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臺被偵破,住所遭包圍。最後一刻,李俠鎮定地發完情報、吞下電報稿。面對敵人的槍口,他又深情地發出一段電文:「同志們,永別了,我想念你們。」這是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中震撼觀眾心靈的一幕。
《永不消逝的電波》故事發生在上海,拍攝創意萌發於上海解放的曙色。1950年代後期上映後紅遍神州,「電波」效應60餘年長盛不衰。
由上海創作的同名舞劇,去年起已在全國各地上演百餘場,更難得的是不僅一票難求,而且男女老少皆交口稱譽。預定到明年九月的演出,也多達百場。
2020年7月,上海歌舞團原創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新一輪全國巡演開啟。石庫門的紅色電波,又將給上海、廈門、南昌、青島、北京、寧波、南京、瀋陽、哈爾濱、延安、榆林、蘭州、濟南、天津、廣州、南寧、成都、深圳、南通等20多座城市的觀眾帶來心靈的洗禮。
長河奔流、電波無聲,多少往事隨風而去,愛與信念卻在億萬人的集體記憶中永存。
(一)
誕生於1958年的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曾經家喻戶曉。幾十年來,其深厚的思想內涵以及深刻的現實意義,如同挖掘不盡的精神富礦。對經典的改編難度很大,但舞臺藝術工作們沒有放棄探索。
總政歌劇團為建黨90周年創作了歌劇《永不消逝的電波》,10年前在北京解放軍歌劇院、國家大劇院上演。「也許有那麼一天,一切會逝去,滿眼瓦礫之上,還有靈魂的旗。也許有那麼一天,愛已成往事,滿耳笙歌之中,還有英雄的你。」這首主題歌《永不消逝》在觀眾心頭久久迴蕩。
▲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劇照
▲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劇照
這部歌劇的音樂以上海、江蘇地區的戲曲、曲藝、民歌為主要素材,並融入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流行於上海地區的許多音樂元素,既符合故事所發生的時代和地域背景,又與人物個性、戲劇情境相吻合。歌詞情真意切,生動感人。不少抒情唱段意蘊深遠,旋律優美。如主題歌《永不消逝》、李俠的《攜手再看旭日紅》、何蘭芬的《可是我的愛沒有對你表白》、男女主角的二重唱《隔窗相望》等。劇組還特邀上海音樂學院指揮系副主任、青年指揮家王燕擔任指揮。
營造緊張的戲劇衝突;把歌劇與現代舞肢體語言融為一體,用現代戲劇語彙表現歌劇情境;場景變換豐富多彩:車水馬龍的外灘,上海石庫門、百樂門、黃包車,李俠家紅藍色變幻的窗簾,陰森的日軍審訊室及日軍坦克……觀眾如臨其境。舞臺上的《永不消逝的電波》,邁出了與時俱進的創新步履。
遺憾的是,指揮家王燕告訴筆者,歌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只演了三輪共七八場。有關人士也曾考慮把這部歌劇引入上海演出。缺乏市場化運作、總政歌劇團改制等因素,使歌劇「電波」沒能走得更遠。
(二)
2017年,上海歌舞團原定以農村題材創作一部新戲。一次,有關部門前來調研,提到兩三年後就是新中國成立70周年、建黨百年。於是,大家重新從具有紅色基因的上海尋找靈感。上海舉行過三次黨代會,紅色題材較豐富,但用舞劇表現「一大」建黨,顯然不合適。最終,《永不消逝的電波》開啟了創作之門。
這並非李俠第一次回歸上海的文藝創作。2010年,上海出品和播出了38集電視連續劇《永不消逝的電波》。
《永不消逝的電波》徵服觀眾的究竟是什麼?
故事可以虛構,場景、服裝可以再造,但石庫門英烈的獨特氣質才是魂之所在。
「電臺就是生命」。在黃渡路上的李白故居,烈士的這句話銘刻在創作人員及歌舞團演員們的心間。
陳飛華在上海歌舞團當了15年團長,他是國家一級導演、上海市政協委員。2014年,歌舞團創作的《朱䴉》為觀眾呈現了一段悽美壯麗的傳奇,揭示了在城市化進程中人類與自然、環境休戚與共的關係。《朱䴉》在國內外數百場演出廣受讚譽,日本媒體更是稱之為「中國版天鵝湖」。陳飛華對本刊表示,現在的觀眾鑑賞力提高了,我們的作品要創新,要了解觀眾的興趣點。長期以來,我們學習蘇聯的表演體系。近20年來,西方音樂劇也帶給我們不少成功的啟迪。我們學習消化,然後結合本國的實際,「明明白白」做事。
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編劇羅懷臻是上海人,而兩位年輕的80後總編導韓真、周莉亞,則是面向全國聘請來的,實力不凡。韓真、周莉亞,她倆執導的作品之前已兩次獲得文華獎。飾演李俠夫婦的青年舞蹈家王佳俊、朱潔靜,既是陳團長的學生,又是《朱䴉》中的主要演員。
▲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劇照
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內容感動人,舞臺樣式新,表達樸素。劇中有不少「苦情戲」,年輕的演員邊排邊哭:先烈們為了理想、信仰,放棄家庭、放棄愛人,放棄了許多。劇中有報館職員、裁縫、女工、黃包車夫、賣花女等九個人物。在觀眾心中,男女主角李俠夫婦就像普通人、親人,但信仰的力量特別強大,所以年輕觀眾特別愛看。這「第一部諜戰舞劇」在扣人心弦的氣氛中又不乏溫情的舞蹈語言,而海派文化、江南文化、紅色文化兼具的《漁光曲》,更是全劇的一大亮點。石庫門弄堂裡,一隊旗袍女子搖著蒲扇翩翩起舞,獨奏小提琴緩緩奏起著名的《漁光曲》旋律,管弦樂推波助瀾主題再現。柔美婉約,市井煙火,生離死別,觀眾都在各自的體驗中被徹底徵服!《漁光曲》在2019年春晚爆紅,「出圈」成為網紅。
一部戲,就像一個系統工程。它還有賴於舞臺美術設計,燈光、服裝、道具設計,音樂作曲,多媒體等方面的精美呈現。舞劇《電波》中的道具儘可能還原那個年代的模樣,發報機與李白使用過的型號相同。精緻奪目的旗袍美輪美奐。
▲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排練照
2018年12月21日,舞劇「電波」在滬首演,在上海的九場演出大獲成功。2019年5月20日,第12屆中國藝術節在上海大劇院揭幕,《永不消逝的電波》作為開幕演出,吸引了全場大劇院約1400位觀眾。10多天後,在閉幕式上,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等榮獲第16屆文華大獎。八月,又獲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
2019年12月上旬,劇組在北京演出兩場,4000張票一小時內即在網上售罄。後又加一場,20分鐘再度「秒殺」。
當年《朱䴉》雖然也很熱,但還不至於一票難求呀。
作為製作人,陳飛華團長如願以償:「可以說,這部舞劇受到從中央到地方各級領導,以及不同地域、不同年齡段觀眾的喜愛。」陳飛華設想,《永不消逝的電波》能成為上海歌舞團的「駐場秀」。在石庫門的故鄉,讓更多人重溫石庫門英烈的信念、理想,是不是特別有意義?
歌舞團排練場上,懸掛著一條橫幅:時間只記住精品 藝術永追求一流。他們做到了。觀眾也與他們一樣忘不了劇終「金句」:長河無聲奔去,唯愛與信念永存。
今年七月,《永不消逝的電波》將復演11場,累計演出已達120場。觀眾共約18萬人次,票房總收入共約3000萬元,取得了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雙豐收。隨著又一輪全國巡演的開啟,劇組的演出排到了明年七月,已預定百餘場。
形式美、內在美。上海作品、上海風味,打響了上海的文化品牌。
(三)
坐在劇場觀看舞劇的觀眾,很多會想起那部同名電影,但他們並不一定知道,故事片《永不消逝的電波》得以問世,與我黨長期從事隱蔽戰線工作的一位顯赫人物不無關係。
1949年5月27日,上海市市長陳毅接到有「龍潭三傑」美譽的李克農將軍急電,請求速查李白的下落。
▲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排練照
李白,湖南瀏陽人。原名李華初,又名李樸,化名李霞、李靜安,1925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參加過秋收起義、長徵。抗戰初期,這位紅軍電臺臺長被派往上海建立秘密電臺。1948年12月29日晚,秘密電臺被破獲,李白向黨中央發出三封緊急電報後,落入國民黨軍警之手。
李克農尋人心切,不僅因為李白功勳卓著,還在於他已向黨中央、中央人民政府推薦李白擔任新中國首任郵電部部長。
不久,陳毅向上海市公安局發電指示,要求查找去向不明的李白。公安人員在李白妻子裘慧英的協助下,經多處詢查,最終在浦東戚家廟發現10多具掩埋的烈士屍首,裘慧英從中一眼認出了自己的丈夫。
原來,李白被捕後面對酷刑和利誘堅貞不屈。對此,蔣介石手諭:「堅不吐實,處以極刑」。1949年5月7日夜晚,李白與其他11位同志唱著《國際歌》英勇就義。此時,離上海解放只有20天,而裘慧英上午還到蓬萊看守所探望丈夫,李白對妻子說:革命即將成功,我們無論生死,總是覺得非常愉快和欣慰。
1958年,大病初癒的李克農上將仍情牽英靈。他提議,以李白等烈士為原型,創作一部反映我黨隱蔽戰線英雄人物的影片。
沒過幾個月,電影文學劇本《永不消逝的電波》初稿完成,並當年開拍,當年上映。這部故事片由八一電影製片廠拍攝,王蘋執導。
主要外景取自上海,內景則主要在八一廠攝影棚完成。女導演王蘋在爭議聲中堅持起用儒雅書生般的孫道臨飾演李俠,王心剛則在他從影生涯中唯一一次出演反派角色。事實證明,曾在上海有地下鬥爭經歷的王蘋眼光獨到!
(四)
國內的部分觀眾對於《永不消逝的電波》的了解,最早是通過電影劇本。1958年4月初,經過兩位作者杜印、李強反覆修改,劇本第九稿終於在廣州定稿。兩個月後,電影文學劇本《永不消逝的電波》由北京的群眾文藝出版社出版,影片攝製已啟動月餘。
獻給/堅守崗位/為革命英勇犧牲的/通訊戰士們!
扉頁,這段文字用較大字號分成四行排列。劇本共有九章,5萬字,刻畫了李俠自1938年從延安來到上海、建立秘密電臺,到1949年解放上海的外圍戰打響、他被捕前發出最後幾份情報的壯舉。
這本80多頁的「小冊子」《永不消逝的電波》,作者署名:杜印、李強。作品描寫細膩、生動,文學色彩很濃。
杜印原名任生,鎮江人,中共黨員。延安時期,任魯藝實驗劇團及中央機關棗園文工團演員、導演。曾任冀察熱遼軍區文工團戲劇部主任、東北魯藝戲劇系主任,東北文工團副團長,中央電影局劇本創作所特約編劇。
《永不消逝的電波》僅拍攝了四個多月,1958年9月1日正式上映,它與當年攝製完成的《狼牙山五壯士》《英雄虎膽》等,都是黑白膠片時代新中國電影寶藏中令幾代觀眾百看不厭的紅色經典。
如果我們再次「回放」,就會看到片頭編劇林金的字幕。林金是杜印、李強、黃鋼的化名。
黃鋼,烈士遺孤,著名作家、政論家、電影劇作家。他的父親黃負生,1921年經陳潭秋介紹加入武漢共產主義小組,是建黨前全國最早的57名黨員之一。黃鋼青年時期學習、鑽研電影攝影,參加過新聞片的拍攝,曾任新聞電影記者。黃鋼與杜印都在延安魯藝學習過。新中國成立後,黃鋼先後擔任中央電影局藝術處副處長、中國影協書記處書記等職。
林金版的《永不消逝的電波》相比之下簡潔了很多,杜李版中的「同志們,我想念你們,永別了!」經改動為:「同志們,永別了!我想念你們。」
(五)
非紀實性文藝作品,其原型人物往往是多元的。李俠,綜合了多位隱蔽戰線犧牲的「通訊戰士」的事跡。如中共上海地下組織秘密電臺「三傑」中的另兩位:與李白同時犧牲於戚家廟的秦鴻鈞、張困齋。
秦鴻鈞原名秦相猷,1926年入黨,1936年受黨組織派遣,到蘇聯學習電臺通訊技術,回國後在上海建立秘密電臺。李白被捕後,秦鴻鈞的電臺擔負起了渡江戰役前各種情報的傳送任務。
1949年3月17日深夜11時,秦鴻鈞正在小閣樓全神貫注發報,樓下猛然傳來一陣異常的敲門聲。秦鴻鈞接到妻子韓慧如從兩樓發出的警報,趕緊發出最後一組電碼,然後毀壞電臺、密電稿。他從閣樓爬上屋頂準備突圍,但特務已蜂擁而上。兩天後,中共上海市地下黨市委書記張承宗的胞弟、電臺負責人張困齋按約定時間前往秦家,不料也被守候的特務擒獲。
據張承宗之子張聖亞回憶,秘密電臺「三傑」遇害前,張承宗事先得到了情報,以及「警委」同志提出的法場營救請示。地下黨市委領導權衡再三,為了不打草驚蛇,為了解放上海戰役的大局,營救行動沒獲準實施。年僅34歲的張困齋與李白、秦鴻鈞倒在了黎明前敵人的槍口下。
▲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劇照
▲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劇照
▲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劇照
為了上海的順利解放,忍痛犧牲手足,這種舍己為民的胸懷正是石庫門信念的生動注釋!
1949年8月,李白、張困齋、秦鴻鈞三烈士的追悼大會,在上海交通大學隆重舉行,千餘名各界人士前來為「三傑」送行。1961年9月,李克農專程到李白烈士墓祭掃,那時《永不消逝的電波》早已風靡全國。在解放上海的戰役中,有近8000位英烈倒下。長眠於上海龍華烈士陵園1700多位和寶山烈士陵園上海戰役寶山戰區犧牲的1884名烈士中,有不少先烈的事跡有的甚至鮮為人知。
(六)
《永不消逝的電波》寄託著人民對歷史的緬懷、對英雄的敬仰。電影問世60多年間,由此「衍生」而來的連環畫、歌劇、話劇、電視劇、舞劇等文藝作品多種多樣,「電波」效應經久不衰。
1958年12月,中國電影出版社推出了電影連環畫《永不消逝的電波》。在電視機尚未普及的年代,電影連環畫大受歡迎,直到上世紀80年代,孫道臨扮演的李俠仍是再版連環畫的封面。1960年1月,由潘培元根據林金原著改編、華三川作畫,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的同名連環畫,首批就印了7萬冊。同年,《少兒文藝》第五、第六期發表的李強、杜印創作的《無名英雄的後代》,敘述了李俠夫婦被捕後,兒子小明賣報、尋父、探父的故事。次年六月,文字改革出版社也發行了5萬冊注音版《無名英雄的後代》。
在舞臺上塑造李俠形象的嘗試,始於杜印、李強的電影文學劇本發表那年。1958年,石家莊市話劇團集體改編完成了九幕話劇《紅色電臺》。
上世紀50年代後期至60年代初的「電波熱」,使受眾從為數不多的城市地下武裝鬥爭題材的作品中,形象化地了解了中國革命不可或缺的一面。李俠等先烈展現出的革命英雄主義、堅定的理想信念,具有跨越時代的感染力。進入新世紀,這種無形的力量通過與大眾審美情趣相融的藝術表現形式、手法,藉助行動網路時代的傳播優勢,贏得了廣泛的頌揚。
「今天看完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這就是我希望看到的完美的舞臺戲劇表達……上半場印象化的場景鋪墊和下半場一層層的情緒推進,讓我最後泣不成聲。2020年了,我還在為1949年的革命愛情哭泣,場景意象的使用,舞蹈的編排,舞蹈演員無論是技術能力還是舞蹈表現力之強大……這些細節之精緻堪稱完美。這部劇不應該只做巡演,值得常態化演出。我覺得我看多少遍都會哭成淚人。」有位觀眾在網上留言,一年多來,評論多達2200多條,對該劇的網絡評分高達9.5分!
60多年過去了,銀幕上儒雅而又剛強的李俠來到舞臺,用舞姿繼續敘述著紅色電波的故事。時過境遷,愛與信念依然令一代代觀眾為之感動、流淚,《永不消逝的電波》及其背後的故事已成為共和國國家記憶的一部分,這本身就是一道絢麗的文化景觀。
文:金波/浦江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