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近年,中國兒童性侵案件持續高發,2015年至2018年11月,全國法院審結的猥褻兒童案件11519件。其中,熟人作案佔極大比例。一些案例觸目驚心,有的竟侵害多達100餘人。然而,被公開的事例僅為實際發生案件的冰山一角。冷冰冰的數字背後,是一個個受害兒童的未來人生、甚至是他們的生命。本期《社會創新人物系列》將介紹「女童保護」基金創始人孫雪梅,她不忍於孩童的生命希望就此毀滅,以「防性侵」課程的方式,為孩子們掃除無知和恐懼,給予他們保護自己的工具和勇氣。
「我國現在對性侵害量刑太低了!明年『兩會』,我們一定要繼續建議專門設立『性侵兒童罪』!」「女童保護」發起人孫雪梅對同伴們說,神情憤慨。
這是2019年7月的一天,大家談起最近的兩個新聞:上海新城控股董事長猥褻幼女、四川一名有姦殺前科的人出獄後再次犯案。
性侵兒童的新聞層出不窮。「女童保護」每年都會統計過去一年公開報導的案例。2013年至2018年,國內媒體共曝光2096起性侵兒童案例,每起都有不同數量的受害兒童,有的甚至多達100餘人。2015年至2018年11月,全國法院審結的猥褻兒童案件有11519件。
「這些數據是冷冰冰的。但我一想到數字背後的每一個孩子,他們驚恐害怕又不知道找誰說,不知道怎麼去維權去求助……一想到一個個孩子人生軌跡的改變,我就覺得特別受不了。」孫雪梅說。
2013年6月1日,有感於那段時間頻繁出現的兒童性侵新聞,時任京華時報記者的孫雪梅,與全國百名女記者聯合多家媒體單位發起了「女童保護」項目,以「普及提高兒童防範意識」為宗旨,致力於讓兒童遠離性侵害。
孫雪梅成長在貴州山區,在東北和北京念了大學。在成長過程中,她聽說過一些兒童被性侵的經歷,不少都觸目驚心。也曾有不少受害者在「女童保護」微博和微信公眾號中留言,傾訴自己的經歷,甚至有人打電話來求助。孫雪梅記得:「不少侵害者是孩子的親戚,比如表哥、舅舅、姑父、爺爺等。偶爾也有男生來傾訴。」
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人講述了自家女性長輩的遭遇:十來歲時遭遇性侵,到現在70多歲,侵害者已經離世了,她還是走不出來,封閉自己,不願意跟人交流。
讓她難過的是,小時候聽說的那些性侵案件大多都不了了之,只有一起案例,因受害者有了生命危險,事情才進入法律程序。
有專家預估,兒童性侵案件只有大約1/7會進入司法程序。孫雪梅認為原因有二:一是受觀念影響,受害兒童或家長沒有報案;第二,由於缺乏證據,公安機關沒有立案。
「女童保護」的工作重點,一是做防性侵知識普及,改變公眾觀念;二是致力於推動相關制度和法律的完善,以幫助遭遇性侵的兒童。
談「性」色變
「同學們,性是非常美好的,」孫雪梅在臺上大聲說。她看到臺下孩子們專注而有些羞赧,後排家長們神色緊張起來。
「但是要在合適的時機、合適的年齡發生,」她繼續說。家長們明顯鬆了口氣。
「我告訴你們這些,不是鼓勵你們在青春期發生性行為,而是讓你們對性的知識有全局了解,這樣你才能對自己、對他人健康做出負責任的決定。」接下來,她講到避孕的各種方式、驗孕方法、人工流產的危害等等,最後是「怎樣辨別性侵害、遇到性侵害怎麼辦」環節。
2019年7月的一天,北京市海澱區的一家餐廳的大包間裡,孫雪梅向30多個孩子講授新開發的青春期健康教育課程。這次課程應家長邀請而開。這些女孩子剛剛小學畢業,即將進入同一所寄宿初中。家長們聯繫「女童保護」,希望將這次課程作為送給她們的畢業禮物。
成立以來,「女童保護」在全國各地推廣兒童防性侵課程,給小學及幼兒園大班學生授課:認識身體,怎樣辨別和防範性侵害?遇到性侵害怎麼辦?遭遇了性侵該做什麼?
2018年,「女童保護」又推出了針對6-9年級學生的青春期版課程,除了防性侵知識,還增加了大量青春期性生理和心理教育內容。
不過,這次邀約的部分家長提出:最好只講防性侵部分。孫雪梅分析,家長可能覺得孩子還小,不需要知道性行為相關知識。
中國社會「談性色變」的傳統觀念,是「女童保護」一直面對的敵人。
早在2014年,「女童保護」就試圖製作青春期版課程。但是,各方面專家、教育從業者,甚至「女童保護」團隊內部,對課程內容和尺度都無法達成共識。
當時召開的研討會上,來自北京的一位副校長傾向於講更多性教育方面的內容,因為他們學校的初中生甚至知道哪裡可以買到保險套。而某貧困縣教育局的反饋是,那裡剛上初中的孩子連月經是什麼都不知道,對經期感到恐慌,希望主要講生理衛生和人身安全。
孫雪梅覺得時機未到。當時,即使是完全不提性行為、連生殖器官名稱都用「隱私部位」替代的兒童版課程,推廣起來都還有障礙。
她曾通過聯繫教育局,到大理某村的一所學校授課。上課時,校長旁聽一會兒就出去了,沒有說什麼。不過後來接受媒體回訪時,校長表示:「講這個,會不會把孩子教壞了?我們以前都沒有提過『性』這個字。」
過去幾年,不少家長向「女童保護」講述了青春期孩子懷孕流產的經歷,希望在防性侵知識之外增設性教育內容。這讓她感覺青春期版課程已經到了不能不講的地步,這才重新將其提上日程。
教案,55次細節修訂
聽起來簡單的兒童防性侵課程,包含了很多需要注意的細節。如果漏掉或者錯講其中的小細節,反而可能給孩子帶來心理傷害,甚至導致生命危險。
兒童版教案從初擬到現在,一共修改了55次,「每次細小的修訂都是有原因的」。
有時候,是為照顧孩子的感受。
孫雪梅記得在雲南山村試講時,一個女孩忽然哭了。課後,她說:「老師,你們一直在說,如果有人試圖觸碰隱私部位,要及時告訴爸爸媽媽;如果有人約我出去玩,要告訴爸爸媽媽。可是我爸爸媽媽在外打工,幾年不在家了,我該告訴誰呢?」
孫雪梅「眼淚都出來了」。當天晚上,她就和同事們討論,從此把「爸爸媽媽」改成「家長或者你信賴的其他大人」。
還要強調的是,對小學生、尤其是低年級學生,不能直接講性侵案例,避免給他們帶來恐懼感。
有時候,是為平衡。
最開始的教案裡講「熟人也可能性侵」時,本來只舉例提到兩三個身份,其中包括孩子常接觸的老師,為照顧老師的感受,得改成十幾種身份。「比如說到老師、校長,也要說『廚師、校車司機等』,老師就不會牴觸。」孫雪梅解釋,「同時,還要告訴學生,如果有課堂上講到的、屬於性侵害的行為,不管對方是不是權威,是不是日常尊重的人,都是壞人。如果沒有,就不能拿這個來開玩笑。」
「防性侵教育不能變成恐懼教育,」她說。必須告訴孩子,身邊絕大多數都是好人。「單純讓孩子認為『不能跟任何陌生人說話』是不對的。但必須告訴孩子,幫助別人是有前提條件的,不能跟他走,不能離開常規路線,首先要保證自己的安全。」
重重審核,排除那些普遍的誤區
最近幾年,來自各地婦聯、教育部門、檢察院等政府機構以及家長的主動邀約,已讓「女童保護」忙不過來。
截至2019年6月底,「女童保護」已培訓志願者數萬人,考核合格講師6000多名,與全國200多個團隊籤約合作,在全國30個省份,向超過312萬名兒童、53萬家長講授了兒童防性侵課程;線上課程也覆蓋了數千萬人。
在篩選講師這一步,「女童保護」有重重標準。應徵的志願者經過培訓後,通過試講、考核等環節,才能成為講師。青春期版課程的講師考核更複雜,需要電話面試、錄製試講視頻、當面考核等,新講師第一次授課還必須錄音或錄像,交由專家再審核一次。
一些想當然的認識誤區,讓不少志願者沒能通過篩選。
比如,怎樣告訴孩子們「如果遇到性侵怎麼辦」 ?
孫雪梅回憶,「2014年考核時,有志願者沒有仔細看教案,試講時按照自己的理解,說什麼情況都要先大喊大叫、奮力反抗。」
而正確答案是:要分人多和人少兩種場景。人多的時候應該大叫反抗,尋求周圍人幫助離開。但假如周圍人少,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或周圍無人的山野時,這可能會刺激施暴方,也許會從性侵發展到殺人滅口。這時就需要告訴孩子:「先大聲拒絕和適當反抗,但如果對方轉向暴力侵犯,就要注意不要激怒壞人,可以編理由逃脫,實在逃不了就要默默記住壞人長相、悄悄留下物品當證據。」
還有的志願者在試講視頻中,說到壞人時,只讓孩子們提防「壞叔叔」,這也是常見的錯誤觀念。
「實際上,性侵兒童者不僅僅有叔叔,也有爺爺奶奶、阿姨、哥哥等。不僅僅存在異性性侵,也存在同性性侵,有老人性侵,也有未成年人性侵。只讓孩子們認為叔叔才是壞人,可能埋下隱患。」孫雪梅解釋。
除了對授課過程的細節要求之外,「女童保護」還用制度來規範講師的行為。
「女童保護」接受男性志願者,但男性可以多做統籌等幕後工作,或經過考核後給家長授課。直接給學生授課的講師必須是女性。因課程的互動環節有身體觸碰,由女性講師來做更合適。如果男性授課動作不當,很可能讓學生覺得是侵犯。
講師雖然是女性,也被要求不能單獨跟一個孩子相處。還有一個規矩是:相關活動必須兩人以上共同參加。
「我們的價值所在」
孫雪梅的另一個職務是鳳凰網公益頻道主編。「上班忙單位的事,其他時間忙『女童保護』的事。」這兩重身份讓她連睡眠時間都不能保證。
如今,她的主要精力放在拓展資源、做決策。不過,對還未成熟的青春期課程,她仍有大量投入。
與兒童版課程相比,青春版課程篩選出合適的老師更為艱難。「首先,我們要看講師自己對性有沒有正確的認識。」她說。
性是美好的,但它的發生是需要有條件的。性是兩耳之間的事,不僅僅是兩腿之間的事,是需要經過大腦思考來做出決定的。「女童保護」以這樣的理念貫穿其中,身體的發育也是美好的,不應該害羞。「如果老師自己一講到性,想到的都是負面,那就有問題。」
那些課程在孩子們身上產生的作用,是她繼續的動力。
比如,曾有一位小學女生聽完課,才意識到自己之前的一段經歷是性侵。她告訴了家長,性侵者很快被警方抓獲。學校邀請「女童保護」再去給幾百名家長上課。
還有學生聽課後反饋某老師經常對他們動手動腳。「女童保護」去找學校交涉,最終將那名教師調離了崗位。
最近還有北京一所學校的老師在家長會上感謝了「女童保護」——一個女生在回家的路上遭遇性騷擾,她想起課程的內容,大聲叫喊:「我還不到14歲,你想坐牢嗎?」隨即告訴了老師。騷擾者在兩天後被抓獲,據說他經常在那一帶,對年齡稍大的孩子性騷擾。
也有讓她憤怒的時刻。
曾經在某地區,「女童保護」已組織好了講師隊伍,排好了授課計劃。這時,一名已離開當地上大學的學生找到當地的志願者講師,講述自己初中時被一名老師性侵的經歷,並指出那名老師仍然在那所學校教書。
志願者講師在當地誌願者群裡講了這件事,討論下一步怎麼做。沒想到,群立刻就被解散了。很快,當地教育局下令,不再開展「女童保護」課程。
孫雪梅很生氣,只能一邊尋找其他渠道,一邊安慰自己「這也是對這個地方的一種震懾」。
「不過這種很少,我們跟絕大部分地區的合作是順利、愉快的。」她補充。「捂蓋子不如提前揭蓋子,告訴大家蓋子下可能有什麼。很多政府部門的人是愛孩子的,他們會主動去做,這也是造福一方。」
她預判:未來幾年,強姦、猥褻的報案率會提升。「不是因為這類犯罪比以前多了,而是大家的權利意識被喚醒了。我覺得我這也是我們的價值所在,也是社會各方共同努力的結果。」
推動制度完善
讓孫雪梅感受到價值的,還有近幾年相關法律和制度的變化。
「女童保護」一直致力於推動相關制度和法律的完善。每年全國「兩會」前夕,「女童保護」都要召開座談會,請來相關全國人大代表、全國政協委員參加,呼籲他們將相關內容寫成議案提案。會上探討、呼籲的不少內容,正在逐步實現。
比如,2015年,全國人大通過了刑法修正案,取消嫖宿幼女罪,將其併入強姦罪從重處罰;2019年8月2日,來自最高人民檢察院的公開消息稱,檢察機關將建立全國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信息庫,有過性侵害犯罪的人,會被限制進入教育、培訓等直接接觸孩子的行業。
對監護人性侵孩子的情況,「女童保護」也一直推動剝奪監護權後的社會監護制度完善。監護人性侵孩子,出於生活保障、家庭倫理、親情等因素,孩子往往不敢說,「要讓這些孩子報警後還能過正常生活,他們才敢說出來。」孫雪梅說。
許多性侵受害者在進入司法程序之後,要對不同的人反覆回憶受侵害經過,有時還要多次進行身體鑑定,造成嚴重的再度心理損傷。兒童性侵案件「一站式詢問」也是「女童保護」多次呼籲的話題。近兩年,在最高檢推動下,一些地區已開始試點。
孫雪梅印象最深的是江蘇淮安。她與當地政府部門合作培訓講師時,看到當地檢察院為被性侵兒童建立的「暖陽之家」。那裡環境布置得很溫馨,被性侵兒童進去後有心理諮詢師陪同,然後由女性工作人員來詢問過程,並全程錄音錄像——這些影像供公檢法在後續使用,如果沒有很明顯的證據瑕疵,不會再次去詢問兒童。
女童保護還與民法專家一起推動延長被性侵兒童民事索賠時效,在2017年已經實現,受性侵兒童的民事訴訟時效從原來的2年,改為18歲起算,3年內有效。
如今,孫雪梅還希望推動實施對受性侵兒童的精神損害賠償,加強對受害人的心理幹預和幫助;特別提請相關部門注意網絡色情對未成年人的危害……
一直以來,「女童保護」的一個重要目標,是將防性侵教育納入常態化教學,自己可以提供專業支持。老師需要嚴格培訓,並且要有績效考核。
過去幾年與各地教育部門的合作中,曾經發生的現象是:教育部門認為「女童保護」對講師的考核過於嚴格。不過可喜的是,面對堅持,他們逐漸也都接受了。教育部門事實上對教學質量的要求更高,不是誰都能隨便進課堂。
孫雪梅希望社會各界都能意識到,防性侵教育是一門很專業的學科,必須嚴肅對待。(文/方澍晨 責編/朱逸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