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思想界,若論及拉康的貢獻,則必然會涉及莫比烏斯帶,甚至拉康本人還曾戲稱應將其親緣結構克萊因瓶稱為「拉康瓶」。因此,儘管在拉康的學術生涯後期,不少學生反對他的堅定拓撲學立場,但不可否認的是,莫比烏斯帶、克萊因瓶等這類拓撲結構已成為拉康思想的重要標籤之一。然而,正如所有形式結構皆有其數學定義與應用邊界一樣,拉康在其思想發展期間,也逐漸意識到對這類結構的應用應加以嚴格與謹慎考察,不僅需要區分它們不同性質的用法,更要小心避免它們過於描述性的用法。
拉康最初引入的是莫比烏斯帶,雖然此前也會斷斷續續地提及,但正式引入並大加討論是在1962年之後。其後,拉康還引入了兩個親緣結構,即克萊因瓶與實射影面,後者因在四維空間中的表象類似於一個帶十字交叉的帽子而常被簡稱為「十字帽」。這三個結構儘管幾何表象各異,但從拓撲上看卻具有某種相似性:三者都是無正反面、亦無內外的不可定向曲面。同時,儘管克萊因瓶與實射影面兩者都是閉合曲面,不同於莫比烏斯帶,但前者可通過莫比烏斯帶的邊界自黏合、後者可通過將莫比烏斯帶黏合於一有洞球面來獲得。因此,在簡化意義上,我們可將三者統稱為莫比烏斯式結構(在另一個意義上,環面亦可被歸於此類結構)。
現在回到此類結構的用法上。拉康早期之所以引入莫比烏斯帶,主要是為了回答弗洛伊德所遺留的諸多悖論性難題,如無意識與意識的「連續性—不連續性」、壓抑與被壓抑物之返回的「差異性—同一性」、主體內外現實的「分離—連通」。莫比烏斯帶的正反面連通可在很大程度上理解及解釋這些存在於多重精神結構水平上的悖論。最終,拉康將它們都還原到了能指或語言的內在結構屬性上。
此後,隨著對實在界及客體的強調,拉康更深一層地藉助了各類莫比烏斯式結構,在另一角度上揭示了精神結構或符號結構所內含的多重漏洞式或邊界式的不可能性與實在性特徵,如莫比烏斯帶正反面的交叉之處可用來描述能指在差異化滑動之時所留下的「縫」或不可定義之處,而恰恰是這一「縫」導致了能指的無窮滑動。而克萊因瓶的歧點圓不僅可表述上述能指特徵,在空間表象上還可更直觀地表述主體內外現實的既連通也分離的特徵。也正因這一結構性特徵,拉康此後還借之來表述知識與真理的既連帶也不同的關係,「真理是半講」。
就十字帽而言,其不同的切割方式使得我們可以理解主體如何在閹割中隨客體誕生,並因後者的喪失而成為「言在」,進而以之來構造自己的幻想。簡言之,莫比烏斯式結構不單允許表述精神結構水平上的眾多矛盾之處,同時也允許跳過辯證法而表述出一套形式化的「缺失或中空」邏輯,而後者才是拉康所更為看重的,亦是其實在論精髓所在,「結構正是語言中所顯露出的實在」。
然而,若仔細推敲的話,我們會發現,這些結構的用法仍停留在一個表象式的、隱喻式的水平上,換言之,就是打比方或用以幫助理解的工具。至於這些結構的基礎實體性質,如其中的線、圓及內外蘊空間,是否有專門的實體性支撐以使話語或主體性可於其中展開?或更強硬地說,是不是只有藉助此種存在論性質的支撐,話語或主體性方能得以生發與展開?對於這個問題拉康並沒有迴避,雖一直不斷試圖回答,但問題的解決要到1968年左右,而且要歸功於馬克思的剩餘價值理論。
此前,如上文所述,實在界及其諸多面相更多表現為一種不可想像亦不可符號化的、消極的、不可能被捕獲的逃逸之物。然而,正如在馬克思那裡,支撐資本家欲望甚或經濟學運作的是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之間的無法定義的差額,即剩餘價值,拉康由此意識到,推動主體欲望及話語進程的也是話語間不可說的部分或症狀性衝突中的難言之處,實在由此也是精神中的積極之物。就此,在語言結構層面,拉康通過發明「剩餘享樂」術語,而真正地為實在界奠定了一個實體性或物質性的基礎,話語的目的不是別的,就是為了獲得享樂,雖然方式是雙重的或莫比烏斯式的。
最終,在1972年《暈眩》一文中,拉康系統闡述了此問題:莫比烏斯帶的邊線被看成能指形式,而其環繞而成的空間則代表了實在之享樂。至此,拉康強調,莫比烏斯式拓撲學並非通往結構的引導物,它就是(精神)結構。
因此,就莫比烏斯式結構而言,儘管其貌似可處理所有二元既相關也不同的對立對子,我們至少可區分出其三種用法:隱喻的、實在的、誤用的。就此三種用法而言,我們或可再舉一個經典拉康式議題來討論一下。男女兩性差異儘管也是一種二元對立對子,但在拉康那裡,尤其在其所在的父權制度下,男女之間並不存在一種莫比烏斯式關係,上述結構近乎無效。而拉康最終是藉助了諸多邏輯手段,如量詞邏輯、模態邏輯等,才表述了這一兩性差異:即性公式與RSI三界中任選兩者間的相互關聯。其中所得的三種組合都具有某種既關聯也不同的關係,如實在—符號,實在的喪失驅動主體藉助符號來填補缺失,而符號界能指的滑動卻越發給主體呈現出實在界的不可填補性與恆在性。就此,我們確實可借用莫比烏斯式結構來隱喻性地描述這一相互關聯,但若想進一步為其尋找一個實在的基礎,則似乎不大可能。
如今,在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交叉與互動日益頻繁之際,同時也是衝突與爭議不斷引發之時,如著名的索卡爾事件,形式結構在人文科學中的應用,已成為極為敏感與多事之地,這同時也讓我們需要越發小心與謹慎,恰如拉康所為。
(作者單位:同濟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