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大雨的那天,街上的人很慌亂,但馬三跟他們不一樣,整條街道只有他一人不緊不慢的踱,好像這街上不曾有、也不會有其他人一樣,只是一點與平時不同,他那腰終究彎下去了。
馬三之所以叫馬三,並不因為他在家中排行第三,事實上,馬家3代單傳,不曾有過分支。他的名字,來源於他的父親——馬二。而他父親的名諱,則來於他父親的父親——馬大。
馬大出生在亂世,人都說亂世出梟雄,可馬大的父母並不想讓孩子有所作為,在那個軍閥混戰的年代,光是活下來就實屬不易。若不想孩子成為萬骨之一,就不如送孩子遠離江湖。但江湖,是避無可避的。
山上的生活總是乏味,山下卻是風雲變幻,革命的隊伍先是打軍閥,再是打保皇黨,最後乾脆你來我往,打的好不痛快。漸漸的,不知誰的話在這山上傳的越來越廣,師兄弟們一個一個都下了山,剛開始,還有些書信,後來也就漸漸的都沒了消息。這年頭莫要說人,就連政黨一天也能消失上許多個,尋是無處尋的。又過了兩年,山上唯留著馬大和師父了。老頭子晌午吃過飯,叫住了馬大,「你師兄師弟下山,我沒有攔過,你若要走,卻須得用大堂的鞭子鞭打這門前的大樹,何時這樹幹樹枝上沒了一片樹皮,你方可下山去」。馬大剛應下,便扭頭去洗碗,待他回來,師父還坐在地上,背靠著牆,不知何時已經斷了氣。
以後的日子,馬大常常在山上練鞭,山上只有他一人,有時也常常忘了說話,以至於他後來也忘了時間。那天如同往常一樣,只是去河邊挑水時,竟聽到了槍聲,馬大不疑有他,只當是又有什麼兵在和什麼黨打來打去,反正這也不關他的事。直到村裡人逃到了山上,告訴他日本人來了。
村民的話讓馬大摸不著頭腦,他在山上住了多年,並不曉得什麼是日本人,於是人們便繪聲繪色的同他講起,馬大雖已過壯年,卻是扭頭取了鞭便要下山,人們怕他送死不成反將日本人帶上山來,便攔住他不許他下山,推搡之中人們見這漢子仿佛動了真怒,也不再動作,一時之間竟沒了聲音,只見馬大手拿著鞭走向了那棵大樹,他左一鞭右一鞭,聲音是打的震天響,卻不見那樹有什麼動靜,馬大打了五鞭之後,扭頭便向著山下走去,卻是沒人敢叫住他。過會,好歹有條漢子過去摸了摸樹,「這樹皮邦邦硬,媽的這外鄉的耍老子!」隨說著,他猛地一砸樹幹,只見樹皮被他砸了個洞,裡面頓時流出一股綠色的濃汁,村裡懂事的老人過來一看也不禁大驚失色「這鞭法我曾見過!但未聽說有這毀肉不毀皮的境界,這漢子是個奇人啊。」村中人聞聽此言,都是面面相顧,啞口無言。
「後來呢爺爺?你把日本人打跑了嗎?」孩子留著大鼻涕,抬頭問老人。「日本人確實跑了,不過一個人的力量再強,也不可能戰勝所有敵人,一個好漢三個幫。就是一群種地的,有了統一的思想,拿著鋤頭和扁擔也能打跑他們小日本!」老人說罷,手掩著臉咳嗽了幾聲,「爺爺我也想學鞭,我也想打鬼子」,「你打個屁!把爺爺教你的東西練會了,你以後吃喝不愁,天天吃地瓜。」這下小孩除了鼻涕,口水也流出來了,「口訣念給爺爺聽聽,」
「接手快;化勁迷;發不意。」
「對了,這就是爺爺走南闖北,總結的戲法精髓,你要好好學,用心練,有一天會出人頭地的,但是你記住,戲法這個東西,可以現給人看,但不能和人比,知道嗎?」
「知道了,爺爺。爺爺,老師說學生都要有大名,書本上不能寫小名。」
「哪個他媽的榔頭老師,你就說你大名就叫馬三,他能怎麼著?」
「我不敢……」馬三想了想,趕緊縮了頭。
「瓜慫,要是我……」馬大說了一半,卻突然啞了聲,他幫馬三又裹了裹大衣,自己也縮了縮脖子。望著天上飄落的雪花,他半張著嘴,似乎是想說點什麼,但最後只是狠狠地嘬了一口煙。
馬三覺得過了很久,他看著爺爺,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當他感到這冬天最冷的一縷風鑽進衣領後,不自覺的打了個哆嗦。
馬大看著發抖的孩子,便掐了煙,招呼他回家,一邊偏過頭同他講,「這樣說來,你還是要有個大名的,別的孩子既然有,你也不能少的。男爺們兒,名字要響亮,要大氣,你就叫棟梁!希望你能不忘記老一輩的犧牲,好好報效祖國。」
「……」
「怎麼啦?馬棟梁不好聽嗎?」
「不是,爺,那我咋不直接叫馬報國?」
「馬報國……」老人略一思襯,「報國也挺好的,人吶,不能忘本吶!以後你就叫馬報國,一定要記住,做人要講良心,那些個壞事可不敢做!」
「嗯……啊!阿嚏!」孩子裹了裹並不合身的大衣,提了提氣,繃緊了皮膚來禦寒。而旁邊的老人則愛憐的看著孩子,對他來說,這孩子每打一次噴嚏,就像是在他心口上打了一聲雷,他很想說點什麼,但是砸了咂嘴,卻始終沒話說出來。他看著馬三的頭頂,把手放了上去,「三兒啊,頭冷不冷?」聞聽此言,馬三一口吃掉了剛流下來的大鼻涕,當痰吐了出去,「不冷的,爺。」
「哎……等來年,爺給你整個大棉帽……」老人眼看著孩子,似乎已經望到來年馬三的個頭又拔了一拔,冒著大雪,戴著棉帽在那雪地上跑啊跳啊,又喊著爺爺,又在雪裡打滾。這樣一來,老人怕是追不上了,他想著,不僅眼前出現了遠方的雪,就連身體也像是在追趕著孫子一樣,他喘著粗氣,心裡卻甚是開心……
馬大沒能挺過這個冬天。
村裡人幫襯著送走了馬大,馬三自那以後便是一個人生活。村裡人自覺埋了馬大功德一件,對馬三也從剛開始的溫言細語,漸漸地摻雜一點街頭巷尾的雜談,「馬大走南闖北變了大半輩子戲法,這到老也沒享著什麼福……」「那小三兒些許就是馬大撿來的哩!」「馬大早前說過他打過鬼子,我瞧著不像,他低頭哈腰,倒像個HJ,哈哈哈……」後來有些話也被馬三聽到,頓覺心灰意冷,便也想著走南闖北去見識見識,他近乎固執的認為老頭子講給他的口訣實則是一個要命的功法,只是他境界還不夠,無法領悟,便別了鄉親們,一個人走去了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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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三背對著閃光燈,挺著腰杆緩緩走進了幕布內,這塊雪白的幕布就像是一層夢的邊界,他從外走到了裡。幕布裡的人各忙著手頭的事,做著幕布外的夢,唯有他自己,是從外面的夢走回了心裡的夢。只有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馬三才會放任自己出一會神,短短幾分鐘,他的心神又飛回了那年的冬天,在他看來,這輩子,再也沒那麼冷的冬天了。
如今他海內外廣收徒,廣告做的震天響,兒子在國外讀書,自己名利雙收,人人見了都要尊稱一聲「馬師傅」,「馬老師」。他也一度想回到那個小村子,去讓人們看看,我馬三這些年憋著一口氣搏到現在,你們服不服!結果他還沒動身,村裡就來了人,他看著那幾個只存在於記憶裡的模糊影子,如今也和自己一樣——成了老頭子了。他發自內心的笑了笑,正不知從何說起時,那邊的人笑嘻嘻的開了口,「三兒!真箇是你這個背簍娃!」,此話一出,馬三的臉上僵住了笑。「村裡說起你呢!你從那死老頭那裡學來的戲法,竟真箇能從這大城裡唬住人,就說這城裡人還不如咱村裡的小嚒子麼!」馬老師一手腹前,一手背後,站在那裡微笑中帶著威儀,讓人堅信他就是一代宗師,只是沒有人能注意到馬三後背的手微微顫抖,指甲深陷進肉中,細汗密布。
內室,徒弟恭敬地放下茶水,走出門去,這讓幾個衣著樸素的農家漢小小的震驚了一下。「就說你小子準是掙了大錢,怎的不知道回去看看?」馬三看著他們,沒有搭話,那幾個漢子便滔滔不絕起來,說的都是些街頭巷尾的「大事」,馬三聽著那些早就沒了印象的名字,實在是有些煩躁。「…………便說你這掙了錢,只想著自己哩!那鄰裡鄉親,你怎不知道幫襯?我看你三娃子是忘了吃誰家的飯長大的哩!別的不講,你給老頭子在城裡買地遷墳,你闊氣!闊氣怎的不想想這些年來鄉親們給你那死掉的老頭子操了多少心,你真箇沒有點良心吶,大家還等你帶動帶動後富,你自己吃飽,別人死活都不管哩!」
馬三剛開始還有著三分氣,聽到後面,也就明白了,他揮揮手,示意徒弟送客,至於那些人怎麼想,他已經不在乎了。他隔著窗戶看著這些被「請」到外面去的人,他們的手臂揮舞著,嘴裡說著馬三聽不清的話,很像以前他們把自己的書包扔到臭水溝的樣子,那時馬三也是孤身一人,就這麼看著他們手舞足蹈,他突然想到,其實沒有變的不只是這幾個「壞小孩」,或許這麼多年來,他也還是那個熱愛「戲法」的孩子。
馬三給幾個同鄉留了最後的體面,面對躺在地上撒潑打滾的漢子,他制止了徒弟們想上前的衝動,轉而報了警。事後,他把幾個「合伙人」叫到了辦公室,他要擺一場擂臺,這次跟之前的蹭熱度不同,他想真槍勢招的跟對手「過兩招」——雖然也是擺一擺花架子,但這次要做的漂亮。「擂臺,是打給人看的」,他這麼跟大家說。打發走了其他人,馬三難得清淨一下,他到窗邊打開窗戶,一股涼風趕到了他臉上,他吸了一口氣,突然打了個哆嗦,趕緊回手關上。他每年都怕冷,最怕的就是冬天,馬三在鏡頭前是成功大師,在徒弟前是人生導師,好像無所不能,但是這麼多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怕冷,怕冬天,怕別人說他是變戲法的,他始終沒能從那年冬天走出來。他想證明給馬大看,可是馬大看不到;他想證明給鄉親們看,可是大家都不在乎,甚至當面撕破馬三的「體面」。現在他再不想做這些了,如果說之前出國也好,收徒也好,只是悶著一口氣,那現在就只是為了名和利,畢竟孩子還要念書,自己也不是孑然一身的大俠,馬三嘆了口氣,走回了裡屋。
擂臺當天。
馬三躺在地上,望著天,他覺得自己好像死了,又說不出什麼時候死的,如鯁在喉。馬三的眼睛直盯著天空,他記得原本天上應該有雲,現在卻是空空的一片,他記得自己的心裡有一些東西,現在卻感受不到了。
「他咋滴啦?」
耳邊稚嫩的童聲把馬三從神遊中拉了回來,他看到周圍滿是人,嘆了口氣,便側躺著,思量著今後的路,他的臉上滿是愁容與憤怒,「我不是變戲法的」,馬三小聲嘀咕著,「您說什麼?馬老師?您還好嗎?」馬三隻是瞟了他一眼。
下大雨的那天,街上的人很慌亂,但馬三跟他們不一樣,整條街道只有他一人不緊不慢的踱,好像這街上不曾有、也不會有其他人一樣,只是一點與平時不同,他那腰終究彎下去了。
兩小時後,派出所。
「大爺,您確定沒事嗎?」民警還是有些不放心。
「哎,你這個同志啊,一看!就是,沒有搞過實戰。我們習武之人,哲協商,不算甚麼。」馬三拿下右眼的冰袋,出了門。
馬三一出警局,便沒了方才的神氣,他弓著腰,深吸了一口氣。夜晚的街道沒什麼人,也沒什麼聲音,「這天是越來越冷了」,馬三自己嘀咕著。他既有些享受來之不易的獨處時光,又感到寒冷給他帶來的孤獨感,有時馬三會覺得自己做了個夢,就像是雪地裡凍死的人總是笑著。這種感覺時常縈繞在他身邊,所以他總是沒來由的討厭冬天,直到馬三也有了自己的孩子,當小傢伙第一次在雪地裡跑跑跳跳,滿臉笑容的時候,馬三也不自禁的跟著開懷大笑。他想著自己或許能體會一些馬大的心情了,看著這孩子快樂的樣子,哪怕自己已經垂垂老矣,哪怕下一秒就要閉上眼睛,心中也是滿足的。想到這,馬三稍稍挺直了腰杆——那老頭子也許在天上看著他哩!他想,這時候或許該有一場雪,但是隨後便笑了笑,今天不會下雪,就像他不會混元功法。
家。
家裡很溫暖,馬三的臉上也不似在外面似的那般緊張,他眯起眼睛看著手機,馬三作為一個69歲的老人,當然是跟不上時代的。但是作為一個商人,馬三還是夠格的,他深知自己苦心經營多年的人脈隨著人設的倒塌搖搖欲墜。馬三是一個經歷過苦日子的人,他知道臉皮什麼的,能當飯吃最好,當不了飯吃,就想辦法換飯吃。看了看手機裡胡言亂語的小夥,馬三自嘲般的嘆了口氣,他真的不會什麼五連鞭,但他真的會變戲法。
「朋友們好啊,我是渾圓形意太極門掌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