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家、翻譯家、教育家李育中
「從前有個人,他出現時已很老了,沒人知道他經歷過什麼。有一天,他拿起小孫子看的童話,翻了幾頁,便入迷了。他覺得自己在慢慢變小,直到有一天,他變成了一個嬰兒,就死了。死的時候,臉上露出嬰兒般純潔的笑容。」
今年年初,我在一篇文章中寫下上述這段文字,那個「他」,便是我的老師兼老友李育中先生。
當時,李先生已103歲,但私底下,我們稱他為老頭子。
老頭子是十分有風度的人,他於辛亥革命前一年出生於香港,自詡是經歷了清朝、民國、共和國的「三朝元老」,他接受英式教育,懂六門外語,身上有一股英國紳士氣息。
經常看到他這樣的形象:頭戴貝雷帽,手拿長柄雨傘作拐杖,穿著破皮鞋,有時還不穿襪子。這種帶著屌絲氣息的紳士風度,迷倒不少女生。十多年前,華南師大中文系評選「最受女生歡迎教師」,老頭子名列第四,前3個都是三十多歲的年輕教師。
老頭子還有魏晉名士風度。這種名士風度比紳士風度更內在,更土生土長。他常跟我說兩句話:第一句是「破甑不顧」。說一個人趕車,車上裝滿瓶瓶罐罐,車顛了一下,瓶瓶罐罐掉地上碎了,趕車人頭也不回,趕著車悠然而去。第二句是「眾士諾諾,不如一士諤諤」,要敢於發表自己的意見。老頭子多次批評,現在好多有學問的聰明人都好耍滑頭,媚俗或媚雅,喪失學者立場,喪失說真話勇氣。這兩句話是老頭子名士風度的最好註解。
老頭子不僅耿直,而且寬容。1980年代末,一位年輕學者大紅大紫,頗受追捧,老頭子寫了篇文章對其某些論點進行批駁,說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文章將要付印,這位學者遭批判,老頭子堅決要將自己文章撤下來,理由是:年輕人走紅時要提醒,現在大家批判起來,他就不摻和了。
13年前我剛認識老頭子時,他正好90歲。所以,他給我一個奇怪的印象:他一開始就很老,白頭髮白鬍鬚,但又很精神。他喜歡跟人比腕力:如果你是男生,要控制力度,跟他握個不分上下,他就會很得意:「我的力氣還是不錯的。」如果你是女生,可能要被他「欺負」下,他就更得意了。每當那時候,我就感覺:他老得忘記了死亡。
他在世上逗留了103年,經歷何止九磨十難,但他只用兩個字概括:「沒事。」超脫之氣,躍然紙上。在這老頭子身上,我看見了洗盡鉛華、返璞歸真,他不是歸於乾枯沉寂,而是重新煥發出生機。在他身上,我看到天真、澄清、童心未泯。所以,我們不妨稱他為老小孩。
是什麼讓老頭子重新成為小孩呢?我認為是好奇心。這個老小孩有強烈的好奇心,對一切保持敏銳觸覺,喜歡新事物新思想。他一生有許多個第一:第一個翻譯海明威小說《訣別武器》;主編香港第一本詩刊《詩頁》,是香港現代文學拓荒者;作為杜聿明秘書,隨軍遠徵緬甸,寫出《緬甸遠徵記》,是國內最早記錄遠徵軍戰史的報告文學;第一個在南方介紹薩特和畢卡索;第一個系統全面介紹芭蕾舞;新時期第一個介紹翻譯卡夫卡作品;第一個寫長文介紹馬雅可夫斯基;「文革」後第一個為尼採翻案;第一個在大陸寫文章評介李敖……12年前,91歲的他,給學生講什麼是後現代主義。
老小孩學識淵博,愛書如命,但不是書呆子。他坐擁書城,捐了兩萬冊給圖書館,他的三室兩廳還是堆滿書。
老小孩勤奮,一點兒也不遵循早睡早起古訓,每晚看書到一兩點。他筆耕不輟,前幾年我還在《隨筆》和別的報刊看到他的文章。老小孩淡泊,他最早參加革命,卻遠離官場。當年讓他做系主任,他婉言拒絕。
老小孩喜歡美食。我曾帶他坐公共汽車滿街找飯吃:陶園、育人之家、水稻田酒家,小北門、粵海酒店、美術館咖啡廳、廣州酒家……他最愛吃酸甜咕嚕肉,每次必點。上個月我去醫院看他,他瘦得皮包骨,讓人看了直掉眼淚。我突然問他:「老師,想吃酸甜咕嚕肉嗎?」本來蔫蔫的他眼睛一亮,說:「嗯!」我頓時大喜,想吃的人離死亡遠著呢。我看他有點口渴,便問:「老師,想飲什麼啊?」他說:「我想飲橙汁啊!」這句話包含著極大的生命力。可惜,醫生不懂生命之道,不許他喝橙汁,只能喝酸牛奶,但老小孩這句話的音調和神態,會永遠印在我的腦海裡。
現在,他終於脫去衰老的軀殼,重新變成一個小孩,一個知識淵博、學問深厚的小孩,露出嬰兒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