太宇啊」。
陳玉珊決定換王大陸演徐太宇。
「我和被換的那個人很好,在這之前,我們拍了3個月的練習。」兩個男生還約著一起去新竹玩,那裡的公園開滿紅色杜鵑花。
王大陸很難過。提前兩個星期知道換角的消息,他怕傷害那個男生,心裡被這種感覺煎熬,十多天幾乎每天都在哭。
後來,那個男生還是知道了,打電話給他:「弟,你要加油。」
「我又開始從早晨哭到晚上,打擊很大。」
「他很多時候把自己隱藏起來,我不紅也沒關係,大家開開心心就好。可是這個『開心就好』隱藏的會不會是他在乎的呢?」陳玉珊當時花了一點力氣去試探王大陸到底有沒有野心,「(想)逼出真正的他是什麼,願不願意去面對這個改變。」
後來才知道,沒有第一時間被選為徐太宇,王大陸也曾非常難過,但「希望我們大家都好好的」壓過了那一瞬間的「企圖心」。
「大家都好好的」,是他那時的「小島」。
王大陸不是主動的人,雖然有時明明也挺在乎,「看起來卻毫不在乎」。王大陸曾經和陳玉珊開玩笑,說自己的專業是「試鏡」。每次試完,他都主動留下來搭配別人,看別人怎麼演,他希望導演可以看到自己不同的可能性,「你們沒要我也沒有關係」。
「他非常照顧現場每一個人。」陳玉珊這樣評價。但這有時也會帶來麻煩,比如一次打戲。
片場設在沙石路面的工地,王大陸要跳起來踹幾個武行的胸口。他不想踹得太狠,比畫了一下,軟軟地踹上去,沒想到撞上一個堅硬的身體。他一下子失去平衡,整個人往後飛,撞到地上,尾椎骨和頭同時撞到水泥板,爬不起來。送到醫院,診斷是輕微腦震蕩,休息了5小時,起來之後接著拍。
陳玉珊印象深刻的是一場情緒很重的感情戲。徐太宇要把女主角林真心罵走,導演想要他呈現出悲傷含淚的狀態。
天色暗了下來,光一點點隱匿,拍攝時間只剩1個小時。王大陸哭不出來,時間緊急,導演來不及解釋更多。
「他當時也回了我一句『如果沒有情緒就哭不出來』。我就突然生氣,你是演員為什麼沒法做到我要求?」那天拍完戲大家各忙各的,陳玉珊也忘了這件事。
幾天之後,跨年的時候,陳玉珊收到王大陸的簡訊:「導演,你不要生氣,沒有人生氣生一年的,這樣跨完年還繼續生氣可不行。」
「我才知道他以為我在生氣。」陳玉珊說,王大陸想在一種「很有安全感的情況下」拍戲,她開始慢慢體會和心疼,「他其實很緊張這個機會」。
「徐太宇」
徐太宇紅了。
無可置辯,這個角色帶來了名利、人氣、機會對當時24歲的王大陸來說,「徐太宇」看起來就是那個安全的「小島」。
他靠著徐太宇的名氣,試著接了很多和徐太宇不一樣的角色,察覺到很多不同的可能性。雖然至今為止,王大陸最讓人耳熟能詳的角色,還是徐太宇。
《鮫珠傳》是一部和九州有關的奇幻題材電影。王大陸和張天愛分飾男女主角。張天愛對火星試驗室回憶,一天晚上,在北京東三環,她正在和楊磊導演、製片人一起聊劇本。突然導演手舞足蹈地說要喝一杯。「因為大陸經紀人來電話,大陸說YES,他要演這個角色。」
這部有很多好萊塢特效的電影充滿大量動作戲,拍起來並不容易。「大陸在戲中經常被威亞扔出去好幾米,摔在地上,站起來還傻呵呵地笑。我們大家看著都挺心疼的。」張天愛說。
《鮫珠傳》裡,王迅飾演老猿人,有一幕戲在井邊拍攝。井是現搭的,一直在滴水,很容易踩滑。王迅對火星試驗室回憶:「大陸為了適應鏡頭調度,保證時間點的準確,一個人在那兒練了好多遍。」
嘗試並不太成功。這部投資2.5億的電影最終沒有達到期待中的票房,與它同檔期的另一部電影是《戰狼2》。
橫店的夏天悶熱,棚裡待不住人,只能等晚上溫度降下來後才開工。王迅記得,那時自己帶著厚重的妝,矽皮做的手套裡滿是汗水。為了讓王迅降溫,王大陸經常端著一個小風扇給他吹。
還有一幕在水牢裡的戲,王大陸飾演的泥空空去救王迅飾演的老猿人。王迅的特效妝不能沾水,水一潑上就要重新黏。「王大陸就一直過來說,『哥,你放心,我肯定注意,儘量不潑到你嘴裡和眼裡』。他知道我帶著美瞳,潑上會很難受。他會去照顧你,不至於讓你很痛苦。挺感動。」
《鮫珠傳》講的是泥空空從飛賊成長為拯救世界的大英雄的故事。王大陸有英雄情結。他小時候最喜歡的英雄是蜘蛛俠,認可「能力越大,責任越大」,自己有能力才能好好照顧大家。長大後,他青睞悲劇英雄,覺得替不被認可的人說話、守護他們也挺棒的。
他也曾經是不被認可的一個。
陳玉珊從王大陸身上看到,尖銳的守護和單純賣萌之間轉換的可能性。他們最近合作了電視劇《狼殿下》。那種轉換,對應著《狼殿下》裡的兩個階段。小時候的他,和狼一起長大,眼神裡充滿天真,不諳世事,對很多事情都懵懵懂懂,但對人類充滿敵意,因為他們會傷害他。長大後,牽扯到守護這件事時,他又會釋放出體內的獸性,成為森林之王。
那真的是王大陸。「他在那種世故和天真之間轉換得很自然。」在陳玉珊眼中,「他是一個開心就開心、不開心就不開心的人。」這是他身上的「單純天真」,而「世故的一面」是他的察言觀色,還有對「現場倫理的尊重和服從」。
那是他在成名之前7年裡的生存之道。在片場時,他永遠都關心導演在看什麼,釋放出好好溝通的善意。導演安靜時,他也常常會提醒身邊的工作人員小聲一點兒。
「雖然他像個小孩,但也常常在照顧別人。在孤獨中長大的小孩,這方面能力特別強。」
綜藝
參加綜藝節目前,王大陸掙扎了很久。
他對陳玉珊表達過困惑。從商業角度判斷,通過綜藝節目可以認識更多朋友,但從演員的角度,他擔心長久出現在容易被貼標籤的綜藝節目中,觀眾會對他的角色失去想像力。
「決定去的原因應該還是曝光。在那之前,他只有一部相對出名的電影,大家知道他是徐太宇。還是希望有別的渠道,讓沒看到這部電影的人認識他。」陳玉珊說。
這是走出「小島」的另一部分努力。
在大眾傳媒上,王大陸性格中的單純、退讓,被走「鬥智」套路的節目放大。
「其實綜藝節目有時不一定是在玩遊戲,很多時候是在表演。我覺得只有你一個人在玩遊戲,而且是很認真地玩。」陳玉珊看完王大陸參加的綜藝節目後對他說。
「真的嗎?」王大陸問。他很久以後才明白,「原來去綜藝節目也是一種表演」。
「對啊,我看只有你不怎麼在乎輸贏。」
「我還真的挺喜歡和他們在一起的。」
但王大陸有時也會懊惱。他喃喃地說:「真人秀很傷演員。自己明明花了很長時間去設計馬柯、設計別的角色,別人說只要看你的嘴,張大嘴演戲就好了。」
他在節目中的人設是傻黑甜,雖然那裡面有一部分和朋友眼中的他重合。張天愛告訴火星試驗室,有一次和王大陸一起錄製「快樂大本營」,「一起模仿拉丁舞,我被他認真跳舞的樣子笑到肚子抽筋。他跳得實在太不協調,又特別認真。後來我故意告訴他說,電影宣傳期我們就跳拉丁舞給觀眾吧。結果沒想到,他竟然很認真地答應了。」
沒人知道,他是真的很認真,還是假裝很認真。王大陸說,自己平時喜歡高級幽默,要認真地去搞笑。
「綜藝節目把他剪輯得太簡單。」陳玉珊腦海裡浮現出另一個時空裡的王大陸。在片場,他被吊在五層樓的窗外,周圍空空茫茫。整個早晨他都保持這個姿勢,受傷了也說得輕描淡寫。
他出道快10年了,野心也開始慢慢生長。「演員的價值所在,就是要讓別人無法取代。」可愛是一個模糊的特徵,或許屬於小鮮肉,但不應屬於這個年齡的他。他想要別人想起「痞壞帥的演員」,就能想到王大陸。
在陳玉珊看來,王大陸性格中另一部分—單純和天真,被保存在時間裡,「可能和他成長的背景有關係,從小爸爸媽媽比較忙,他是一個特別需要愛和關心的小孩,那個小孩一直到現在都沒有長大。有時,他好像在人群裡面;有時,雖然在人群裡,他也是獨自一個人。」
他懵懵懂懂地掉入一場有關青春的夢裡,遇到一個閃閃發光的徐太宇。
只是,對徐太宇的告別並不容易。
殺青戲是徐太宇對林真心的表白。起初,他哭得很難過,但導演想要一個帶著微笑的、淡淡的哭。
一直不太理想,擱置一會兒,重新來,再擱置,再來
王大陸很焦慮,凌晨兩三點走到公園旁邊的樹林裡,一個人踱來踱去。
「這是徐太宇在這裡的最後一個鏡頭了,觀眾再也不會看到他了。最重要的是,讓我看到你有多在乎。」聽到這些,王大陸淚光閃爍。
他一口氣完成了最後一個鏡頭,表現出那一刻徐太宇該有的樣子。該是告別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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