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可舒馬赫,最長的徵途。
舒馬赫醒了,舒馬赫能認出親人了,舒馬赫不再臥床不起……
自F1前冠軍在滑雪場的雪道上嚴重摔傷之後,已經過去五年了。似乎每年12月底,舒馬赫都會「被」喚醒一次,那些關於他身體狀況的流言蜚語大行其道,也已經五年了。騰訊體育特約法國《隊報》記者曾在2017年底試圖靠近舒馬赫的私密城堡一探究竟,與舒馬赫的「看護人」對話,告訴人們她是如何守護著舒馬赫過去與將來的歷史、他的傳奇以及他的私人生活。
特派記者/ Stéfan L』Hermitte 發自格蘭德(瑞士)、蘇黎世(瑞士)、凱爾彭(德國)
Stéfan L』Hermitte:法國《隊報》資深記者,畢業於法國裡爾高等新聞學院。他關於法國田徑運動員Pierre-Ambroise Bosse的報導曾獲法國體育記者聯合會最佳體育報導獎。
編輯/張蕾 謝鳳梅
翻譯/吳明敏
他值得擁有這樣的風景。他買下了一幅田園風光畫卷,畫面邊緣是萊芒湖(日內瓦湖),遠景是勃朗峰,他和家人徜徉其間。這屬於億萬富翁們的湖畔,空間寬闊、滿目皆景。在經歷了307次大獎賽、91場勝利和7個F1世界冠軍稱號,收穫了足夠的比賽獎金之後,舒馬赫在瑞士寧靜幽雅的地區建造了一座巴伐利亞式城堡。它包含55間房間、一個保齡球館、一個遊泳池、一間電影放映廳、和一個無與倫比的全景風光。鄰居們把這個地方稱為「舒馬赫之地」。越過高高的籬笆,有一個時隱時現的側影,鴨舌帽、紅色背心,在蹦床上跳上跳下。很像舒馬赫。這是舒馬赫十八歲的兒子,米克。聽上去他像是在開心地大喊,然而也可能是在釋放憤怒。同他父親曾經做的一樣,他正在調整自己作為一名賽車手的狀態。
麥可-舒馬赫的兒子米克-舒馬赫
往西邊去一些,在尼翁(瑞士西部城市),同樣的河岸,同樣的風景,一個女人享受著陽光的輕撫,欣賞著夕陽下漸漸泛紅的山峰,此時此景,生命壯美。然而她的眼眶突然溼潤了。「我真想讓他看到這一幕,讓他躺在陽光裡......」Sabine Kehm曾是德國Die Welt(世界)報的記者。她後來成為了麥可舒馬赫的媒體公關,再後來又成了經紀人。她總是試圖描繪一個真實的舒馬赫,給他幾乎無可撼動的體育地位賦予人性化的色彩,讓他威風凜凜的形象顯得溫和一些。如今,她已經成為舒馬赫的「看護人」,守護著他過去與將來的歷史、他的傳奇以及他的私人生活。她成為了人們可以呼喚、可以相信的人。是她闢謠了那個在舒馬赫發生事故四年後,一度滿世界飛的消息:「舒馬赫將飛往美國接受一項奇蹟般的治療」。
面對記者,Sabine更喜歡選擇「私下溝通」(不公開見報),因為一旦她說了點什麼,「就會被解釋成各種版本然後引起輿論風波」。舒馬赫的親友都堅定地抱有這種想法。於是沉默成為了最佳對策。任何醫療信息都不見蹤影,保密級別如同國家元首的體檢報告一般。麥可現在怎麼樣?她不能,也不想回答。人們也不會向她提出這個問題。「大家都明白現在的狀況」,她總結道,「就是尊嚴的問題。」
瑞士格蘭德,舒馬赫住地空中鳥瞰圖。在主體住房之外,可以看到其它兩個建築,其中右邊的建築可能是為舒馬赫康復準備的醫療區域
麥可關在自己的世界裡,卻好像又有別的圈子在勒緊他。他的親友緘默著,隔離著他。如果發聲的話,要說些什麼呢?說些事後會被人過度解讀的話嗎?讓那些閒言碎語來陪伴這漫長、卻不一定有實質意義的康復進展嗎?
麥可的妻子Corinna始終規避公開發言。她以妻子、母親的身份生活著,謹慎且保護意識強烈。Sabine才是正式的官方發言人。2014年6月17號,舒馬赫滑雪事故發生將近六個月後,救護車將世界冠軍從格勒諾布爾(法國)轉移到洛桑(瑞士),她只寫了如下的文字:「麥可舒馬赫離開了格勒諾布爾大學醫院以便(在洛桑大學醫療中心)繼續長期康復治療。他已經走出昏迷狀態了。」
「他一直都嚴格遵循原則。任何記者都沒有他的電話號碼,也從未有攝影師進過他的家門。」——Sabine Kehm(塞賓-科姆),麥可舒馬赫的經紀人
舒馬赫與妻子科琳娜(Corinna)
自此之後,再也沒有更重要的信息流露出來了。「進展很緩慢。」Sabine Kehm(塞賓-科姆)有著敏感的文筆,她精雕細琢寫出了舒馬赫的官方自傳,《一部私人自傳》,「關於那個屬於公眾的人」,大開本,大紅色封面,由眼光獨到的Michel Comte(瑞士著名商業攝影師、導演)為之配圖。畫面上,麥可和妻子科琳娜(Corinna)在一頂牛仔帽後面公開接吻。在魅力和愛情面前,他讓步了。Sabine(塞賓)寫道:「他總是遵循著十分嚴格的準則,徹底分開私人和公共生活。在這方面,他從來不留交易的餘地,任何記者都沒有他的電話號碼,也從未有攝影師進過他的家門。」幾乎全球知名的大英雄麥可舒馬赫喜歡扮作路人甲,到F1賽事無足輕重的美國悠閒散步。
五年之前的事故
2013年12月23日,44歲、已經從F1世界徹底退役的麥可舒馬赫在薩瓦州的美孚度假。他和一群朋友,包括他的兒子米克在雪道上一起滑下來的時候,抄道想要變更路線。雪層不算厚,舒馬赫一個踉蹌,頭撞到了一塊巖石上。儘管戴著頭盔,但是頭部傷得很重。賽道上的救援人員馬上看出他受傷程度嚴重。被送往格勒諾布爾醫院之後,他在那裡接受了手術,撿回了一條命,卻陷入了昏迷。2014年夏天,從昏迷中甦醒過來之後,他被轉往瑞士的一個醫療中心,再轉回家中,由一支醫療團隊監護。
事發現場,緊急救援舒馬赫。
「他曾向我提起過,他想要消失。」2016年春天,Sabine Kehm提及。這一意味深長的標題吸引了無數點擊。不過,這句話與自殺無關。「(在事故發生前)他曾和我說,『不要打電話給我談明年的計劃了,我想要消失。』這是他私下的夢想。因此我現在什麼消息都不對外透露。」
作為見證人,Sabine Kehm如今愈加重視她曾聽到的這個私密願望。消息圈愈加收緊了。舒馬赫的家族、法拉利紅色家族:傳奇車隊斯庫德裡亞法拉利的前老闆 Jean Todt(讓-託特)和技術總監Ross Brawn、以及Gérard Saillant教授(法國著名骨科和創傷外科醫生)......在這場由大腦脊髓研究所主導的鬥爭中,他們團結一致。該研究所表示,舒馬赫家族曾經是,並且現在仍是他們的重要捐助者。在2007年,舒馬赫還曾為他們出鏡拍攝過一個感人的宣傳片,片子裡他用法語說道:「我們為您服務。」
「他們對我們隱瞞了真相。現在應該說說情況到底怎樣了,不是嗎?」Willi Weber(威利-韋伯),舒馬赫的前經紀人如是說。
有人掌握著內部信息,有人則被拋在了圈子外面。在慕尼黑某醫院的一張病床上,正在治療脊柱彎曲的舒馬赫前經紀人Willi Weber(威利-韋伯)生氣地表示:「當我能給他們賺錢的時候,他們更愛我一些。」 Weber曾送給年輕的舒米一輛F3賽車,以換取對方的一張長期合同。他也因此獲得了「20%先生」這個綽號。曾經是餐飲業老闆的Willi很生氣,他譴責舒馬赫現任經紀人Sabine Kehm:「他們不讓我見他(舒馬赫),我們從前可是一起度假的。虧我寄了鮮花、慰問卡片。我哭過很多次,這不是一般的傷心,做什麼都沒用,所以我不再繼續了。」他補充道:「他們對我們隱瞞了真相。現在應該說說情況到底怎樣了,不是嗎?」
他的顱腦創傷究竟傷到何種程度?世界冠軍的大腦是否因為他曾經從摩託車上摔下過多次而變得格外脆弱?固定在頭盔上的GoPro運動相機是否加重了創傷?
2014年9月,在洛桑大學醫療中心待了三個月後,麥可回到了自己的城堡。那十三公頃的土地被密林包圍,被自動攝像頭隨時監控。城堡有一道綠色的大門,蓋著灰色沙灘的一側湖畔,理論上從外面可以進去。這地方好像能當作進入莊園的跳板,然而裡面一座座建築卻在提醒可能的入侵者:進來可是違法的。牆板、柵欄、灌木,它們構成了共同的防線。
「理論和現實是有差距的。」有人對當地警方嘆息。舒馬赫的別墅在西邊有一個露臺,下面有一塊公共休閒區,帶小木屋和燒烤,稱為「避難所」,市政府會根據需要借給大家用。據說,舒馬赫家曾試圖獲得這塊入侵他們空間的土地,但沒有成功。通向這個公共休閒區的小路同時也通向舒馬赫別墅的一處側門。這個地方很美。即便看不出任何入侵私人住宅的企圖,隊報的兩位特派記者在小路上進行秋日漫步時還是很快被一輛深色的奔馳盯上了, 並且收到了非常嚴肅的警告,當然,是以瑞士典型的友好姿態表達的。
那個男人走來和我們「聊天」。他發出了警告。「這樣不好,會製造緊張。」谷歌地圖展示了更多有關這個房子的信息。公園深處蓋起了一棟房子。曾有人猜測那是準備用來接待麥可父親的。而事實上,這或許就是莊園的醫療區域,它估值幾百萬歐元,麥可就在這裡繼續他的康復。從河岸上看不見這棟房子,用長焦鏡頭也看不見。房子的窗玻璃應該是鍍了膜。
舒馬赫的經紀人Sabine Kehm,2017年12月4號在巴黎舉行的F1車手名人堂落成儀式晚會上。
狗仔們顯得很無奈。消息幾乎完全封閉。宮殿如同碉堡一般。E-Press 圖片通訊社的主編Cristelle Dovery坦言道:「我們已經下了大力氣,派了三個人,長時間盯梢。去看看發生了什麼,這是我們工作的本分。我們拍了照片回來看,但覺得它們不值得被放進資料庫。有些人用的方法不如我們體面。有時候,職業道德還是重要的。比如在貝爾蒙多事件發生時(法國著名演員讓-保羅·貝爾蒙多患病癱瘓後,因擔心有損他的公眾形象,媒體很久都沒有發布照片),我們便證明了自己是有所保留的。雜誌賣的是好故事,不是白粉。」
義大利媒體可謂是最執著的了。航拍器、船隻、直升機,全用上了。靠著連綿森林的掩護,他們甚至曾經入侵了私人住宅。格勒諾布爾醫院裡的照片(也許是靠著假扮神父得到的)就是這樣流傳開來的。「我看到過那些照片」,一個可靠的信源聲稱。但是自從舒馬赫抵達瑞士,儘管無數懸賞令燦若繁星,再沒有人見過照片。該展示些什麼呢?
非常覬覦這一選題的巴黎競賽畫報,自稱對此不感興趣。「這個題我們不做」,雜誌攝影主管Guillaume Clavières強調,「誰會當刊登不雅照片的瘋子呢?黛安娜王妃的事情鬧得還不夠嗎?」
最著名的狗仔Jean-Claude Elfassi也保持了一致的口徑:「展示一個糟糕狀態下的人,這樣的做法給媒體帶來的負面形象會讓其付出昂貴的代價。」
那些卑鄙的好奇者已被起訴
哪怕只有一張照片也好。可Sabine Kehm並沒有那種能展現希望的照片,比如:麥可望著勃朗峰上的日落。什麼都看不到,也沒什麼可說。無風偏起浪,謠言還是四處傳播,從一個說法搖擺到另一個,「只是時間問題」;還有那奇怪的「他能走路了」。說得太誇張的人被討伐、起訴。舒馬赫家族的律師,媒體專家Herr Damm行事低調,但寸步不讓。在比賽事故中癱瘓的前F1賽車手 Philippe Streiff曾三度在媒體遞上的話筒前走漏風聲。他言談中提及的Saillant教授第一時間否認了這一說法,並指責了賽車手的這一行為。「我不得不寫了道歉信,」Streiff承認,「現在我要徹底和這些事情劃清界限。」
而2014年6月發生的「影子武者(Kagemusha )事件」無疑給相關情節增加了懸疑色彩。Kagemusha ,即武士的影子,日本導演黑澤明跨時代的傑作《影子武士》裡一個小偷隱秘地成為一個死者的替身。勒索者以虛擬身份,試圖向媒體提供12頁「Jérémie Martin」的醫療記錄,這是舒馬赫的化名。此人在蘇黎世被拘捕,否認了自己的行為,第二天在牢房裡上吊自殺了。他曾經是「瑞士空中救援」的官員,該機構相當於瑞士的紅十字會。在把舒馬赫由法國轉運往瑞士時,該機構曾一度被探查。
「瑞士空中救援」的主席Ernst Kohler的表態依舊停留在當初那句「這一悲劇事件使我們無比悲傷,說不出話來。」他跟外界再沒有任何溝通,反覆向舒馬赫家族表達歉意。而該機構的運營總部則到處都被直升機飛行員們貼了孩子們用紅色蠟筆畫的畫:一隻不知道是誰的手發出指令,辭退了一名叫做法拉利的員工。
就像鳳凰一樣,舒馬赫在流言的無源之火中一次次復活。他能呼氣了,他哭了,他能走路了。「他哭了」,義大利嚴肅媒體《晚郵報》在2015年1月曾如此報導。記者兼作家的Giorgio Terruzzi寫道:那是他「聽見了孩子們、妻子、他狗兒們的聲音後」發生的事,「他的每一滴眼淚裡都蘊含著生命,以及一個被感動了的男人足以感動我們的那種力量。」兩年半後,Terruzzi 重新自圓其說:「他流淚這件事被認為是一個好消息,但不能簡單理解。以他當時可能的狀況來看,這更可能是生理反應,而不是情感反應。」
「他能走路了」,這曾是德國雜誌Bunte給出的標題。2015年的聖誕,繫著節日緞帶的一期期雜誌帶著這個標題走進了千家萬戶。「麥可很瘦,但在理療師的幫助下可以走一點點了。他能走幾步了,也能抬起一隻胳膊了。」歐洲最大的大眾雜誌Bunte強調他們有準確信源。Corinna (舒馬赫妻子)的律師 Herr Damm對此提起了訴訟。法院判決Brunte雜誌為他們這個「聖誕故事」賠款5萬歐。Brunte的報導經常出錯。受人尊敬的法蘭克福匯報體育版主編Anno Hecke對此提出疑問:「這是否是一種報導策略呢?拋磚引玉試圖用假消息套取一點真相?」多嘴的人們如今被律師堵上了嘴,他們大多疲乏了。一扇扇門,一把把鎖都關上了。
「麥可還在繼續鬥爭。如果他今晚能和我們一起出席的話,我會很高興的。」—國際汽車聯合會主席Jean Todt(讓-託特)在F1車手名人堂落成儀式晚會上說。
在科隆郊區的克爾彭市,藏身於一派田園風光中的一段卡丁車賽道彎道如今被冠名舒馬赫。那是麥可的起點。父親帶他訓練,母親幫襯小酒館的生意。但那些黑白照片你是不可能看到的。在莫爾日,萊芒湖畔(日內瓦湖),舒馬赫的兩個撲克牌友派屈克和亨利 ——對,那個理性的麥可很喜歡這個遊戲——拒絕了同我們的任何交流。「這是只屬於他和我們的回憶。」
Jean Todt(讓-託特)與舒馬赫
如今大約有十五名左右的醫護人員在他床邊輪流看守。經常有不起眼的小車從那扇綠色的大門進進出出。沒有人願意吐露消息。可以想像,他們籤訂的合同裡有非常嚴格的規定。Sabine Kehm則更願意相信是醫護人員的仁慈在起作用:「他們真的在乎。」(They care.) 用法語來說,他們在照顧他,照顧他的身體。以及他的隱私。經常和舒馬赫家一起過平安夜的Jean Todt(讓-託特)是不多的經常光顧豪宅的訪客之一。他惜字如金。
2017年1月份的時候,他在法蘭西廣播電臺藍色頻道(France Bleu,主要播報法國各地地方新聞)發言:「麥可是我一個親密的朋友,他和他的家人還在繼續戰鬥,努力改善情況。我們需要為他和他的家人努力加油。」12月初,他作為國際汽車聯合會主席,給為退役的F1車手修建的名人堂落成奠基時,說了下面這些最後的話——人們聽到這些就該知足了:「麥可還在繼續鬥爭,如果他今晚能和我們一起出席的話,我會很高興的。」
這一天,在格蘭德,勃朗峰隱身在一片骯髒薄霧的陰翳之下。
一年過去了,他鍾愛的F1世界發生了不少變化;他的兒子米克拿到了F3歐錦賽年度總冠軍;法拉利車隊正籌備在馬拉內羅的總部舉行一個特殊展覽,慶祝1月3日車王50歲的生日……一切都在繼續,願車王能給我們帶來一個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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