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是誰傳下這行業,黃昏裡點亮一盞燈。當70後、80後成為書業的領路人,85後、90後也舉著火把成為中堅力量。他們撕掉曾經被定義的標籤,在自己熱愛的領域前行。
2018年開始,開卷推出品牌「閱讀X」,今年「閱讀X」以行業「新」勢力為主題,「X」是探索未知,是年輕群體帶給我們的無限可能。活動開始前,我們邀約和聯手行業的年輕創業者、作家、編輯、媒體人、書店從業者等,記錄他們在這一領域的觀察、體驗及所得,用文字反映當下書業年輕群體最真實的一面。
本期文章為此系列第六期,我們邀約了圖書媒體編輯魏然,聊一聊讀圖時代的書評與書。書評在我國有著悠久的歷史,可以說從春秋時期就已經產生並延續到現在。書評直接影響著圖書的營銷和銷售,是出版方做出調整與決策的重要來源與依據,書評也是讀者選書路上的一盞燈。相信本文作者在圖書類媒體工作的幾年經歷及所感,能給廣大的書評人、圖書編輯及讀者以警示和啟示。
談談書評吧,朋友說。
可是又有什麼資格去談它呢?僥倖在圖書類的媒體中工作了幾年,最頭疼的卻還是開口向人約書評。滿口應承之後,緊接而來的問題總是:「有什麼具體要求嗎?」於是,只能半懂不懂地圍著外部信息打轉,應當多少字,或者多少字,要有些深度,但不能枯澀,要有些趣味,但又不能太主觀……說出口的話,如同車軲轆,繞暈了作者不說,連自己也不禁暗自懷疑,真的存在這樣一種東西嗎?
書評雜誌《書城》
當然應該是有的。若不然,目前這些深刻而有興味的評論文章又該如何稱呼?
說起來,二〇二〇年的文化議題中,書評一事似乎也翻起了幾朵浪花。論起因,似乎是某社的營銷編輯私信某網站的紅人,以圖書為酬謝,求一篇書評。之後不久,私信被張掛到網上,揭開了出版行業的另一層創布。例行地嘲笑出版行業的貧窮吝嗇之餘,圖書評論也順道成了不少人的聲討對象,廉價、偏私、無用無趣。好的書評究竟是什麼樣的?不少寫作者都第一時間給出了自己的答案,要說人話、要有批判精神,要有宏觀的理解,不能寫軟文,不能當廣告……這些答案當然都對,但若果真的以之為標準創作書評,難免成了「隆顙蛈日,蹄如累麴」的密卷。目見的多篇討論文章中,以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書評人付如初老師為新書《大聲沉默》所作的演講「眾聲喧譁中,我大聲沉默」一篇,給人的啟發最大,其中關於理論與理論腔調、價值態度與個人喜好、導向閱讀與兜售閱讀這些辯證關係的論述,實在是高明寫作者最直接的經驗。既如此,作為成日裡只是閱讀書評,卻並不能寫,也講不來的書評編輯,又何必畫蛇添足呢?
付如初《大聲沉默》
恐怕還是有些不一樣的。雖然,寫的經驗裡未必不包含讀,但專門的閱讀也未必沒有一些獨特的零星體驗,寫下來,總算是學習了如初老師的「眾聲喧譁中,大聲沉默」,為這些討論做一些補充,寫下一些註腳。
記得兒時有個笑話,講天地間,畫鬼最易。直到自己成了書評的編輯之後,才發現,這到底是真正的鬼話。那神神鬼鬼,沒有形象、沒有章法,看似只能胡畫一通,卻在接受的過程中,受到最嚴苛的評判。一個人,哪怕不懂技法,倘若要畫山,只要支稜起幾座「山峰」,別人總知道他畫的是山;倘若要畫樹,豎直地劃一條線,下頭添幾筆樹根,上面加幾筆枝椏再點上葉子,總也有人能猜得出這畫的是樹。因此說,畫鬼最難,難的是憑著筆墨勾畫,讓觀賞者信服這是鬼,而不是笨拙的醜臉;也因此說,書評不易,任何人讀完一本書總有感受,總有闡發,但若要讓閱讀者認同這是書評,而非廣告,或者讀後的感想,就有了難度與門檻。
為書寫評,有難度有門檻,而這第一道的難度與門檻,正是讀者的接受。
這話聽起來半句廢話,半句不好聽。不好聽也許是因為,在這萬物互聯的時代,什麼事兒一旦有了門檻與難度,好像就有了話語權力的競逐與糾葛,仿若人為劃定了小圈,限制著人人平等的發言權利。最公平的,似乎便是網絡上一人一票的評星評級、發帖跟帖,人人有觀點,人人有話說,是從來不曾有過的盛景。可從來不如此,便對麼?何況,媒體介質的天然限制——哪怕是看似無限的新媒體——決定了呈現內容的邊界,於是就有了選擇,於是就有了拒絕。每個平臺選擇、拒絕的標準各有不同,有內容上的風險或格調,有研究上的劃界與創新,有行文上的品位乃至規範,不一而足。到底卻只餘一問,合適,還是不合適?這一問看似主觀隨心,實際卻最恰切地展現了個人對編輯工作的新鮮體驗。事關文字,除了字數之外,最難量化。雖則有諸如流量、閱讀量之類的數據,但終究只是外部信息,可能極重要,也可以極不重要。編輯的審稿看稿,也不會在案頭放上一套量杯、燒瓶,將文字的美與趣味,關懷與創見,甚或神秘的暢銷因子,一一析出、測定。除開個別不得不考慮的因素之外,編輯評斷稿子最堅實的倚仗,也許正是個體作為讀者的初心。什麼樣的文字是「我們」讀者想要的,什麼樣的文字滿足「我們」讀者之所需,又是什麼樣的文字令「我們」讀者能夠從中受益。書評的選擇與拒絕,與「我們」一體兩面,相互共生。
文學評論雜誌《書屋》
因此說,書評的創作必以讀者的接受為中心。這是看似廢話的半句。有什麼文字,甚或文學的作品,是可以沒有讀者的嗎?私人的日記可能算一條,今日之我與明日之我這對讀與寫的關係,大致可以通約。除此以外,再難舉例,先古創作文字的目的不正在於交流與溝通,記錄事件,傳遞信息?但還是有差別的。讀者與讀者之間的不同,正如廣告與純詩之間的雲泥之別。藝術的超越性需求,令藝術與讀者之間的對話在時間與空間中四面延展,一篇文學的作品既可以與遠古的幽魂對話,也可以成為未來之人的代言,而不必須為此時此刻此地的讀者所理解。甚至在很多時候,作家的生前寂寥、死後封聖,成了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文人軼事。但書評不可以,書評的閱讀一定指向當下。這當然不是說,偉大的評論作品無法穿透時空,成為闡釋某本書、某位作家的典範文本。但就其創作的當下,它一定是面對著此時此刻的讀者,為當代的寫作與閱讀發聲,將迴響在古老的或未來的時空中的聲音,拉回當下。
拉回當下。這文字裡的「生拉硬拽」,倒不僅僅是文字上的簡陋。閒談時,曾有朋友發問,說自己沒有理論基礎,是否還能夠寫文學的評論。一群人的七嘴八舌,卻在討論過程中,生出最精妙的比喻。「老虎!老虎!火一樣輝煌,燒穿了黑夜的森林和草莽」,偉大的文學作品,甚或理論作品,總在全身心的投入閱讀中,給讀者帶來最豐沛的感受與體悟,而理論上的闡釋與解讀,將文本馴服的同時,也失去了最初的震撼與活力。而圖書評論起到的功能,恰恰是馴服猛獸的那根「韁繩」。自然,擰成這股繩的,可以有形形色色的理論工具,也可以有作家作品的生平與經歷,更可以是文本的細讀拆解;而擰出的繩子,也因匠作的手藝,可能太細,可能僵硬,甚或可能帶有傷人的倒刺。但好的書評,總能夠暫時地將那頭猛獸牽住,循著繩子向那頭看去,終於可以安穩地、細緻地觀察它。這方法固然生硬、勉強,讀者所見也必然損失了許多野性生猛,但也收穫了一窺全豹的機會,其間得失,因人而異。
當然,隨著技術與閱讀技術的日新月異,人們「降服」閱讀的方式也越發多樣,可以聽書、拆書,可以觀看解讀視頻,不必再像四五十年前資源匱乏的情況下,全民追捧幾份書評刊物,去發現、去理解一本書。就好像有了動物園,人們便不必親入深林,而有了直播與VR,便不必去動物園。模擬替代了本真,又被模擬的模擬所替代。這幾乎是一切技術的終局,通過對野性的拆解與虛擬,人類降服了時間、空間、自然、人性。在最新的體感遊戲裡,任老幼婦孺,只需輕輕揮動手臂,便可鬥獅搏虎,降服龍象,一切都看起來輕而易舉。可要真把這些假獅假象當真,未免痴傻。相比於對原典的直接閱讀,書評已然是生拉硬拽,經過音視頻的拆解、分割,直欲將原作中的生命活力統統抹殺,做成死的標本,供人賞玩。這是頭,那是腳,肋骨幾何,心臟何處,好像將所需了解的明白陳列眼前,卻已有雲泥之別。好的書評,並不試圖去「殺死」文本。相反,它與圖書本身之間,總存在某種張力,是兩個生命之間牽扯掙扎的角力,從而激發,或者重新燃起個體直面原典、對抗原典的勇氣。
因此,也許可以說,評論書籍的第二重難度與門檻,恰是與圖書正面角力的技藝與勇氣。
初入行時,好作大言,才閱讀了沒多少書評,便大言不慚地論斷,書評的寫法只有兩種,一種是你已包含了它,將它分門別類,安排妥當;一種是它永遠包含你,因此只能抓緊它的吉光片羽,細細解剖。沒多久就發現了自己的簡陋。到底還是在寫論文,前者是文獻綜述,後者是闡釋管窺。其間有技術手段的相似,卻在精神氣質上有本質的不同。再後來,才發現自己的幸運,初入行便有幸進入了中國圖書媒體中的「達摩院、般若堂」。往來的書林高手,氣象萬千,培養了觀察的眼界。於是對書評的閱讀與欣賞,更加刻骨銘心。偶爾從紙堆中抬起頭,才發現如今的圖書行業,更講究快速直接的有效殺傷,書評的地位早已不若當初。英諺有云:「Don’t judge a book by its cover」,卻在實際圖書的銷售中,徹底地被顛倒。偶然跟行業的前輩聊起,說自己挑書選書的快速法門,頂重要的一條,就是看圖書的封面,「顏值即是好書」。前輩啞然,卻在轉念之後,同意有其一定的道理。可這不成道理的道理,成了道理,究竟是有道理,還是沒道理?
書評雜誌《新京報書評周刊》
曾聽聞書評行業裡的各種亂象,說是一些職業的書評人,從收到書的那一刻算起,只需半天的辰光,看一遍前言後記,在便捷的網際網路上,搜索一些資料,東抄一段,西湊一些,便能「寫」出一篇書評。如今重述,早已沒了初聽聞時的驚訝與失望,反倒是讀出了其中的現實必然。以實際的銷售轉化而論,一篇書評自然遠遠不及五六百友好讀者的點擊想讀,更不如各種媒體上鋪天蓋地的新書信息、大V推薦。當然,若有邀天之倖,新書竟然被若干網紅、明星當作了擺拍道具,則更是有破圈的營銷成就。既然如此,為何我們還要苦苦追求一紙精耕細耘的書評?到底賣書並不只是賣書,買書也並不必然等於閱讀。如果只求將圖書賣出,成為居家裝潢中的品位擺設,寫作者何必伏案,編輯者又何必咬文嚼字?切一刀白紙,套上美麗的書殼,豈不更加省時省力?
到底還是需要被閱讀的。而好的書評,充當的正是將閱讀感受、閱讀經驗傳遞出去的鑑賞工作。書不希望只被讀一個封面,因此書評家就不能只讀一個封面;不希望只被讀一個前言,因此就不能只讀一個前言;不希望被限制在此時此地此具「肉身」,因此書評家就不能單單只讀一本書。與朋友談起書評,向來喜歡將葛兆光先生的《且借紙遁》一書,作為展示書評超拔氣象的極佳例證,雖說是先生閱讀之餘寫下的讀書筆記,卻在寥寥千言中縱橫捭闔。這當然是大家學者的高妙手筆,高山仰止,但其中關竅,卻並非不可景行行止。到底還是子善老師的那句話,「讀書,讀書,再讀書」,這恰也是寫作書評的最根底的難度與門檻。
葛兆光《且借紙遁》
畢業後,機緣巧合之下,成了一名圖書媒體的編輯,冷灶一燒,三年五載。其實,圖書之評論作為一種二手的讀書經驗,儘管更貼近讀者,儘管更指向閱讀,也不得不承認並非完全不可或缺。但照舊每月讀書、約評、編校、出刊,忙忙碌碌,所求的,到底還是鐫在公司會議室裡的那行兩行大字,「為好書找讀者,為讀者找好書」。邀請各個領域中的大家學者,傳遞讀書體驗,分享讀書心得,所希望的,也不過是在這個讀圖的時代,讀書,可以成為更多人生命的一部分。
作者簡介:錢斌,筆名魏然,八十年代末生人。華東師範大學文藝民俗學碩士,師從陳勤建先生,研究民俗文化、民間文學、民間信仰等。畢業後,機緣巧合之下,成為圖書媒體編輯,與書結緣的同時,偶有圖書行業的觀察評論文章發表,聊博方家一哂。
「閱讀X」論壇
「閱讀X」論壇,是閱讀行業服務的高端會議品牌。圍繞閱讀行業新趨勢、新商業、新技術構建會議內容,是思想交流、知識共享的高品質會議平臺。專業視角、深度探討、優質內容、前沿思想是論壇打造的方向。
「閱讀X」論壇已成功舉辦三屆,每屆參與人員覆蓋行業上下遊500餘家企業超過1000人次,與會中高層領導佔比高達90%。會議的高品質深受行業認可,連續三年榮獲北京圖書訂貨會期間「最佳文化品牌活動獎」。
↓ 掃描二維碼參與調研 ↓
本文首發於微信公眾號:北京開卷。文章內容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和訊網立場。投資者據此操作,風險請自擔。
(責任編輯:李瑩 HN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