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師、治學、傳薪之路概述【啟蒙篇】
柳少逸
1943年3月,餘出生於山東棲霞東林一耕讀世家。家父吉忱公(1909~1995),八歲入本族私塾,至民國接受現代教育,其後又入天津於稼謙國醫班、上海惲鐵樵國醫班學習。曾拜晚清貢生儒醫李蘭遜先生為師,從而走上了濟世活人之路。「七七事變」後,日軍侵入膠東,家父投筆從戎,參加抗日工作。其時敵偽進行經濟封鎖,醫藥奇缺,遂利用地方中草藥和針灸推拿等法給部隊戰士及廣大幹群治病。解放後,先後任棲東縣立醫院院長、棲霞縣人民醫院業務院長、萊陽專署中醫藥門診主任、煙臺市萊陽中心醫院中醫科主任。自1954年起,受萊陽地區專員公署委任,負責膠東地區的中醫培訓工作,為半島地區培養了大批中醫骨幹。1960年又受聘於山東省中醫藥學校講授溫病學。20世紀60~70年代又教子課徒數人,家父以其從醫及教學的切身經歷,探求培養中醫人才的模式,故山東諸多名醫出自其門下。
1963年餘高中畢業,因幼時一耳失聽,未能報考醫學類院校。時值國家實施「名師帶高徒」政策之盛世,即隨家父吉忱公習醫,從而步入從醫之路。年內,餘又師事於棲霞世醫牟永昌公,此乃家父宗韓愈《師說》「愛其子,擇師而教之」之為也。
唐·柳宗元有「養樹得養人術」之論,意謂從培養樹木中悟出培養人材的法則。餘有四姊一妹,且為單傳,然父母從不溺愛,恪守「父母威嚴而有慈,然子女畏慎而生孝」之家風。並以《周禮·三行》「親父母」、「尊賢良」、「事師長」戒之,而祖父恆寶公則明示「認真讀書,老實做人」乃柳氏家訓。家父按其意願從小就對餘進行國學及醫學啟蒙教育,動輒從文字源流談《說文》,從數字組合說「河洛」,從古人結繩記事講八卦及神農嘗百草的傳說。家父告云:浩浩蒼穹,茫茫下土,「河圖」、「洛書」足以包羅,古人研究性命之學,無不從「河洛」入手。餘聽之茫茫然若天書,儘管食而不知其味,但還是將「醫之道,本歧黃」之《醫學三字經》、「乾三連、坤六斷」之八卦符號歌背誦下來。但餘更喜聞中草藥帶有苦味的幽香,愛聽那節奏明快的搗藥聲,愛讀那中藥柜上的藥名,恍若走進一個植物和動物的大千世界。故當餘從醫後則走遍了山東的山山水水,採集藥用植物標本,考究其功效主治,致力於地方中草藥的臨床應用研究。一生遵清·趙學敏之訓:「一曰賤,藥物不貴也;二曰驗,以下咽即能去病也;三曰便,山林僻邑即有。能守三字之要者,便是此中之傑出者矣。」上世紀50至60年代,中、小學的學習環境比較寬鬆,故餘有暇背誦《藥性賦》等醫學啟蒙書籍。十幾歲時,就對人體經絡模型產生極大興趣,對上面標出的經脈循行線和多如繁星的穴位,百看不厭。假日耳濡目染家父為病人診病,其高尚的醫德,精湛的醫術,博得世人的敬重,亦堅定了餘繼承父業的志向。
明·宋濂嘗云:「古之醫師,必通三世之書。所謂三世者,一曰《針灸》,二曰《神農本草經》,三曰《素女脈訣》。《脈訣》所以察證,《本草》所以辨藥,《針灸》所以祛疾,非是三者不可以言醫。」故家父課徒先從中醫典籍起,強調必須打下一個堅實的理論基礎方可言醫。並以「仲景宗《內經》,祖神農,法伊尹,廣湯液為大法,晉宋以來,號名醫者,皆出於此。仲景垂妙於定方,實萬世醫門之規矩準繩也。後之欲為方圓平直者,必深究博覽之」語勸學。餘亦一頭扎進書堆裡,真箇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寢,熬過幾番三星橫空,迎來幾多晨曦微明,箇中滋味,有誰知道!一部《傷寒論》,書中三百九十七條,一百一十三方,每日必背誦一遍,從不間斷。繼而背誦《內經知要》、《藥性賦》、《湯頭歌訣》、《瀕湖脈訣》和《金匱要略》的重點條文。而《神農本草經》、《難經》、《脈經》、《溫病條辨》、《時病論》亦熟讀能詳。就一部《傷寒論》而言,是在餘背誦如流後,家父方授課說難。遞次講授了成無己《註解傷寒論》、柯琴《傷寒來蘇集》、尤在涇《傷寒貫珠集》及惲鐵樵《傷寒論輯義按》。讓餘從《傷寒論》六經辨證說理間,潛移默化地感悟其辨證論治大法,家父稱之為「神讀」。其後又讓餘研讀許宏《金鏡內臺方議》、任應秋《傷寒論語釋》,意在運用經方時,能深究博覽,獨探奧蘊。家父耳提面命以清·葉之雨「涉山必歷層蹬,登屋必藉高梯;欲明《素問》之旨,必賴後人之解說」訓之。由於家父及業師重視餘對《傷寒雜病論》的學習,從而成為餘一生學以致用之根基。故其後餘得以有《少陽之宗》、《傷寒方證便覽》二書付梓。家父於上世紀50年代尚負責山東省萊陽專區的中醫培訓工作,曾主辦了七期中醫進修班,自編講義,親自講授《內經》、《傷寒論》、《金匱要略》、《溫病條辨》、《神農本草經》和《中國醫學史》。所培養的學員一部分成為創辦山東省中醫藥學校的骨幹教師,一部分成為組建半島地、縣級醫院的中醫骨幹。當餘師事家父時,家父戲稱餘一人為「第八期學員」。習醫之初,家父以清·程芝田《醫法心傳·讀書先要根》語訓之:「書宜多讀,謂博覽群書,可以長識見也。第要有根底,根底者何?即《靈樞》、《素問》、《神農本草經》、《難經》、《金匱》、仲景《傷寒論》是也。」在餘熟讀中醫典籍以後,又指點選讀後世醫家之著,並以清·劉奎「無歧黃而根底不植,無仲景而法方不立,無諸名家而千病萬端藥症不備」語戒之。每晚授課後,示餘必讀書於子時,方可入睡,至今已成習慣。
歷代醫籍,多系古文,就字音字義而言,又涉及文字學、訓詁學、天文曆法學等古文化知識。誠如清·柯琴所云:「世徒知通三才者為儒,而不知不通三才者,不可以言醫。醫也者,非從經史百家探其源流,則勿能廣其識,非參老莊之要,則勿能神其用;非徹三藏真諦,則勿能究其奧。故凡天以下,地以上,日月星辰,風雨寒暑,山川草木,鳥獸蟲魚,遐方異域之物,與夫人身之精氣神形,臟腑陰陽,毛髮皮膚,血脈筋骨,肌肉津液之屬,必極其理,夫然後可以登岐伯之堂,入仲景之室耳。」而且家父要求「凡書理有未徹者,須晝夜追思,方可有悟。」並告雲此即「心悟」也。一些古籍,若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泛泛而學,可謂苦也。故餘亦有「定力」欠佳時,有一次對家父低聲語云:「何謂『熟讀王叔和,不如臨症多?』」家父笑云:「昔清·陳夢雷嘗云:『九折臂者,乃成良醫,蓋學功精深故也。』汝讀書無篤志,仍不明為學之道也。朱子嘗曰:『為學之道,莫先於窮理;窮理之要,莫在於讀書。』『讀書之法無他,惟是篤志虛心,反覆詳玩,必有功耳。』汝當熟知:博覽群書,窮理格物,此醫中之體也;臨症看病,用藥立方,此醫中之用也。不讀書窮理,則所見不廣,認症不真;不臨症看病,則閱歷不到,運動不熟。體與用,二者不可偏廢也。又當明清·顧儀卿《醫中一得》之語:『凡讀古人書,應先胸中有識見,引申觸類,融會貫通,當悟乎書之外,勿泥乎書之中,方為善讀書人。』待汝臨證時,方可悟蘇軾『故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之意也」。言畢,又謂:「昔吾師蘭遜公曾以元·王好古『蓋醫之為道,所以續斯人之命,而與天地生生之德不可一朝泯也。』明·龔信『至重惟人命,最難卻是醫』等語為訓,此蘭遜公賜吾號『濟生』之謂也。」在隨父習醫時,庭訓多在旁徵廣引說理間。這些話語,深深地印在餘腦海中,永不晦暗。從而造就了餘「至重惟人命,最難卻是醫」之立品;「學所以為道,文所以為理」之學風。
及至負笈山城,從師牟永昌公,程門立雪,凡六易寒暑,為先生唯一傳人。師以「濟世之道,莫先於醫;祛疾之功,莫先於藥。醫乃九流魁首,藥為百草根苗,丸散未修,藥性當先識」古訓為習醫之要。在家學基礎上,牟師讓餘熟讀《本草備要》、《本草求真》及《醫方集解》。繼而熟讀《醫宗金鑑》、《脾胃論》、《傅青主女科》、《醫林改錯》等醫籍,學程均在隨師診療間。先生結合臨床而博徵廣引、解難釋疑,而餘則在質疑問難中,循以得先生家傳之秘。其間,先生又以家傳秘本《傷寒第一書》治分九州之全書授之。研讀間,見書中有先生之父晚清秀才儒醫希光公之眉批鉤玄,為先生家傳仲景之秘。
牟師常領餘到戶外夜觀天象,指點九野列宿。「冥昭瞢闇,誰能極之?馮翼惟象,何以識之?」屈原《天問》又引出了眾多的話題。那璀璨的星宿,縹緲的銀河,莫不是古人留下的一幅偌大的象數圖。星轉鬥移,寒來暑往,歲月遞嬗,周而復始而成渾然太極。萬象歸空,陰陽混化,有為而歸無為,終生難以窮盡。於是對「法於陰陽,和於術數」的《內經》中醫學,即後來餘名之曰「中國象數醫學」理論體系的探討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注】本文節選自中國中醫藥出版社張奇文等主編《名老中醫之路續編·第二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