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離開故鄉的人而言,無論生於農村還是城市,都有一份鄉愁。只是鄉愁與鄉愁之間卻不盡相同,因為故鄉與故鄉差別太大。
正是這些差異,讓春節期間走紅網絡的文章《一位博士生的春節返鄉日記》引來很多爭議,褒貶皆有。日前,新華社記者走進這篇文章中寫到的王家壪,看看博士的家鄉究竟什麼樣。
山清水秀雲霧繞 8個組只有1個通了水泥路
從羅田縣城出發,車行10多公裡的盤山路,就到了大別山最美的一段:鳳山鎮大霧山村。沿途風光迤邐,山清水秀,遠處的大別山裡雲霧翻滾,像人間仙境。其間路過兩個水庫,碧水泱泱,如同一塊翠玉躺在山坳之中。一部分山上開闢出了梯田,有的種著農作物,有的荒著,層層疊疊,與山頂的雲霧呼應,十分秀美。
這裡沒有一些農村常見的汙水河、垃圾山、光山頭,也沒有一些富裕農村裡那麼多的摩託車和汽車。
這十多年裡,家家戶戶基本都建起了兩層小樓,粉白的樓房掩映在幽綠的大山背景下,看上去星星點點,別有一番詩情畫意。村支書滕夕除告訴記者,全村300多戶人,只有五保戶、低保戶家沒有修房子,其餘都修了小洋樓。
修建於2006年的通村公路只能通到村部,去王家壪的路還沒有修。連綿陰雨天已經把道路浸泡得鬆軟,春節裡放過的禮炮的紙屑被人們踩著和進了泥土中。
王家壪在一個「Y」字型的山坳裡,不過十多戶人,是一個自然村,村子頂上是種著蔬菜的梯田,村子腳下是一個水庫。
十多戶人家的樓房緊緊地依偎在一起,依地勢而建,高低錯落,沒有一些平原農村常見的院子和門戶,都是牆挨牆,房挨房,甚至門對門,路顯得逼仄緊湊。
正月初九,壪子裡卻很冷清,路過的幾戶人家都閉著門,連狗都沒有看到一條,只有幾隻雞在屋簷下呆著,但能看到幾股炊煙嫋嫋升起。
與很多農村不一樣的是,王家壪所在的1組沒有通水泥路,整個大霧山村8個村民小組,僅有1個小組修建了水泥路,其餘7個小組都未通路。一到雨天,出門異常困難,本鄉村民一般就閉門不出。老支書晏見明說:「這些年我們的樓房修了,通村的路修了,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其他的變化就沒了。」
晏見明一家6口人,只有不到3畝地,女兒女婿都在外地打工,他們老兩口守著土地在家照看外孫。老晏說,這兩年水稻品種好,地裡的收成可以保住口糧了,錢還是要靠別的掙。他養了30箱蜜蜂,靠著這個一年能有5000元到3萬元不等的收入,還在山地上種了7畝的板慄,一年毛收入1萬多。
有的壪子人去、田荒、屋塌
近年來,隨著科技、市場、政策的多方利好,農村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王家壪這樣的山村,變化著實不能算大。在很多地方正在搞的土地流轉,在大霧山村還沒怎麼開始。
做了4年村黨支部書記的滕夕除介紹,全村有899人,外出打工的有300多人,超過三分之一,土地幾乎全部季節性撂荒,但是也沒有一戶人家通過土地流轉成為種植大戶。
在很多農村發展迅猛的專業合作社,在大霧山村也沒出現。儘管這裡以板慄聞名,但都以各家散種為主。「除了外出務工,村民們沒有別的出路。」
王家壪算是大霧山村比較大的壪子。因為離通村公路不算太遠,又守著水庫,條件尚且算不錯。大霧山村還有很多小壪子,它們躺在更裡面的深山坳裡,連寬一點的泥路都沒有,只有山路。
在溫州打了10多年工的周林告訴記者,他家原來就在老山坳裡,每天早上上學要走1個多小時山路才能到村小。前幾年父母花錢在村部所在的2組買了地,才總算飛出了山窩窩,但是土地、老房都留在那裡了。
「我們那個壪子只有五六戶人家,現在一戶都沒有了,沒人去了,房屋都塌了,土地也沒人種了。」周林說。
滕夕除說,這樣的「廢棄」壪子,僅她所在的3組,就有兩三處。整個大霧山村應該有十多處。
「磊光寫的就是我們的村子」
王磊光的父母是典型的傳統農民,勤勞、樸實,很熱情。家裡新修了兩層樓,房間很大,因為借錢修樓,目前還沒有餘力裝修。客廳的家具很簡單,幾把小木椅子,一臺舊式電視機。
王磊光的堂哥王曙光說,他家是壪子最後一家修樓的,其他家早就修了。修樓的費用花了20多萬,而且不算王磊光父母的人工成本。「這已經是很不小的數目了,對於農村人來說,修樓大多數都是要借錢的。」
王曙光說,昨天他從自己孩子的手機上看到了王磊光的文章。「磊光寫的就是我們的村子,很客觀,很真實。」
滕夕除沒有把文章全部看完,她看了一部分,不過她認為,關於王家壪山村的描寫還是很客觀的。
「大別山裡,我們這樣的村子很多,隔壁還有個村,比我們村更窮,條件更差。偏遠的山村,跟平原和城市郊區的農村不一樣,這些年發展了、變化了,但是沒有想像的那麼快那麼劇烈。」
滕夕除介紹,2014年大霧山村的人均GDP上報的數字是三四千,但是實際上只有一兩千。羅田縣是國家級貧困縣,而大霧山村又是貧困縣的貧困村。村級債務現在還有20多萬,沒有集體資產和資金,村幹部的工作很難開展,連收取新農合和養老保險的保費,每年都要到家家戶戶催要三四次,而山下臨近縣城的村子,農民都是主動交保費。除了經濟原因,山村農民的觀念和意識也保守落後一些。
關於農村大齡男性單身問題,滕夕除認為現實情況比文章中寫的要嚴重。她沒有做過全村的統計,但是在她生活的3組,一個小組就有10多個大齡單身男性娶不到親。「我隔壁家一個男人快30歲,之前還帶過來一個外地女朋友,都懷孕了,但是女孩回去後就不同意了。原因是他家太窮,兩兄弟住在一棟房子裡,而大哥已經結婚生子,這種情形哪個女孩願意嫁?」
「我的鄉愁就是想家想父母」
提到鄉愁,今年31歲的周林羞澀地笑了笑:「我知道鄉愁,我也有鄉愁。」
初中沒有畢業,年僅15歲的他就去溫州打工,成為了一名製鞋生產線上的工人。十多年來,他每年春節都回家,以前是一個人回家,2012年結婚後,每年兩個人都回家過年。
今年才22歲的妻子,是在溫州打工認識的老鄉,湖北陽新縣人,另一個國家級貧困縣。他們的兒子剛過兩歲生日,在這個充斥著不太好懂的方言環境裡,小孩卻說一口普通話。周林說,我們一直教他說普通話,在家也讓爺爺奶奶跟他說普通話。
周林理解的鄉愁很樸實,就是思念家鄉、思念家人。「形象一點,再過幾天,我就又要離家去溫州了,這幾天心裡都挺難受的,有一千個一萬個捨不得,家裡有父母有兒子,有重重的牽掛;然後,每到下半年要回家過年,數著回家的日子,覺得過得特別慢,難熬得很,這就是我的鄉愁,我想家想父母。」
問及如果能留在城市安家,他會不會不回來了。這個80後農民工卻給出了意外的答案。「我肯定是要回來的,在外漂泊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周林說,這些年他也嘗試過回鄉創業,就是想在家門口找到一份謀生的事業。
2012年,憑藉在溫州製鞋的工作經歷,他和妻子在羅田縣開了一個鞋店。「可能是因為我們進過來的鞋子太時尚了,生意一直虧本,沒辦法又回去打工。」
周林也想過在家裡搞養殖業,但是終究沒有踏出這一步。他的想法是:「我才30歲,如果現在砸下錢來搞養殖,不管成功不成功,就是困在這大山裡。我想40歲的時候再回來吧。那個時候我肯定不能在外漂了。」
武漢大學文學院風景史研究專家張箭飛教授表示,在中國30多年高速發展的背景下,時空如同蒙太奇一樣快速切換,變化比很多國家幾百年都劇烈。中國有千千萬萬的鄉愁,一個王家壪是載不動的。
中國農村也是千差萬別的。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賀雪峰認為,在最近這20年裡,農村幾乎是「自由生長」,發展差距也日益拉大。城鎮化的進程中,人、財、物等資源外流,農村相對於城市,衰落是必然趨勢。這樣一個現象和問題,不同的人、不同的專業有不同的解讀,有文學的描述,有社會學的觀察,有經濟學的考量等等,這也是「鄉愁熱」「鄉村熱」的原因之一。
農村所面臨的種種問題,是社會高速發展必經的陣痛。賀雪峰認為,政府在農村基層應當擔負起維護底線生存條件的角色,比如農業生產基礎條件的改善、農村文化生活秩序的重建等。「給農民生活以希望和意義,政府必須作為,也可以作為。」(記者黃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