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甲一科室前後倆主任收回扣千萬被判刑,中紀委、醫保局、衛健委等多部門參與,更大範圍醫療反腐已經鋪開。
(本文首發於微信公眾號:八點健聞)
故事要從10年前說起。
2010年1月、2月的某一天晚上,蘇州大學附屬第二醫院心血管科副主任(主持工作) 陳建昌在他家小區樓下,接待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客人姓樊,是一位耗材代理商,給了他兩筆錢,各20萬。
數字是已經約定好的。前幾天在辦公室,樊某告訴陳醫生一個數字,這是今年給科室的回扣。過幾天後,陳醫生會回復樊某幾個數字,這是回扣在科室內的分配方案。
「我按我個人拿多少錢、徐衛亭拿多少錢、手術醫生拿多少錢、非手術醫生拿多少錢4塊來估算,並將估算情況寫在筆記本上」,陳建昌的供述中說。
而後,樊某分別送到這些醫生家(樓下),其中非手術醫生護士的部分由陳建昌代收。
這樣的場景,經歷2013年陳建昌升主任,持續到2017年他卸任,並由接任的徐衛亭醫生繼續。直至2019年8月兩人雙雙被捕。10年間,陳建昌共收到由樊某等多位代理商送出的回扣516萬元,代收279萬元,徐衛亭收到257萬元。上千萬的回扣,對應的耗材銷售額應該在5000萬到1億之間。
和兩人同期被捕的,還有蘇州大學臨床研究院原副院長、蘇州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內科原主任、心血管內科原主任楊向軍,和太倉市中醫醫院心血管病科主任仇丹衛(見八點健聞報導《半年內5名心血管專家接連落馬,背後是一盤高值耗材改革大棋》),兩人也都收到了來自樊某的回扣。
又一年過去,四人的案件陸續判決。
從判決書可以看出,收回扣也有「潛規則」和「鄙視鏈」:擔任主任時間更久的陳建昌,是副主任徐衛亭的2倍左右;主任收錢時也要考慮拿出一筆在科室內分配;三甲醫院的主任陳建昌,則是差不多同一個地區二甲醫院主任仇丹衛的5倍左右。
不過,隨著他們被捕和判刑,無論是收到的錢還是其中的「潛規則」、「鄙視鏈」,都已成空。
而這期間,患者和醫保基金為之額外付出的費用,也已是既成事實。
2020年8月10日,陳建昌的一審判決書公開。
根據判決書,他2009年6月開始擔任副主任,2010年開始收到樊某的回扣。2011年,徐衛亭也開始在自家小區樓下收到樊某的回扣,不過數額比陳建昌要少。陳建昌個人收到25萬,為科室其他醫生護士代收20萬,徐衛亭收到5萬。
這一年送出錢後,樊某改變了策略,他意識到手術醫生也是耗材和器械的直接使用者,乾脆直接聯繫上了陳建昌科室的手術醫生,單獨給手術醫生一筆錢,建立聯繫。所以,他提出,之後每年依舊會給陳建昌兩筆錢,只不過,第二筆錢只需要用來分給科裡不需要做手術的醫生護士就可以。
於是,之後陳建昌每次會給樊某四個數字,分別是自己和徐衛亭、手術醫生、非手術醫生護士的分配。
2012年後,兩人收到的金額都在上升,到2015年,陳建昌50萬,代收也是50萬,徐衛亭20萬;2017年,也就是陳建昌卸任、徐衛亭繼任那一年,兩人都收到40萬,代收也是40萬;2018年和2019年,陳建昌分別收到20萬,徐衛亭則收到40萬和50萬。
在醫院各個科室裡,心血管科是醫療器械和醫用耗材使用量都很大的一個科室,也是醫療腐敗重災區之一。細化到科室內部,科室主任具有較大的話語權,可以決定進哪一家的醫用耗材或者醫療器械,或者是不用哪一家的產品。
陳建昌擔任科主任之時,徐衛亭擔任副主任,他對科室裡的高值醫療耗材、設備準入、更換代理等事情具有一定建議權,可以按照流程去申請,但是沒有決定權。
收回扣的數額也可見誰具有更多的話語權。徐衛亭收了257萬多元的回扣,幾乎是陳建昌的一半。
兩人的數額加起來,有近800萬元,這從側面反映出,一個醫療市場發達、醫療水平較高的地區,10年左右的時間裡,一個科室主任和副主任的「灰色收入」可以達到如此數額。
灰色收入無處不在,當地另一家頗有名氣的隔壁醫院—蘇州大學附屬第一醫院裡,原內科主任、心血管內科主任楊向軍,在15年內拿了來自不同公司的444萬多元的回扣。更為大膽的是,相比其他醫生,他的回扣交易基本都是醫院辦公室完成的。
沒有一家公司是一次性給完這些錢的。他們的做法幾乎一致,並且老練,甚至摸索出了給回扣的不同門道。
和樊某的選擇類似,其他給陳建昌回扣的公司,幾乎是在每年春節前後敲開了陳建昌科室的門。
有的公司業務員直接提著裝滿現金的塑膠袋來見陳建昌,還附上密密麻麻的小紙條,上面手寫了起搏器、輔件的使用數量和每個單價的回扣價格,並計算出了19萬的總費用。
在陳建昌和樊某等代理商建立起長期的「回扣」聯繫後,有新產品被納入進科室使用範疇,就有另一家公司的在用產品可能被他棄用或者停用。
2014年下半年,張某接手了某進口品牌的心臟起搏器銷售業務,但此時,陳建昌已經停止進口這款起搏器,張某很著急,多次找陳建昌談,想要恢復業務,但陳建昌拒絕了他。
於是,他想到了一個辦法,以他父親名義去辦了一張銀行卡,並在裡面存了30多萬,年底,他拿著這張銀行卡再次找到了陳建昌,並告訴了他初始密碼。之後,張某不斷向這張銀行卡打錢,一共差不多有131萬。陳建昌申報併購置了3款該品牌的產品。
不過,在陳建昌和徐衛亭的判決書裡,並沒有提到每個產品的回扣空間,以及很難看出,不同產品回扣的差異。
而另一位醫生的判決書可以略窺一斑。
在與陳建昌建立起聯繫的2年前,代理商樊某早在2009年就開始「賄賂」起另一家醫院的醫生:蘇州太倉市中醫院心血管病科原主任仇丹衛。
2009年6月,樊某與仇丹衛達成合作意向,雙方約定以銷售發票金額為基準,按照單腔心臟起搏器10%、雙腔心臟起搏器15%、冠脈支架15%、冠脈球囊10%的比例給予回扣。
於是,仇丹衛向醫院管理部門推薦使用樊某代理的產品。在9年多的時間裡,仇丹衛拿到了31萬左右的回扣。
另外兩家給仇丹衛回扣的代理商則較為直接。其中一家是,無論是心臟起搏器、冠脈球囊還是冠脈支架,回扣都是20%。另一家則直接給出了具體的回扣金額,單腔心臟起搏器每臺3000元,雙腔心臟起搏器每臺5000元,銷售5年半左右的時間,對方給了仇丹衛16.8萬的回扣。
根據判決書,仇丹衛從2009年到2019年共收回扣91萬元,被判處判處有期徒刑一年二個月,緩刑二年。陳建昌和徐衛亭,分別被判七年和四年六個月。楊向軍則被判十年。
陳建昌等四位醫生的被捕,是去年中央紀委國家監委機關、國家衛健委、國家醫保局、國家藥監局、市場監管總局等嚴厲打擊商業賄賂行動中的一批案件。
到了今年,更大範圍的醫療反腐正在鋪開。
8月14日,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發布《反腐三人談丨駐衛健委紀檢監察組:強化政治監督 嚴查違規違紀違法問題》的訪談。
訪談釋放出一個信號——中央紀委、國家醫保局、國家衛健委等多個部門聯合發力,今年的醫療反腐風暴更為迅猛。
中央紀委國家監委駐國家衛生健康委紀檢監察組副組長楊威提到,年初,中央紀委督促推動國家醫保局落實醫保基金監管執法責任、國家衛生健康委落實行業主管部門監督責任,共同守護好人民群眾醫保「救命錢」。
時隔兩天,中央紀委、國家監委官方網站再次發布《西藏紀檢監察機關精準問診,祛除醫療領域腐敗病灶》的文章。文章指出,醫療領域腐敗涉案環節相對比較集中,主要發生在醫藥購銷、醫院基建、醫保資金管理使用等方面。通過梳理案件發現,涉案人員點多面廣——從自治區到市、縣、鄉各級醫院、醫療機構,從領導幹部到財務、招標、採購等重點崗位人員均有涉及。
7月24日,國家醫保局發布《建立醫藥價格和招採信用評價制度的指導意見》,跟過去不同,核心是藥企要對商業賄賂承擔連帶責任。
今年5月,恆瑞醫藥被曝出涉及行賄案。浙江省麗水市中心醫院麻醉科主任雷李培收受多家企業回扣674萬元,向其行賄的就有恆瑞醫藥子公司江蘇新晨醫藥有限公司。儘管案件曝光後,恆瑞醫藥認為是子公司員工個人行為,目前相關人員已離職,子公司責任領導已被調離崗位。
然而,政策壓力之下,恆瑞醫藥近期開始對旗下銷售公司「動刀」。曾是銷售主力,也是行賄門案主角的江蘇新晨醫藥有限公司處於清算高風險狀態,另一家主要銷售公司江蘇科信醫藥銷售有限公司則顯示已經被恆瑞從對外投資中移除。不僅如此,恆瑞醫藥股份的多家銷售分公司也已經顯示為吊銷,未註銷狀態。
也是7月24日,國家衛健委宣布,新一輪藥企違規營銷專項整治開始,明確從今年7月開始直到年末,將重點整治醫務人員收取回扣、藥企違規營銷等行為,8月開始,巡查暗訪、集中整治。
整治範圍將實現轄區內醫院(含中醫院和婦幼保健院)全覆蓋,其他類型醫療機構(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站)、門診部、診所)覆蓋50%以上。
近期,全國各地紛紛曝出醫院驅趕醫藥代表的消息,北京一家醫院甚至在通告中使用了「捕捉代表」一詞。
隨著巡查暗訪的展開,相信更多的案件和「潛規則」將會曝露於陽光之下。
吳 靖|撰稿
譚卓曌|撰稿
王吉陸|責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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