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我排戲時也專門想過,因為要面對所有人,如何通過極端的平靜和冷靜,去傳遞內心的撕扯,如何用一個極致去傳遞反面的另一個極致,太困難。不到極致,就不夠鮮明;做得不夠,確實會變成一個災難。
《俄狄浦斯王》劇照
表面看,《俄狄浦斯王》比《安提戈涅》更易被討論,前者比後者的變異要多得多:舞臺的視覺和聽覺表達手段更豐富,有影視明星參演,戲劇手法更複雜,服裝造型更出挑——這都提供了切入點。然而,幾乎每一部新作都能引起爭議的李六乙,這一次面對的是沉默。
4月中旬對於李六乙的《俄狄浦斯王》來說,實在不是一個好的檔期,這樣一部嚴肅的古希臘悲劇,掉入了《如夢之夢》和《青蛇》兩部火爆大戲的夾縫中。不僅日常票房冷清,甚至連媒體場也人影寥落,因為與《青蛇》的北京首演撞了車。上演的一周內,戲劇圈內人陸陸續續來看了這部戲,卻過了很久,才出現零落的一些聲音,劇組工作人員總結觀眾反饋時的說法是,「大家仿佛都猶猶豫豫,欲言又止」。幾乎每一部新作都能引起爭議的李六乙,這一次面對的是沉默。
「可能大家都有點膩味了。」李六乙解釋道。畢竟,半年前《安提戈涅》的盛況還歷歷在目。那是李六乙「中國製造」古希臘悲劇三部曲系列的第一部,早在正式演出前三個月,就在中國評劇院進行了內部演出,請專家來指正。真正開演後,不僅成為戲劇圈的焦點,搞電影的、搞藝術的、搞學術研究的,紛紛發表劇評,甚至還引發了一些政法領域的討論(「安提戈涅」是西方法學研究史上的一個重要命題)。
到了《俄狄浦斯王》,人們的審美疲勞開始在為數不多的評論中反映出來,專家們似乎不確定該如何判斷《俄狄浦斯王》的價值,一個最簡單的問題:《俄狄浦斯王》比《安提戈涅》更好還是更差?意見是分裂的。
此外,《安提戈涅》留下的一些似是而非的名詞概念——比如「純粹戲劇」、「反戲劇性」——甚至在沒有經過充分討論和論證的前提下就變為普通觀眾踮腳靠近《俄狄浦斯王》的理論工具。閱讀這些評論,李六乙的感覺是他找不到對話的感覺:「讚美也好,批評也好,都沒有說到(我心目中的)那個點上。」
戲中最炫目的一次舞臺處理,是一直斜懸在演員頭頂的一塊巨型方板逐漸下降後翻轉過來,得知自己弒父娶母真相後的俄狄浦斯站在一角,腳下血汙四溢。在場的觀眾無不為這一視覺效果震撼,然而,對於李六乙本人來說,這甚至不是戲中的任何一個高潮。「我這個戲,高潮有三處,一處是先知向俄狄浦斯揭露,你就是那個罪人,一次是報信人,說穿了俄狄浦斯的身世真相,最後一次是結尾,俄狄浦斯的大段獨白。」李六乙說。
李六乙對戲中高潮的定義,來自於他對原劇本的研究。在原作中,得知真相後俄狄浦斯刺瞎雙眼、王后上吊自殺等關鍵情節,都沒有正面表現,而是採用第三方敘述出來的方式。「如今我們的戲,更偏重於具體故事。在古希臘那個時代,要的不是衝突本身,而是衝突發生後你的態度。不去表現殺人的過程,而是表現殺完人後的態度,他們認為這個比表現殺人的過程還重要。」李六乙分析道,「先知宣布,你是兇手,可是俄狄浦斯不接受,他還要一如既往地去追查、證實。最後所有的真相都已揭示,但並不是結尾,俄狄浦斯還有一大段獨白,要的是他從此對生命、人、歷史一個全新的看法。衝突最尖銳的時候,不重要,如何對待這種尖銳才重要。」
李六乙對如何闡釋和展現古希臘戲劇的戲劇性,有一套自己完整的想法。比如,不要落入當下戲劇情節化、故事化的窠臼,不要表面化的情緒張揚和動作激烈。他所渴求的,是要從「看山是山」的層次,經過「看山不是山」,然後躍入「看山還是山」的境地。為了調動演員的狀態,在排練時,他曾經排過好幾個舞臺效果強烈的版本。「那種歇斯底裡的東西是好排的,實際上我看過了好些其他《俄狄浦斯王》的版本,大多很激烈。從讀劇本的角度,這也符合我們的印象,劇本中語言節奏是非常快的,情感起伏是跌宕的,恐懼、災難、痛苦、悲傷。這種直觀感受非常頑強,甚至在我走進排練場的時候還存在,但是我有意要反向而行,要把俄狄浦斯處理得特別冷靜,帶著理性。可以說,這部戲裡對俄狄浦斯的解釋,與既成的解釋是完全不一樣的。不是為了不一樣而不一樣,而是我一貫的審美原則。」
然而,在舞臺實踐時,如何避免腦中的設想和實際傳遞給觀眾的效果之間出現偏差?對每一個導演而言,這都需要高明的取捨。在這一次的《俄狄浦斯王》中,或許就出現了一些偏差,讓飾演男主角俄狄浦斯的姚櫓成了眾矢之的——大家普遍認為他的表演過於隨意,欠缺氣場。李六乙自己反省道:「觀眾感受有問題,一半怪演員,一半怪我。我排戲時也專門想過,因為要面對所有人,如何通過極端的平靜和冷靜,去傳遞內心的撕扯,如何用一個極致去傳遞反面的另一個極致,太困難。不到極致,就不夠鮮明;做得不夠,確實會變成一個災難。」
「其實《俄狄浦斯王》中的希臘元素比《安提戈涅》少得多,基本上沒有。不僅沒有,甚至裡面還有一些『出戲』的地方,比如先知的爆炸頭髮型。而《安提戈涅》的服裝設計,一看就是古希臘的,還有那種純白色,也能和希臘關聯。然而,《俄狄浦斯王》中所有的服裝造型和色彩運用,和希臘幾乎沒有什麼關係,視覺上的希臘元素只有兩處特別小的細節,一個是歌隊手裡拿著的纏羊毛的樹枝,一個是女歌隊的服裝在抹胸處的一點點設計。聲音上面,只有在結尾的吟唱中用到了一點點古希臘考古遺蹟中殘存樂譜的旋律,不是專業學者,根本聽不出來。但是,《俄狄浦斯王》整體上卻有更靠近古希臘的印象。」李六乙對這一效果很滿意。
能營造出這種印象,一大部分功勞要歸功於《俄狄浦斯王》中更加複雜化的歌隊,分為男隊和女隊,男隊戴上了面具,女隊出現了真正的吟唱。當然,無論是面具造型還是吟唱唱腔,都和古希臘文化扯不上什麼關係。男隊的舞臺動作方面,李六乙還有向京劇男旦的身段靠攏的用意。「《安提戈涅》中的歌隊,還在力圖保持古希臘悲劇中莊嚴、神聖的儀式狀態,而《俄狄浦斯王》中的歌隊,我有意要展現一種人性變異的氣息。包括先知用女性來演,其實劇本中是個男角。」
「在希臘人自己演的版本中,歌隊的主要作用基本只是集體朗誦,沒有唱的。」李六乙說,看過戲的希臘大使和文化參贊官員,對《俄狄浦斯王》讚不絕口。「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外交辭令,但是我不在場的場合,他們也是讚揚有加,他們喜歡《俄狄浦斯王》甚過《安提戈涅》。」
然而,李六乙最在意的評論來自希臘人表達出的對這一版《俄狄浦斯王》的新鮮感。「這是我的一種自信。原劇本一字不改,裡面有兩個想法,一個是面對中國觀眾,大家不知道希臘戲劇是什麼樣的,我給你看原汁原味的。另一個是面對西方觀眾、希臘觀眾,他們對這個故事的情節和結構都很熟悉,也看過很多版本,其中顛來倒去改得很多。而我這個版本,劇本一點沒改,仍然能讓他們覺得完全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