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霧
(本文系原創,並請標明作者,謝謝)
我的姥姥姥爺
疫情期間,學校實行封閉管理,到辦公區只能出家屬院再從正門進入,由家屬區直達教學區的路被封閉。由於「路途遙遠」,為節省時間每次都騎自行車到辦公室。今天下樓,看到車筐裡頭還有車鏈子的油漬,不禁暗自好笑。一天晚上騎車回家,腳蹬突然「失力」,下車一看,鏈子沒了,往後走了約五六米,藉助微弱的路燈光,看到鏈子橫臥在路上。我從兜裡掏出點紙,捏著鏈子放入車筐。過幾天去修車,師傅說鏈子磨損嚴重,不能再用了,自然就扔到車攤那兒了。現在突然想起,我為什麼執著地去找那條鏈子,而且毫不猶豫地收到車筐裡,除了留下多處油汙,還有什麼用呢?年過五旬,有時候用上萬的錢也沒怎麼猶豫過,之所以對一條車鏈子如此不舍,可能是因為小時候有過「車鏈子情節」吧。
那時候村裡男孩子有一種刺激而豪華的玩具,叫「鏈子槍」。用硬鐵絲做槍身,穿起五六節車鏈節,鏈節分成兩部分,一部分兩節,另一部分三節四節不等。前兩節鏈子以車輻腿帽鉚住,輻腿帽中空,內裝半寸多長的鐵絲段做「子彈」;後面部分用細鐵絲固定,鏈孔貫通,裝入從火柴頭上取下的紅磷頭,扣動槍栓激發,一聲脆響,「子彈」飛出,就完成了一次射擊過程。這樣的槍我玩過多次,卻都是別人的,那時一個宏偉的夢想就是擁有一支自己的「鏈子槍」。「鏈子槍」之所以稀缺,就是因為很難找到廢棄的車鏈子,那時候只有條件不錯的人家才會有自行車,孩子們都在尋找廢棄的車鏈節,自是「一鏈難求」。
沒有「鏈子槍」,我就用煙盒內的錫箔紙包上火柴燐頭,用石頭、斧子猛擊,也有「爆炸」的效果。有一天我買了一盒火柴,在院子裡的石頭玩「爆破」,被姥爺看到了,他要沒收我的火柴,說玩火柴不安全,村裡有個小孩把親戚家的一車柴禾都給點著了,闖了大禍。我很不服氣,「好多孩子不僅裝著火柴,還有『鏈子槍』,他們為什麼那麼自由,姥爺幹嘛非要管我。"
爭執不下,姥姥出來了,她說,「我給你保管起來,你什麼時候玩,什麼時候跟我要。」有了這個保證,我才戀戀不捨提把火柴交給她。姥姥真是守信用,只要在她面前玩,就一定給我。有時候我自己揭開柜子,還會看到剩下半盒的火柴,穩穩地躺在柜子裡。
是的,姥姥和姥爺就是這麼寵我。哪怕我是個小孩子,都是和我講道理,徵得我的同意。所以,我對姥姥、姥爺只有敬愛、依賴,沒有害怕。記憶中,好像直到上初中,都沒有得到一把「鏈子槍」,當然上初中後,興趣就轉移了。沒想到,四十多年後,「鏈子情節」又再次冒出來。
姥姥和我們一個院,兩座房子相隔也就四五米,我記事的時候就是睡在姥姥家。姥姥的廚藝很好,會烙厚厚的油餅,外酥脆、內鬆軟。夏天,家裡三頓飯,姥姥家兩頓,放學是三四點之間,回家之後有時會趕上姥姥的雞蛋面、山藥丸子。雞蛋面買這有整整的一枚雞蛋,山藥丸子裡頭有羊肉油渣或者羊尾巴油,味道美極了。姥姥見到我,總是說我們家「大相公」回來了。
姥姥、姥爺是地道的文盲,連自己的名字都認不得,更不用說寫了。有次收到一封信,後來拿出去讓識字的人念,原來信封上收信人寫的是「任萬民」,是一個駐村知青的信,而我姥爺叫任萬祥。
冬天的晚上,我在家裡煤油燈下寫作業,姥爺笑眯眯地看著我寫字,問我,「寫得是什麼?」我才發現姥爺不識字,我說:「姥爺,我教你寫名字吧。」姥爺愉快地答應了,可我只教了他一次,到底學會沒有,也無法考證了。
還記得一天下午,我在站在教室裡回答問題,突然看到窗戶邊上有一個老頭往教室裡看,目光相對,原來是姥爺,一著急,問題也回答錯了。李老師用教鞭重重地點了一下教具(李老師自己會做教具,觸發機關,教具自己翻頁,也是挺先進的)上的字,我定了下神,才說出正確答案。回家後,姥爺卻表揚我,說我可靈了,老師一指點就會了。後來姥爺有去過一次學校,給我姐姐送了寫大字的「方影子」,上面的字是:「一定要有儲備糧,年年儲一點,逐年增多」,有16個字,當時通行的「方影子」多是八九個字,如「做毛主席的紅小兵」,「完全徹底為人民服務」。看,我姥爺就是這麼有個性。之後,我和姐姐著實對著「方影子」拓了一陣子毛筆字。
當時一直不了解「大相公」是什麼意思,只是老戲裡頭常常「相公」「相公」地叫。後來讀明代的史料,驀然發現,「相公」竟然是對入閣拜相之人的尊稱,也叫「閣老」,相當於漢唐稱尚書令、中書令為「令公」。我的天,姥姥不識字,原來竟這樣「有文化」。在她的心目中,外孫長大一定是「相公」,這個「相公」就不能隨便玩火,更不能做出格的事。還總是嘮嘮叨叨地告訴我,不能叫大人的名字,不能罵大人,罵大人頭上長犄角。她經常放在口頭的一句話就是:「你看人家『三醜』這孩子多仁義,你應該像人家那樣。」
聽得煩了,不免逆反,她不讓做偏做,情急之下,姥姥就會小腳一跺、瞪起眼睛說:「孔聖人腳底站,不得了啊!」那時候真不知道孔聖人是誰,只知道報紙上成天批「孔老二」。初中發了新的歷史書,父親翻看之後問我,「說孔子是不是就是孔老二?」那時才想起來把「孔老二」、孔子、「孔聖人」聯繫起來,看來我姥姥對孔子是最尊敬的。
跟著姥姥姥爺總會吃到好吃的。姥爺的弟弟們在內蒙古,有一年,姥爺從白銀庫倫最小的弟弟家回來,他侄女婿開著卡車送來了一整隻狍子,我們姐妹三人享受了世間少有的美味。
姥爺除了不識字好像什麼都會,有全套的木匠工具,小時候我也沒少玩,我曾說跟姥爺說想學木匠,後來也沒有繼承他老人家的遺志。村裡的一切農具,叉子、鐮刀等物,經姥爺修理之後,都非常好用。我記事的時候姥爺已經不下地幹活的了,處於「退休狀態」,經常領著我玩。但是家裡總是堆滿了壞了的鐮刀等農具,是村民送來讓姥爺修的。這種「幫忙」不收錢,但是鄉親們總是惦記著他,今天送點這個,明天送帶那個。
姥爺可能肺不好,經常咳嗽。有一次,我和姥爺去巴圖營盤供銷社,村裡一位大姨賣了兔子,非要給姥爺一塊錢,說買幾顆止疼片。那時兔子長到三斤半才收,一斤可能是八毛或者一塊。農家的指項(註:方言,意思就是指望)就是些雞蛋、兔子,頂多年底賣口豬。
過年的時候,也有人家殺豬,這活也由姥爺來幹。姥爺殺豬的時候總是帶上我,顯然是為了讓我飽餐一頓。記得跟著姥爺到侯家殺豬,他家裡有個孩子和我年齡差不多,玩得很高興。很喜歡侯家大大小小的各種毛主席像章,有的還會發夜光。第二天早晨穿衣服的時候,姥爺發現我的衣服兜裡有好幾塊毛主席像章,問我從哪裡來的?我現在都回憶不起侯家的像章怎麼就進了我的兜裡。姥爺那天非常嚴肅,堅持要我把像章給人家送過去。姥姥還說,「不能偷人家的東西,偷東西要被綁起來遊街,有人在旁邊敲一聲鑼,你就得喊一聲'我是賊'。別看賊吃飯,要看賊挨打。"這一說,我更不敢送了,姥爺說:「我帶你去,送了就不用遊街了。」後來跟著姥爺去了,侯家好像也沒難為我。
這件事給我極深的印象,姥姥、姥爺讓我認識到,有的事是堅決不能做的。從此後,我就不叫長輩的名字,不罵大人,不隨便拿人家東西。高中的時讀到孟子的話:「嫂溺,授之以手,權也。」意思就是說,嫂子掉河裡了,可以伸手拉她;反之,平時是不能拉嫂子的手的。那時我幡然了悟,原來姥姥、姥爺教育我都是按照儒家的標準進行的,他們是不識字的儒家啊!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導師張豈之先生倡導重視儒學,重視傳統文化,姥姥、姥爺種下的儒家文化的種子,慢慢在我心裡進一步滋長起來。也是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來以來,世事狂飆突進,各種人際冷漠、道德滑坡現象屢見不鮮,被車輪碾壓的「小悅悅」面前前後過歷了24個人,竟然無一人援手。研究生期間,讀到新儒家大師牟宗三先生對儒家心性之學創造性轉化的大著,深為敬佩,感覺必弘揚儒學,方能收拾人心。
前幾天,有人大肆貶損儒家,說儒家除了為專製作倀之外,一無好處,中國文化是世界文化的窪地,需要他種文化來拯救。我大為不滿,與他們激烈論辯,擺事實、講道理,最終使那些人收回了過激的言論。
看來我的內心深處是有著儒家基因的,這基因就是小腳的姥姥、不識字的姥爺給我種下的。姥姥、姥爺對我們姊妹三個的溺愛全村都為之感嘆。一個王姓大爺鋤地的時候見到我說,「你姥姥、姥爺多愛你呀,長大了可得好好孝順他們。」我當時沒說話,可心裡也是這麼想的。
不幸的是,大概我12歲的時候,姥爺在正月初三即無疾而終,他當天早晨還在做飯,晚飯時候就有點不舒服了。飯後我出去玩了一會,回去之後就看到姥爺硬硬地躺在門板上。事後,我真是太后悔了,「為什麼要出去玩,為什麼不守在姥爺跟前?」我抱著姥爺號啕大哭。
倒是姥姥病得很重,已經打了好幾天針了。她抬起頭看了看我,說:「別哭了,淚水掉到姥爺身上,在陰間他會加罪。」為了不讓老家「加罪」,我趕緊離開他身邊。
姥姥的病最終還是好了,在我上高一的時候,腳步蹣跚的姥姥也走到人生的盡頭,那天雪下得很大。下午的時候,我騎著自行車,去二十裡外的村子給姥姥的親戚送信,住得遠的親戚由父母發電報告知。沒有風,雪花一片落到我的頭上、眉毛上,又滑落到脖頸。我沒感覺冷,心中有的只是無限的悲愴,滿滿的痛憾:「我還沒來得及孝敬您啊,姥姥。」
寫到這裡,突然想起今天是清明節,我內心有這樣的感動,可能是兩位老人也想我了,感覺他們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即以此文,獻上心香一瓣,願祖孫間美好的時光成為永恆。
人們常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這種悲痛,我不止一次經歷。發小同學,也每每在年節聚會的時候,說起老人,感到無限痛悔:「當時無力盡孝,等有力量的時候,親人已經遠去,而成為大憾。」
反過來再想想,人總是要走的,盡孝的機會也不是一去就沒有了,我們身邊總有親人,我們也總有機會。盡孝絕不會因親人的離開而不能進行,關鍵在於心中有沒有孝。宋朝大儒張橫渠說「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天地是我的父母,萬民我的同胞,一切有生命、無生命的存在都是我的朋伴。敬畏自然、珍愛他人,是儒家之大孝,永不過時,我們也永遠有機會。
(作者肖霧,寫於2020年4月4日清明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