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平市樂河機械廠搬遷記

作者：宦民

二十八年前，也就是1988年，我從江西樂平山區隨國營樂河機械廠搬遷到江蘇常州。

　　1969年父母從南昌的國營洪都機械廠下放在江西高安縣城。1978年，父母落實政策要調往國營樂河機械廠工作。沒到樂河廠之前，聽說廠子坐落在距樂平縣城七十裡地的大山裡，我一得知此情況就立即想到逃避，可當時的狀況實在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且極不情願地隨父母前往。

汪家樹林，建廠初期的露天小學

到了樂河，山區的生活條件比我想像還要糟糕許多，近萬名職工家屬的大廠窩在深山裡，生活的清苦與不便真是一言難盡……

　　在縣城待習慣了，突然掉進一個陌生山區，這令我很難接受。我常強迫自己儘快適應山區環境，但很難做到。我開始自虐式瘋狂補習功課，想通過高考跳出這個鬼地方。

饅頭山，當年樂河廠的主要生產車間全在此山洞裡

樂河廠職工上下班的必經之路

1978年考上大學的部分樂河子弟合影

半年後，我成功了。

　　可命運真會捉弄人，完成學業後，我又被分配回樂河。

　　我依然不認命，準備通過報考研究生的方式來改變命運。

我臥薪嘗膽，1983年，我參加全國研究生統一考試，但這次挑戰卻失敗了。

在同事們的勸說下，我逐漸安心下來，開始努力工作和學習。先是針對自己的弱項，半脫產學習了兩年英語，接著去省城大醫院進修學習。考研失敗後沒影響我對事業追求，我先後在省部級刊物發表十餘篇專業論文。走在廠子裡的綠蔭道上，開始有人與我這個小醫生熱情打招呼。1986年，正趕上全國第二次工資改革，我的工資調整為78元，加上保留津貼實際收入81元，同年又發生一重大事件，一位美麗姑娘肯收留我，讓我嫁了出去。

極端的山區生活似乎變得津津有味，甚至有些讓我沾沾自喜。一片歌舞昇平中，我並沒意識到生活在大山溝裡有多麼危險，一切都是那麼井井有條，按部就班。

我平靜地接受現實，鐵心紮根三線軍工建設了。

1988年的樂河廠整體大搬遷，攪動了我的平靜，也倏然改變了我的生活方向。

　　當陸續有人舉家搬走時，我的心一下子像長了草，仿佛一夜之間有了一種荒島餘生的感覺。

1988年4月18日，一紙調令到了。我抓緊辦理各種手續，準備捲鋪蓋走人。

　　真要離開，又有一些戀戀不捨。

我並非不嚮往城市生活，當年考研就是想逃離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窮山溝。

可在一個地方待久了自然會產生感情，我與許多淳樸的老鄉有了感情，畢竟方圓百裡沒有一所像樣的醫院。樂河廠醫院確能為當地百姓解決一些看病的實際問題。

事實上，當年分配在山溝裡原本是無奈之舉，如今有人願意把觸礁困在荒島上的我帶進城市，自然欣喜若狂。

記得搬遷時，全廠上下都處在亢奮和心急火燎的狀態，似乎有種敦刻爾克大撤退的感覺，所不同的是，人們把值錢或不值錢的罈罈罐罐統統席捲而走。

樂河廠電影院舊址

樂河廠某團支部組織團員活動

久違了城市生活的人們已不知所措起來，而先期到達常州的人又總是不斷傳來消息：「常州的蜂窩煤需憑票且很貴」，這時的樂河廠煤球場門前會馬上排起長隊；「樟木板在常州很值錢」，結果，下石的木材市場價格跟著水漲船高；「常州沒柴火賣」，弄得許多人家在臨走前，乾脆把自家門口圍菜園子的籬笆扔上卡車。

樂河廠的首腦機關，廠辦公大樓

　　我也出過笑話，家具都綑紮好了，又發現一個破爛拖線板，在拆卸時，引起電線短路導致火災，差點全部家當毀於一旦。

樂河廠子弟中學舊址

1978年考上大學的部分樂河廠子弟

當時，樂河廠安排一戶一臺車，但因是自籌資金異地重建，工廠規定，對於符合分房條件的，每戶搬遷費工廠拿大頭，個人出一部分，記得每戶繳納了800元搬遷費，路上食住等其他費用由自己承擔。

　　此時的人們早已顧不得許多了，為了綁家具，家家戶戶搓草繩，附近老鄉家的稻草被瘋狂搶購一空，下手慢些的，只能去更遠的老鄉家購買稻草。商店裡的廢包裝紙殼更是洛陽紙貴。

搬遷的日子，工廠每天都有幾十臺車往常州疾駛，司機為了多拉快跑，常常是馬不停蹄，運輸科七十多臺車不夠用，工廠就大量租用地方車輛，常州市政府還為此專門發文，凡空車從江西返常州的常州車輛必須彎道幫助搬家。一時間，樂河廠是車水馬龍，好不熱鬧。

樂平至常州有600公裡，由於路途遙遠，如何安頓好妻子和女兒就成了我的頭等大事。最簡單的辦法是讓娘倆跟我一起押車走，但此法行不通，沿途風餐露宿，大人苦點沒啥，幾個月大的孩子跟著遭罪讓我心疼，可如果坐火車更讓我不放心，火車不僅擁擠不堪而且連座位都沒有，何況還要倒幾趟車。

我實際早早盯上了工廠拉設備的三菱大卡車，三菱車是新車，駕駛室寬敞舒適且有空調，這在當時是很奢侈的，但三菱車是寶貝疙瘩，此等既不用花錢又方便的好事肯定被人惦記，我動用一切關係，最終如願以償。

樂河廠下石託兒所舊址

一切安排和收拾妥當，終於要開拔了。

　　臨行前，我去與一位交情多年的老鄉告別，他拽著我的手，非要煮一碗我平時最愛吃的湯粉為我餞行，在我狼吞虎咽時，他又跑自家院子裡抓了幾隻雞讓我帶走，弄得我眼淚全撒飯碗裡了。

樂河廠夏家家屬區前往廠區上班的大上坡路

出發那天，我記得是晚上七八點鐘離開的，是司機堅持要天黑走。

　　原來，工廠的搬遷驚動了景德鎮邊境林木檢查站，為了嚴禁私自夾帶木材出境，但凡工廠的卡車全都嚴格盤查，惹火了，扣人扣車耽誤行程。我那價值二百塊一套的家具只裝了半卡車，為了不浪費卡車資源，也臨時買了幾副床板和一些樟木板。

儘管我們都辦理了《木材出境證》，但我依然擔心被扣，幸虧司機平時與我關係不錯。他一再讓我放寬心。後來在卡車路過檢查站時，司機跑去散了兩盒&34;牌香菸，檢查員只是象徵性地爬上卡車瞧了瞧就放行了。

一路上，司機非常辛苦，除了半夜在安徽祁門的路邊打個盹和中途吃飯休息外，他腳踩油門一路飛奔，儘管如此，仍長途跋涉直到第二天的晚上10點多鐘才進入常州市區。

　　我來到常州的第一個落腳點是常州龍虎塘鄉塘橋村朱家灣的一戶農家小院裡。房東是一位名叫朱國衛的淳樸農民，我以每月20元價格租住了他家一間24平米的房子，將全家安頓下來。

搬遷到常州的國營樂河機械廠此時已更名為國營常州蘭翔機械廠，其寓意是「在常州重新藍天飛翔」之意。

由於工廠重建初期資金緊張，根本來不及建設滿足全廠職工家屬的生活宿舍區。所以，當時來常州的大部分職工都散居在工廠附近，就這樣，蘭翔人終於開啟了在常州的城市生活。

記憶中，當年的常州沒如今這麼漂亮，但當時有兩件事還是讓我感到震撼。

　　第一件事是常州搞了一個全國示範住宅小區，這種生活設施配套齊全，花園式的紅梅新村令我參觀後十分羨慕，盼著將來也能住上這樣的好房子。

當年樂河子弟遊泳嬉戲的小橋小溪

　　第二件事是我租房的房東燒煤氣。這種超前的好生活，使剛從深山裡出來的我感覺與普通常州百姓有太大差距。

　　如今三十年過去了，回首往事，我既後怕又慶幸。假如我至今仍生活在山溝裡，肯定會面臨子女教育問題，甚至也萬一遇到現在的下崗失業、企業破產一類事情，那麼，溫水煮青蛙的寓言故事遲早在我身上化成現實版本。

當年的足球場和露天電影院

　　對於一個生活在底層的人來說，生活與倖存就是一枚分幣的兩面，如果分幣的一面朝上，另一面就只能向下，它們之間輕微的區別在於方向的不同。我講述的是自己的生活故事，在他人眼裡，充其量只是苦難中的倖存者。

感謝好朋友郭樹棟提供樂河老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