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外灘
「如果說『海派文化』是上海的市民文化,那虹口『北外灘』地區才是這一文化真正的發源地。」
在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李天綱看來,「北外灘」地區濃縮了上海乃至中國近代豐富的歷史:「我們要講中國近代史上的『楊樹浦工業奇蹟』、『商務印書館事業』、『全面抗戰』、『大上海計劃』、『左聯文藝』等事件,講文惠廉、林樂知、李鴻章、宋氏家族、顏惠慶兄弟、胡適之、周樹人等人物,都要從虹口『北外灘』開始。現在還活著的電影、話劇,快要成為『非遺』的越劇、滬劇、錫劇、淮劇、滑稽戲,都誕生在這一塊市民生活土壤。」
近日,李天綱就「北外灘」地區的歷史由來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
【對話】
澎湃新聞:「北外灘」這一說法是怎麼來的?
李天綱:「北外灘」這個名詞是新的,大概在2000年前後才出現,誤差不會超過一二年。記得是當時南市區政府提出「南外灘」概念,意在招商引資,改造十六鋪碼頭地段。相應地,虹口區也有了「北外灘」的說法,也是想延伸「外灘」概念。按我的理解,現在說的「北外灘」,大概是包括了大連路以西,吳淞路以東,楊樹浦路、長陽路一帶的沿江區域。這塊區域,歷史上屬於虹口、提籃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確實是上海開埠後現代市政最早發育的老市區,次於南市、黃浦,但比靜安寺、盧家灣等離岸(off shore)區域早很多。
大家知道,「外灘」(Bund)是一塊金字招牌,都想分享。廣州也有把珠江沿岸老洋場稱為「廣州外灘」,寧波近年來則改造了相當於北外灘地段的「老外灘」。漢口江堤改造,開始用「外灘」,歷史學家章開沅先生說不要事事都跟上海,要有自信,才改作了「江灘」。「外灘」,在19世紀是沿海、沿江通商口岸的前沿地帶,在21世紀初則成為一個「再全球化」的符號,形如一條古老大陸的岸線,一字般地敞開胸懷,面向大江、大海、大洋,與世界其他文明相連接。
澎湃新聞:「北外灘」的文化歷史有何特別?
李天綱:「北外灘」地區,歷史上是上海美租界沿江地帶的一部分。虹口地區自1848年劃給美國僑民居住,後來成為美租界,到1899年合併到公共租界。美租界佔據狹長的沿江岸線,面積廣大,商業繁榮雖不及「外灘」英租界,但「北外灘」地區的港口、居住、產業、商業、娛樂業曾經遠遠地領先於「南外灘」的法租界,是上海最早發達的區域。
美租界有兩條發展路線,一條是生活路線,沿著吳淞路、乍浦路、北四川路(今四川北路)一路往北,發展商業,北蘇州路、天潼路、武昌路、塘沽路、崑山路、海寧路、武進路都是它們的橫馬路,逐步向江灣鎮方向逼近。另一條是生產路線,沿著濱江地帶向東開拓。早期的碼頭、倉庫、貨棧、工廠等產業都在這裡發展。這裡的馬路都和黃浦江平行,早期開發的有揚子江路、黃浦路、大名路(接東大名路)、長治路(接東長治路),漢陽路(接東漢陽路)、餘杭路(接東餘杭路),後來往提籃橋、楊樹浦方向延伸,楊樹浦路、平涼路、長陽路依次就成為這一區域內的主要馬路。虹口、提籃橋、楊樹浦如毛細血管狀分布的馬路,每條都有150年以上的歷史。千萬不要小看「北外灘」這一塊區域的文化價值,要知道虹口是與黃浦一起從江岸開始發展的,「以港興市」,它的市面興起比靜安寺、盧家灣、愚園路、虹橋路地區都要早得多。
我一直認為,講近代上海文化,東區比西區更早,也更重要。西區的徐家匯1847年就建設了,但它是教區型社區,是華界裡的特例,風貌習俗和市區迥異,應單獨處理。虹口則不同,這裡自同治年間以後不斷發生驚天動地的大事件,堆積了無數可歌可泣的人物和故事。
澎湃新聞:如果請您來做一天「北外灘」地區的文化嚮導,您會帶大家去看哪些地方?為什麼?
李天綱:「下車看廟」,宗教場所總是最能記錄當地歷史的地方。2018年12月,我策劃了一個上海東區教堂建築藝術之旅,從北四川路的鴻德堂開始,走過崑山路的景靈堂、外灘源的新天安堂、江西路的聖三一堂,四川南路的聖若瑟堂。這條線路非常不錯,其中的鴻德堂、景靈堂位於虹口「北外灘」地區。
1920年代的景林堂
鴻德堂的建築風格是中華廟宇風格,背後有商務印書館的輝煌歷史;景靈堂原名「景林堂」,是紀念著名教士,也是清朝「洋務運動」推手林樂知(Young J. Allen, 1836-1907)的場合。教堂周圍建築原屬「中西書院」,是上海和中國最早的新式教育機構之一,後來並給了東吳大學,作為法學院,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更有意思的是,林樂知是宋氏三兄弟、三姐妹父親宋耀如的上司,當初看不大上這位只懂英語,不會說國語的華籍牧師。宋耀如不得已下海做生意,多年後遂有了孫宋結合、蔣宋聯姻的故事。逸聞被記在《金陵春夢》這樣的小說裡,但這些鄰裡事件就活生生地發生在景林堂,居民耳熟能詳。
往東去到「北外灘」的沿江地帶,我建議依次看看俄羅斯領事館(1916年,黃浦路20號),仿文藝復興式建築,是俄羅斯在海外最豪華的使領館建築,不亞於聖彼得堡的宮殿。對面的今上海證券博物館大樓,曾為浦江飯店、上海證券交易所,原址是1846年開業的禮查飯店(Richard’s Hotel,1860年改名Astor House)。這幢仿文藝復興式建築落成於1910年,其羅馬劇院式大廳可以容納500人的盛宴和舞會,是遠東最精美的賓館。美國總統格蘭特、哲學家羅素、科學家愛因斯坦、影星卓別林住過的房間,現在還都掛有標牌。黃浦路不長,是上海最早的領館區,歷史上日本領事館(106號,今黃浦飯店)、美國領事館(60號,原址建為海鷗飯店)、德國領事館(80號,原址建為海鷗飯店),以及奧匈帝國、丹麥、比利時、葡萄牙、西班牙、挪威等共10座重要國家的領事館,這一區域高端客源是禮查飯店的強大支撐。客觀地說,從太平天國、洋務運動、甲午戰爭,到戊戌變法、辛亥革命,這一涉外區域的外交繁忙和中西樞紐的重要性,遠遠超過了北京東交民巷,如果有嚮導好好地敘述,非常值得看。
再往東去,已經不能成片地加以敘述了。不過,還有幾幢保留下來的重要建築很有意義,值得參觀。位於東長治路505號的原雷士德工學院(1927),共有主體大樓等四個建築群,佔地1萬多平方米,建築面積19900平方米,1934年落成。雷士德(Henry Lester, 1840-1926)是英格蘭人,是位列沙遜、哈同、嘉道理等之後的大房地產商人,還是著名建築和規劃師,工部局、公董局董事。他沒有子女,死後安葬在上海的英國人公墓(英國墳山,今靜安公園)。他所有的財產都立為「雷士德基金會」,生前、身後建造了無數各慈善項目位於「北外灘」的雷士德工學院,加上北京西路上的雷士德醫學院,是英、美學術背景辦學實力一舉超過德國背景的同濟醫工學院。1937年日軍侵佔提籃橋地區後,被用作憲兵司令部,雷士德工學院遭到破壞,這所臻於一流水平的大學便一蹶不振,就此消失。1945年,吳淞商船學校(今上海海事大學)在雷士德工學院大樓復校;1953年,上海海員醫院搬入。因為大樓一直在使用,維護狀況算不錯,現在作為上海優秀歷史保護建築保下來了。
澎湃新聞:我們現在還能在「北外灘」地區看到哪些歷史建築真跡?
李天綱:2010年以前,偶爾經過「北外灘」地區,看那些熟悉的老建築還能連成一體。現在再去看,都已經是新大樓林立。今年4月15日去提籃橋下海廟評審《下海廟志》,看到東餘杭路三層樓的街面房子還在,那是父親從小生活的街區。我出生在虹口,父母結婚前分別住在提籃橋和海寧路;長大則是在吳淞鎮,那時候屬於楊浦區。父親工作單位在平涼路上的紡織科學研究院,親戚、朋友都在虹口,小時候在周末、節假日就經常回到「北外灘」地區,對這裡還比較熟悉。從目前的情況來看,由於「楊浦濱江」的保護性開發,楊樹浦路外側的老工業園區保留下來不少,發電廠、自來水廠、煤氣廠,都是十九世紀維多利亞時代式樣的紅磚建築,當年的「楊樹浦工業奇蹟」一目了然,也很耐看。
「北外灘」的核心地帶,1949年以後的上港三區是由歷史上的黃浦(招商局)、匯山(美海軍陸戰隊)、楊樹浦(大阪)、華順(怡和)、公平(招商局第一)等碼頭聯合而成,在「北外灘」的東段,岸線長1121米。「北外灘」的西段,是上港五區碼頭,由歷史上的公平路(招商局第一)、高陽路(公和祥)、外虹橋(民生)碼頭組成,岸線長1113米。「北外灘」最西段的一小段270米岸線,是著名的揚子江碼頭,原為日商郵船株式會社所有,「二戰」後由招商局接收,1949年以後則由海軍接管。由於東大名路、楊樹浦路以南到黃浦江邊都是封閉的港口作業區,港區內的情況市民並不了解。這裡面曾經有大量巨型建築,包括倉庫、貨棧、機修間、寫字間,它們見證過鴉片貿易、猶太難民、白銀外流、日艦「出雲號」等風雲變幻。
上海虹口提籃橋,上海猶太難民紀念館。人民視覺 資料圖
提籃橋地區的舟山路、霍山路一帶的「猶太難民紀念館」,這裡有些建築建於十九世紀末,有一百多年歷史,建築藝術價值很高。1930年代,這裡曾作為猶太難民隔離區。猶太人的「離散」(Diaspora)經歷,使得這個街區聞名全世界,也令上海在各國媒體上的美譽度極高。據我知道,「上海猶太人」曾經立意要建一個「猶太文化公園」,可能性當然不大。但是這個社區作為猶太人、上海人共同度過「二戰」艱辛的紀念地,大概會一直保存下去。離猶太難民紀念館不遠,長陽路147號有提籃橋監獄大樓,1903年由上海工部局建造。號稱「遠東第一監獄」,「文明監獄」,上海人稱為「西牢」,南京路會審公廨判決的案子都在這裡執行。監獄剛修好,就關進了重罪輕判的「《蘇報》案」要犯章太炎、鄒容。不用多說,我們都知道這兩人在中華民國史上的分量。以後的一百多年,提籃橋監獄執行過無數重案,將來從本監獄和上海檔案館中檢出文獻資料,加以整理和陳列,簡直就是大半部上海史,小半部中國現代史。
澎湃新聞:在你看來,「北外灘」歷史文化的保護與發展,有哪些值得進一步研究的地方?
李天綱:在我看來,北外灘,加上楊浦濱江(東外灘)地帶,是上海保存「以港興市」歷史,敘述十九世紀中國早期工業化過程的最佳場所。滬西沿蘇州河一帶也有工業遺址,但不及黃浦江下遊的沿江地帶那麼典型,那麼突出。我們在2000年代提出不但要保護「新天地」這樣的民居文化遺產,更要保護虹口、提籃橋、楊樹浦沿江的「近代工業遺產」。
上海熱心文化遺產保護的人持實際態度,大家都知道像徐匯「衡復風貌區」那樣整體的社區保護在其它地區很難實現了,只能是點狀的保留。選一些標誌性建築加以保留,點綴在新建築中間,確定坐標,喚起記憶,效果也不錯。比較好的例子是虹口區政府保存了工部局宰牲場(「殺牛公司」)舊址,改建成「1933老場坊」創意園區。這個建築規模宏大,佔地1.5萬平方米,建築2.63萬平方米;造型特別,樓房有4層,異形通道供牲畜行走,每日可宰殺豬、牛、羊不下千頭。站在這裡,上海的消費能力、人口規模與衛生管理水平便可一目了然,真的和紐約、倫敦、巴黎不相上下。如果當初拆了,就無法體會到大都市市民生活的恢弘、龐雜和多樣。
還有,東大名路378號、旅順路口上的上海遠洋公司大樓,原是英商耶松船廠(後為上海船廠)1908年建造的辦公大樓,紅磚、五層,腰圍設聯通陽臺,飾以綠色琉璃瓦,中間還有箭塔矗立,是一座難得一見的維多利亞式城堡建築,也是「北外灘」最有特色的標誌性建築。1960年代,東區、北區市民從楊樹浦到外灘,坐8路(今28路)有軌電車看到這座大樓,就知道外白渡橋快到了。有一年驅車經過這裡,幼年的記憶一下子就復活了。希望這座上海優秀歷史保護建築不會被拆,繼續為市民們錨定往昔的記憶。
澎湃新聞:之前作家陳保平、陳丹燕等人做武康大樓居民口述史,並提出「關於上海歷史風貌保護區收集街區居民口述史的建議」,你個人怎樣評價這樣的居民口述史項目?它們在「北外灘」地區有無開展的可能?
李天綱:在上海的老建築、老社區的保護上,我和陳保平、陳丹燕夫婦作家的觀點一致,在外灘源、划船俱樂部、徐家匯源、土山灣、建業裡、武康路、揚子江碼頭的保護和修復工程中,我們和同濟大學建築規劃系教授鄭時齡、阮儀三、伍江、常青、張松等建築保護專家的觀點也完全吻合。
陳保平、陳丹燕用做口述史的方法,建立社區老居民的生活檔案,是一個「軟性文遺工程」。如果把一個社區人、事、物的記憶,以影像、聲音和文字的方式保存下來,則我們還可以有所回顧。
信息來源:羅昕/澎湃新聞
原標題:《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李天綱:北外灘濃縮了上海近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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