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認養睡夢的床鋪和寄存頭腦的書桌,歡鬧在世上的孩子往往還有第三個活動區域。那兒通常是秘密的精神領地,可以是枯井、房頂,形態不拘一格,但作用大致相似。它是任何能幫他們逃脫群體與成人的管轄,通往自由世界的入口。
在圖畫書《手套樹》裡,這個能讓渴望孤獨的孩子擺脫合群魔咒的入口由大樹扮演。加拿大圖畫書作家雅克·歌斯丁的彩鉛筆觸哀而不傷,如緩緩流動的夏日微風,撩面,浮動著一首成長之歌。男孩兒在同類那裡收穫的是對他不合群的嘲諷,在大樹這裡得到的是靜默的撫慰。驕陽下的寬厚樹蔭呵護著他曝光在人類群體中的孤獨身影,給了他蕩漾如水的清涼。樹是不問他來處與種族的救濟站、幫他遠眺世界的瞭望塔、供他嬉戲的遊樂園。
你能從這本書中看到很多東西,友情、自然、死亡……但尋根究底,你會發現這是一本個體慢慢不再依賴外界幫襯,向徹底的自我靠攏的勇氣之書。男孩兒脫了社群的統一軀殼,與散漫的樹枝志趣相投,完成從大群體向小群體的轉變,隨即又在大樹死去後回歸完全獨立的個體。男孩兒給大樹掛上了五顏六色的手套,密密匝匝,讓它在晚來的春天中獲得了最後一次的重生。縱有不舍,卻不見沉重,作者讓男孩兒以孤獨又絢爛的姿態迎來了成長。
作為自由代言人的孩子,他若不喜歡群體對個性的剝削,就會決絕地出走,成為獨一無二的自己。他若不懼怕與異類的差異,就會果斷地擁抱它們,建立起堅實而自由的堡壘。他若想無視死亡的恐懼,便會借童真的魔杖揮灑如夢的幻彩。敢於走向孤獨的孩子,是寄居在童稚軀體裡的勇士,他們成長的姿態,是生命長河裡永恆的剪影。
人不甘心成為群體裡缺乏特色的普通面孔,卻又時常謹慎計算「越獄」的限度,以避免在得到關注時脫離了群體的引力。這種自由意識依然受群體趨同法則的約束,如掙扎在堅硬外殼裡的胚胎。可膽大而敢為的孩子因對社會規範的認知有限,並不認同這個約定俗成的做法,他們要逃,則逃得徹底。
主人公是個了解並堅持自己的孩子,可他的獨特讓合群的人倍感不適。故事的開篇,他弄丟了自己的手套,失物招領處那裡有皮手套、棒球手套……唯獨沒有他遺失的那隻。不過他最終還是挑了一個,與自己手上的湊成了一對兒,一隻綠的一隻紅的,看起來也不錯,而且還是獨一無二的。
但有時候,事情有一點獨特,總是會遭到一些人的嘲笑,又不關他們的事,可是好像打擾到了他們一樣。
這是男孩兒對人群的困惑,他的困惑不僅來自人們對他顏色不一的手套的凝視,還來自人們對他獨來獨往的嘲笑。沒有人應該形單影隻,恰如大樹的葉片重重疊疊,需要在狂風吹拂時的群體共鳴中隱匿它們其實各有不同的本質。「葉子」是對所有葉子的統稱,不管是長葉子、短葉子、瘦葉子還是胖葉子。「人類」是對所有人的概括,不管是你是我還是她。
故事裡的人們總是聚在一起,孩子一起做遊戲、女人一起織毛衣,或許畫面之外的山羊也會聚在一起啃青草。只有男孩兒不一樣,他承認自己就是人們口中念叨的「孤獨的傢伙」,可人們只看見了他孤單的皮囊,卻未曾發現他的自得其樂。他喜歡一個人釣魚、喜歡自己跟自己下西洋棋,他甚至還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去墓地玩滑板。這是一個孤單且獨特的男孩兒,他有從來不為自己的不合群而感到慚愧的自由靈魂。
在人們每天推開門就急著奔向群體的時候,他快樂地走向自己。他雖然幼小,卻看得見人間的荒誕,那些親暱無間的同胞行為是源於對集體的熱愛,還是因為無法自我滿足而向人群做的「投降」?人生來就是完整的個體,卻強迫自己像手套一樣與對方嚴絲合縫。孤獨類似絕症,會讓人們在接近它時惶恐,也使人在看見沾染了它的人時面露鄙夷。好像缺少了同伴,他們就成了寡助的單手,再也拍不響生命的巴掌。
活得越來越像吸附在礁石上的帽貝一樣的人,該看看日出時分,男孩兒跳進大海的決絕姿態。他是一尾自由的魚,能在縹緲無所依的人生汪洋裡歡遊,他不擔心沒有群體給他引領方向,只在乎群體多管閒事的觸手會不會纏繞他擺向自由的尾巴。
人不應該懼怕孤獨,像信徒一樣膜拜集體。但也不需要走向它的極端——絕對自由主義。孤獨的真諦是聽從內心,而不是強裝一個孤傲的面孔。所以從同類中出走的男孩兒不會排斥異類,哪裡是他的興趣所在,他便轉身投靠哪裡。
男孩兒在人群中體會不到樂趣,但在大樹貝爾託爾這裡卻能活得暢意自在。這裡沒有同類排斥的目光,卻有異類包容的眼神。枝繁葉茂的貝爾託爾是棵據他估計有500歲的老橡樹了,它每年春天如約復生,用繁密的枝葉作為暗語,招呼男孩兒以此為家。
它不僅僅是一個藏身之處,也是一個家,一個迷宮,一座城堡。除了我,其他人從沒想到過要想爬到貝爾託爾身上去,他們膽子太小了。爬到一棵普通的樹上,也許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事情,但是爬到這樣一棵大樹上可不是每個人都行的……
有些洋洋自得的獨白是男孩兒對自己獨立個性的讚賞,是對不願探索世界的人的諷刺,也是他與橡樹非一般關係的證明。仔細看男孩兒的人物形象,你會發現那裡有作者隱藏的秘語。帽子長得像一顆橡子,是大樹的果實。這擬化了男孩兒與大樹的關係,他是它的孩子,一顆流落到人類世界的自然之子。外表上的歸屬傾向使他的獨特氣質更加鮮明,他走向自然不是對人類的背叛,乃是遵從本心的回歸。
在別人眼中只是樹的貝爾託爾,在男孩兒這裡是王國。這裡有不停地跑來跑去的松鼠一家。有總是在白天睡覺的貓頭鷹。有能接住他投餵的食物的聰明烏鴉。貝爾託爾也是男孩兒瞭望世界的觀景臺,它隱藏了男孩兒的身影,卻向他展示了世界。站在樹上,男孩兒能看見人類的各種真相,親吻的人、偷竊的人、慵懶的人、胡鬧的人……
當男孩兒爬到貝爾託爾的最高處,鑽出樹叢眺望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小小的像橡樹果一樣的腦袋「結」在頂上,象徵志趣對他的依託。
望著男孩兒極目遠眺的身影,我羨慕起他的果敢。當我們的生活了無生氣,是否有勇氣像他一樣,敢於擁抱內心真正嚮往的天地?他「放逐」自我時的陶醉與恬然的模樣,是對每個活得封閉又膽怯的人的嘲笑。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貝爾託爾陪伴著男孩兒成長。但既然是生命,就會有終結的時候,哪怕是已經活了500年的老橡樹。死亡,是貝爾託爾為男孩兒上的最後一課。
春天再次來臨,花草蔓延無邊,本該蒼翠的貝爾託爾卻沒有甦醒。
當一隻貓死了,我們馬上就會知道,一隻鳥死了,也能很快知道。可是一棵樹呢?它卻不一樣,它高高地站那兒,好像還有一絲喘息,好像在跟我們鬧著玩……
男孩兒坐在高高的樹杈上,等待貝爾託爾一夜之間長出綠葉,將他與動物再次包圍,這次他沒能如願。貝爾託爾的「死亡鑑定書」在長久的等待後姍姍來遲,這是自然的「紕漏」,讓樹的死亡不像動物那般明顯,也是男孩兒的深情幹擾了他對死亡的洞察。
不過,雅克·歌斯丁沒有讓男孩兒哭泣,他用一場張揚到極致的送行儀式掩蓋了悲哀,他強調的是兒童走向獨立的成熟姿態,而非陷入過去的緬懷心理。平和與從容的告別,是繼走出束縛、擁抱興趣之後的第三級成長階梯。
男孩兒想為貝爾託爾做點什麼,他想「反哺」,將樹對他進行的情感教育應用到實際。他從學校的失物招領處運來了成堆的無法配對的手套,將它們夾到了貝爾託爾的樹枝上。
貝爾託爾,怎麼樣?現在,你可是所有的樹裡最漂亮的一棵。
男孩兒為沒能重生的樹締造了一個絢爛的春天。在對貝爾託爾深情的讚美中,男孩兒開懷地擁抱它的美。他跳了起來,像橡樹果一樣的帽子也飛了起來 。這幅畫面記錄的不單是送別儀式,還是成長儀式。男孩兒不再是橡樹的果實了,他脫離了母體的保護,像一粒成熟的種子正在飄蕩,要找到自己的土壤生根。他成了一個有膽量背離集體,也有膽量直面死亡的勇士。
重新「開花」的貝爾託爾一邊繁茂,一邊稀疏。為什麼不將它的枝杈都填滿呢?為什麼不讓男孩兒攢到足夠的手套呢?因為這就是故事的主旨,個體孤獨且與周圍分離的姿態才是生命中最為常見且永恆的風景。脫離了另一隻的手套是不完整的,脫離了人群的男孩兒是不完整的,只穿戴了一半手套的貝爾託爾也是不完整的,可他們不完整的形象恰是將他們與萬物區分出來的顯著特徵,是對無法盡善盡美的人生的概括。這是他們存在於世上的證明,這份證明叫差異、叫個性。所以明白了這一點的男孩兒不會用悲傷挽留逝去的光陰,不會用更多的手套來填充空隙。他站在樹下,滿足地送別貝爾託爾,然後,他也將長成一棵為自己遮風擋雨的樹。
作為人類,我們有相同的愛好——合群。我們以為孤獨者是激昂合唱中的盲音,是順滑布料上的長刺。我們不曾知道,孤獨者有不需要迎合群體的豐沛內在。長期靠吸食群體配給而生的人,會成為思想上的巨嬰,不知道如何挖掘自己的樂趣與建築自己的堡壘。在不那麼仰仗社會生存法則的孩子身上,反而有關於生命的啟示:敢於走向自己的人,才真正走向了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