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卡索的藍色時期有一幅著名的畫作——《喝苦艾酒的女人》。
彼時畢卡索尚未成名,甫到巴黎的苦悶在他的作品裡展露無遺。儘管後世常將「藍色時期」稱呼為他第一次輝煌的巔峰,但很顯然,從作品致鬱的基調裡,我們抿到更多的,是悵惘與迷茫。
張貴興在《猴杯》自序裡說,希臘語裡,猴杯(monkey cups)的正式名稱「忘憂草」(Nepenthes)的詞根nepethe另有一解,即鴉片或苦艾。
可如果你以為《猴杯》的調子是憂鬱藍色,倒就錯了。這是一首來自北婆羅洲的暴烈輓歌,如果有一臺語言機器提取整本書的名詞形容詞亂序排布,我想我們會紛紛墜入一張荒蠻原始的大網中,每個驚奇的譬喻都是一個網眼,根本無法直視甚至無法扭動,你將越掙扎越被收緊,越被收緊越快樂。是的,他的遣詞用句太情慾,讓人不得不紛紛繳械,紛紛拜服。
僅僅轉動眼球速讀時,你會一時恍惚自己是否依舊身處現代社會,明明故事從主人公「雉」的辦公場景開始,與你我社畜日常沒什麼不同,接著是得到家鄉急電需要飛回故土,去機場、值機、起飛、與鄰座攀談……可為什麼張貴興寫來卻好似這一切現代人行為全部在莽林中行進,以至於讓人覺得主角是攀附上了一隻鼯鼠,御風而飛。
雉的座位靠窗,從卵狀窗戶俯視出去可以看見前方攝氏零下五十五度恐龍蛋似的引擎和玻璃紙折成似的機翼,也可以看見黏土似的雲,膏似的海。
錯愕對吧,之前沒有人這樣泛濫而奇詭地用類似的譬喻對吧。然後你手心開始冒汗,類似的寫法綿密如威廉古堡藤蔓植物從指尖一路往心口爬,恭喜你,如果你被擊中了,你也即將被張貴興式的文筆奪命「絞殺」。
那聲音清脆飽滿,像山貓咯勒咬斷羌鹿的脖子……
……湊巧的是,教室後方布置欄上竟裝飾著海底奇觀,粽子狀河豚,菠蘿麵包似的蟹,乳腺似珊瑚,一群小美人魚,黑白黃紅,世界大同。
建築物被燈火染成橘黃,潮溼多汁,像削了皮的鳳梨。
天色漸黑,夕陽愈萎縮愈貌似大王花,餘暉如蕈光照耀大地,像絲綿樹下蘑菇閃爍。
隨便舉例的這些句子無不汁液濃鬱,對我們這樣相對北方的讀者迎面擊來,總覺得第一剎那是奇形怪狀甚至莫名其妙的,可只要你稍微倒帶,稍微細嚼慢咽一些,就會發現作家是在用他所知的全部原生態語彙和現代社會的冰冷名詞做撞擊,他要把全部所謂更文明的話語全部改為他部落(假使他沒有一個實質上的,也一定有精神上的)的說辭,然後以羅東(Lutong)人的方式說心內的這些故事,說到冠冕堂皇的都市人都咋舌,都信服,都感佩,都難忘。
如果說長長的句段如藤蔓令人不安,那故事裡人物的名字又走向另一種極端:短到像一個記號或口哨,或「返祖」為某些獸鳥的指代,譬如主人公「雉」(當然隨著情節的進展我們知道他叫「鵬雉」,但第三人稱的多數行文裡他只叫單字「雉」),再譬如鴒,更譬如全書可能是最重要的女性——麗妹。作為主角妹妹存在的麗妹,去掉家族排位屬性,不也是只剩下一個麗字可供辨識嗎?
這實在太讓人想起神創世,亞當初初負責取名,世間萬物他指向什麼便念出一個名,《猴杯》裡的諸多人物也如此。有的甚至多數時刻無名無姓,僅叫「曾祖」「祖父」,但故事也可以繼續,且不慌亂,像充滿鏡子的迷宮,又有一束雷射進入,緩緩指引你探尋這曲折的意蘊。
至此,我們無可迴避《猴杯》裡深含的多重寓言。第一重「謎」是麗妹與她誕下的怪孩;第二重是曾祖維繫的黃賭毒產業;第三重是與雉有情慾糾葛的亞妮妮……當然這只是我自己的分割,我也當然知道其中穿插的祖父與小花印、雉與學生王小麒、王小麒與暗戀她的男同學等等等等也是整個敘述裡無法剝離的重要部分,只是我覺得那怪胎、那暴虐以及女性肉體作為明顯受難意象的種種存在,恐怕是張貴興書寫這一切的真意。
不知道有多少人會留意到一個細節:59頁裡,淡淡幾行,提及一名「忠貞」的女共產黨員懷孕身死。不知為何這個小片段在我讀整本書時都揮之不去,提及祖父嫌棄祖母傷疤不肯行房時我想起;寫到麗妹在醫院生產後求見孩子不得的煎熬時我想起;寫到學生小麒「自輕自賤」與雉糾纏不清時我又想起……甚至書至結尾,亞妮妮的哀求與解脫一併呈現時我依舊忍不住想起。我總覺得這書裡的女性們其實影影綽綽合為了一人,她妖媚,她自憐,她負重,她卑瑣,可她又是全部的承託,是她,是她們,而非男性角色雉,痛飲這猴杯。
想到一句詞,無可名狀地合適:「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允許我曲解再誤讀,且拋了李煜那衣香鬢影的原意,把這女性的輕慢當作某種堅定的輕視:杯深旋被香醪涴,不是男性單方面的褻玩,而是女性也有自己的歌要唱,曲要彈。
解答那第一重「謎」的時候,幾乎是冥冥,我讀到預料中的句子:
祖父躺在吊床上聆聽腐食者動靜像曾祖躺在吊床上聆聽野地,吊床左搖右晃像符獵儒艮的舢板,……像麗妹撫摸土地的子宮,像盛滿獵物的豬籠草瓶子……
所以不必探尋誰是生父,女性就是土地本身,就是婆羅洲,不信,你轉回頭去讀第四章145頁,那裡明明白白,寫著各色人等各類殖民在此往來踐踏,而徵稅,而盤剝,無非是磨牙吮血敲骨吸髓,從這女體般潤澤豐盈的地方敲詐掉所有。談「重要」談「貢獻」,不若張貴興這般直接寫掠奪寫睚眥必報來得準確而坦白。
他太知道故土的受難,太知道所以把皮肉骨血都翻出來給你看。他寫這達雅克語能與鳥群搭訕調情,寫兄妹與醫生與嬰孩形成詭譎的生物鏈,寫現代社會的算計左不過也是原始叢林規則那些腌臢,寫年輕華工伐木如交媾……這裡是熱帶馬來,是扯下了遮羞布的大合大開,連逃學少年張口都像讖語:
我可以告訴你哪個小baby是真正的人類。
而讀著讀著深入部族腹地的我們,竟早已忘記人獸之辨。我們在他文字的沼澤裡逐漸沉墜,心裡了解了「混血兒」背後的淚,雛妓笑臉下的痛,也了解故事開始關於無國籍之人的對話,了解了沒有腳的鳥只能一直飛一直飛。
忽然腦海裡湧現某年香港掛風球,颱風過境後我在街上晃悠,折斷匐地的林木一時還未及清走,那時那刻,像看到末日盡頭,植被鋪路,重新主宰這星球。也許那種場景,也像極了有容乃大的婆羅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