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西尼亞州或許是旅遊大國希臘最沒知名度的地方之一。要享受沙灘島嶼愛琴海,坐個渡輪就可以到南邊的克裡特島和聖託裡尼,從首都雅典又那麼多便宜的直飛航班,沒多少人會選擇在州府卡拉馬塔轉渡輪;要尋找文明神跡古遺址,北邊同屬伯羅奔尼撒半島的大牌城邦多了去,帕特拉、科林斯、斯巴達、邁錫尼、奧林匹亞……怎麼也輪不到這個在歷史上也排不上位的山與海銜接之地。
正在希臘北部山區遊蕩的我,之所以飛來這裡,是為與朋友的劇團相聚。早前,因收到來自麥西尼第三屆國際青年古典戲劇節的邀請,中央戲劇學院羅錦鱗教授及其兩位博士生楊蕊和李唫,通過北大戲劇社,甄選角色並讓學生們排練了作家索福克勒斯創作於公元前427年的裡程碑式悲劇《俄狄浦斯王》。業餘戲劇團體、自己解決旅費的北大學生、戲劇誕生的故鄉、古希臘劇場……一切都顯得十分高大上。
Messini, Messinia, Methoni, Mycenae,這些拉丁語轉移後發音相似的小城邦名字搞得我暈頭轉向,而它們的中文更是像語言考試般玩著討厭的「找茬」遊戲——邁西尼、邁西尼亞、邁索尼、邁錫尼。當我以為走到正確的那個鎮中心,就能推開古遺址大門時,卻得知現代的邁西尼距離遠古的那個,還有三四十公裡。我沒有車,而早我抵達的劇組已經去山裡踩點走場了。黃昏時,破落的屋舍下時不時躥出一隻狂吠的汪星人,而喵星人則繼續懶散的貓在20多歲的阿爾法羅密歐上,光線從眼前的仙人掌到近處的橘樹漸漸隱沒,直至遠方一望無際的橄欖樹林。這是底比斯人曾擊退斯巴達人的土地,時間就在《俄狄浦斯王》誕生半個世紀後。
正式演出定在次日清晨九點半,晚起的毛躁年輕人匆忙吞咽下幾片麵包和肉片後,跳上大巴,卻發現找不見最具中國特色的道具——一面京劇裡表現車輪滾滾的旌旗——了。這群演員和歌隊班底不僅業餘,且來自徹底不同的專業和年級,社會學、考古學、電子學、管理學、法語甚至烏爾都語……道具不見了,學生們卻滿無所謂的一路說笑著,完全沒有登臺前一聲不吭在內心默戲的專業素養。面目嚴肅的導演楊蕊一邊悶悶不樂,一邊又充滿期待,「這群孩子非常聰明,文化和心理素質都很過硬,一點就通,或許比專業劇團更容易出彩。只是生活能力方面,還是讓人擔心。」
佔地面積不小的遺址廢墟上,公元前三世紀的那座小劇場已經坐滿了觀眾,大多是希臘國春遊的小學生,包括戲劇觀摩在內的國情歷史教育,也是遊覽計劃的一部分,也有隨後登臺的本地業餘劇社,以及為數不多的遊客。晴空萬裡下可無處安放字幕機,而這一出臺本源自羅錦鱗教授父親、已故的著名古希臘文學翻譯家羅念生的中文版《俄狄浦斯王》,可是有著密集且帶有中國詩性的旁白和對白。我不免擔心起觀眾情緒,陌生的語言、業餘的劇社,會不會讓孩子們坐立不安甚至哭鬧奔跑。記得2年前在西西里首府帕勒莫,北京京劇院到訪,免費上演名作《趙氏孤兒》,哪怕開演前主持人詳細描述了劇情和人物,到了中場休息那陣,劇場竟已走了2/3的觀眾!迥異於西方觀眾的音樂審美或許是一方面原因,但在此出《俄狄浦斯王》的另一位導演李唫看來,「《趙氏孤兒》裡程嬰犧牲親兒,保全王室孩子的行為,在西方觀眾看來,註定是不可理喻的。」
「奧林匹斯山的諸神啊!」,在一襲白袍的歌隊成員從劇場四角紛紛走入舞臺時,先前還打鬧著的孩子們立即變成了另一堆人,他們突如其來的入戲,也立即讓現場只剩微風吹拂橄欖樹葉的聲響。北大戲劇社的這一出《俄狄浦斯王》被濃縮成一小時,劇情聚焦瘟疫在忒拜城爆發後,俄狄浦斯王尋求殘酷真相的掙扎過程。即使楊蕊對這群業餘演員們有著某種自信,但學生們強大的爆發力還是讓她感到非常意外。王后伊俄卡斯忒的忐忑內心、先知提瑞西阿斯的難言之隱、高傲俄狄浦斯王徹底被真相擊敗後的絕望身影,都跨越了陌生語言的藩籬,牢牢抓死了在場小觀眾的內心。隨著弒父娶母的事實得以確認,白紅兩面巨大彩布接連遮蓋了人類歷史上最大的悲情角色俄狄浦斯王,現場也傳來隱約的啜泣聲。早已熟悉這一舉世悲劇的成人、連母語版本都還沒看過的希臘孩子、舞臺上的中國學生,都在廢墟巨石上,同步感應著源自腳下土壤、綿延了2400年的人類悲劇。
卸下戲裝抹去粉面,學生們又在圓柱雜草間活蹦亂跳起來,擺出一幅幅的古怪嘴臉和凹造型,與其他「到此一遊」的雀躍年輕人無異。歷史與現實,嚴肅與活潑,在聰明的他們面前,從來都可無縫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