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南海局勢極不平靜,政治、法理、軍事鬥爭與戰略博弈全面鋪開,錯綜複雜。前八個月中國為應對自2011年以來的三個形勢「轉折」而承受了巨大的壓力,甚至顯得被動。這三個轉折是:美國的南海政策發生了由不持立場、保持「中立」向公開介入、高調染指的轉折;南海矛盾的主要方面發生了由中國與周邊國家領土主權和海洋權益爭端到中美之間海上戰略博弈的轉折;菲律賓阿基諾三世政府將菲方在南沙群島與中國的爭端單方面提交國際仲裁庭仲裁,南海鬥爭方式發生了由雙邊化向司法化、國際化的轉折。
然而入秋開始,局勢又見證了三個新的「神轉折」。
第一個是中國完成了部分所控南海島礁填礁造地建設的主幹工程,實現了對南海海域控制力、威懾力由弱到強的轉折,永久性地改變了南海地區的戰略態勢。
第二個是南海仲裁案走完了它700多天的歷程,以一紙被中方視為廢紙、包括菲律賓在內東協多數國家事實上視為「雞肋」的裁決,成為歷史記錄。它的影響會繼續存在,但遠沒有仲裁提出到做出期間我們曾經擔心、媒體炒作的那樣激烈,現在看來還是可以駕馭的。
第三個是菲律賓領導人輪替,杜特爾特新政府調整對外政策重心,向中國靠攏,與美國摩擦,中菲關係實現轉圜,重返正常發展的軌道,東協方面也顯示了聚焦海上合作與中國共謀發展的意願,大大減輕了我們在南海的壓力。
這三個「神轉折」在南海風急浪湧了一段時間後接踵到來,證明了中央不畏挑戰和壓力,在南海更加主動有為、堅定維護國家核心和重大利益戰略決策的遠見卓識,也說明了只要順勢而為,大方向明確,具體策略不出現大的失誤,承壓之後總能撥雲見日、柳暗花明,而且轉機來得要比預期的快。
現在可以明確的是,南海地區的「勢」在中國一方。這個「勢」便是,南海周邊一些鄰國蠶食中國主權權益已久,中國因實力不濟而不得不有所忍耐的階段走到頭了,終於出手確立了在南海的強大威懾能力和戰略輻射能力,今後完全可以憑藉這種能力徹底制止南海周國其他國家繼續侵害我國主權安全和海洋權益的企圖。任何其他國家如果試圖有新的進佔行為,勢必激起中方有更大的反制動作,使它們自己付出得不償失的沉重代價。
這個「勢」也在於,隨著中國加速崛起和美國相對衰落,西太平洋地區地緣政治的天平不可避免地從完全倒向美國轉向至少在中美之間相對均衡化,南海周邊中小國家一方面在經濟上更加依靠中國,一方面自知無法在軍事安全上完全依靠美國,最重要的是意識到替美國出頭與中國激烈對抗這條路走不通,開始回調或收斂。
美國南海政策的轉變歸根結底是對中國崛起的一種響應---「亞太再平衡」的「前奏」也好、「抓手」也手,服務於其牽制、規範中國崛起的戰略目標。如果這個判斷立得住,在今後的南海問題運作中,只要我們內部不出大問題,只要中美關係不崩盤、中國與東協關係穩得住,中國對南海局勢的控制力就會不斷增強,風險總體仍是可控的。
但必須看到,「樹欲靜而風不止」,只要中美戰略互疑格局不變,南海局勢難有真正的平靜。自2015年10月以來,美軍公開、高調進行的擅闖南沙、西沙行為每隔六到八周便會上演一次。最近一次是2016年10月21日美國海軍「迪凱特」號驅逐艦擅自進入中國西沙(永興、中建)領海基線外12海裡範圍。自本輪南海局勢緊張以來,這已不是美軍艦第一次擅闖西沙,2016年1月30日美軍「威爾伯」號飛彈驅逐艦曾進入西沙中建島12海裡區域。
美艦再次擅闖西沙釋放出非同尋常的信號,美方已不能以「誤入」為由自辯。精心算計好的範圍表明,美方、特別是軍方不甘心南海局勢在中國與東協國家的接觸與緩和中自行降溫,堅持運用自身策略,通過「航行自由宣示行動」(FONOPS)等單邊手段,對中國在南海的立場和利益進行牽制,此舉也顯示了美國要在軍事安全上拉住越南、防止其從現有與美合作程度上後退的考慮。美軍在南海執意進行常態化巡航引發中美意外衝突的可能已成為公認的南海局勢波動的最大風險。
現階段,美方最擔心我方在黃巖島採取填礁擴建行動,在其他已擴建島礁部署戰略戰術武器,也擔心中國宣布劃設「南海防空識別區」,對我們的防範之弦始終緊繃。所以說,南海局勢的下步發展,在取決於美國是否決意堅持目前的戰略應對態勢的同時,也取決於我們是否準備採取新的大動作。
我們是否面臨一個新的「轉折」的可能性,即,川普當政後,美國自己的南海政策會不會回調?川普這次代表共和黨競選,但他不是一個正統的共和黨人,入主白宮後美國的對外行為方式將發生什麼樣的變化,到底是「戰略收縮」、「新孤立主義」,還是「實力求和平」、「軍事冒險主義」,亦或不同路線因時而易、隨意性很大的扭曲組合,目前遠還不能下結論,外界非常關注,他自己也未必理得清,需要密切觀察。
具體到南海問題上,我們要看到三點:第一,川普本人對南海問題乃至更廣範圍的地緣戰略競爭不了解、不感興趣,他不會上來就揪著南海不放,倒是有可能先主動開啟對話渠道。目前各路人馬已經開始對他進行「教育」,試圖影響他在有關問題上的立場,而川普矚意的國安、外交團隊人馬,高齡、右翼色彩鮮明,也多有軍方背景,這就提醒我們對川普當政後的南海局勢走向不能過度樂觀。
已經基本確定出任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的麥可弗林(Michael T.Flynn)是退役中將,長期從事情報工作,主張重塑美國軍隊,支持建造更多海軍艦隻,對中國持續增長的軍力表示擔憂,關注中國海軍在南海和東海的活動。
已基本確定出任國防部長的詹姆斯馬蒂斯(JAMES MATTIS)曾任美軍中央司令部司令,海軍陸戰隊退役上將,有「瘋狗」之稱,主張對外用強,屢屢言辭抨擊歐巴馬政府對外「軟弱」。他對中國在南海「擴展實力」、「威嚇鄰居」和「在美國的盟友之間尋找摩擦點」高度關注,強烈主張加強美國海軍建設,建造更多戰艦,以保持對華反制優勢。
第二,美國的軍事戰略具有跨選舉的強大慣性,美軍在南海周邊增加先進武器裝備部署的步伐還會繼續,「亞太再平衡」這個概念將會逐漸從我們的耳朵裡消失,但2020年前將60%的海軍艦艇和海外60%的空軍力量都部署到亞太、以在西太建立「最強大的軍事平臺」的目標還在,為應對「反介入/區域拒止」而設計的「全球公域介入與機動聯合概念」軍事作戰思想將會繼續沿革,那些已經部署完畢的先進武器裝備比如瀕海戰鬥艦P-8「海神」海上多任務飛機以及新增核動力航母、飛彈驅逐艦等不會撤回去, F-35第五代戰機、P-8型反潛偵察機、維吉尼亞級核潛艇升級版等的部署即將啟動,我們無法「喜迎」「戰略斷層」或者「安全真空」。
川普就職後,就算有心與中國穩定發展關係並管控南海問題,也需要基於新的身份與美國軍方確立關係,美國國內對華強硬勢力亦會繼續興風作浪,中美在南海海上發生意外碰撞和衝突的風險指數即將進入一個高攀階段。也要看到,減少財政赤字是美國將延續幾個總統任期的恆定任務,川普在競選期間也強調了這一點。美國大幅減債與在亞太增加軍事投入之間的矛盾將繼續存在,美國軍方將繼續通過叫囂中國「戰略威脅」和「軍事挑戰」來「討預算」,會不會蓄謀製造一起「新撞機事件」也很難說。
第三,美國不會任由中國和多數東協國家翻過南海仲裁案「這一頁」,還會竭力延續「規則武器」的效力,推進針對中國的「成本強加」策略。除了自己上陣繼續利用國際海洋法制度指責中國在南海的維權行動外,美國有可能把更能引起國際共鳴、更易佔據道義制高點的海洋生態問題作為新的國際介入切入點,比如先調動媒體和東南亞某些國家的政治勢力渲染中國在南海的築島開發行為對海洋環境構成「威脅」,再策動非政府組織人員靠近甚至進入我島礁施工現場實施幹擾,也不排除慫恿個別國家或非政府組織藉口生態問題向國際海洋法法庭發起新的訴訟,而在國際司法實踐中,這樣的糾紛不乏先例,比如2013年荷蘭訴俄拘押綠色和平組織成員和「極地曙光」號破冰船(因靠近並登上俄天然氣工業石油大陸架公司鑽井平臺抗議俄在北極開採石油的行為)。
菲律賓總統杜特爾特訪華期間,與中方在政治、經濟、安全領域達成廣泛共識。根據雙方諒解,在不挑戰我有效管控的前提下,菲漁民得以重返黃巖島附近海域捕魚。目前看,杜特爾特發展對華關係的意願是真誠的,對美國強權政治、軍事駐紮、價值輸出的反感也是真實和有個人經歷淵源的,但菲國內民眾親美崇美情結深厚,菲軍方、政府內部和知識階層反對杜特爾特、主張利用南海仲裁案「成果」與中國繼續纏鬥者也大有人在,杜特爾特對外政策重心調整能否可持續、中菲海上爭議能否避免重大反覆,仍有賴於我們堅持不懈地做工作。
另外應當引起我們警覺的是,川普過渡團隊近來已經顯現出親臺的特點,川普與蔡英文通電話事件及其後續波瀾表明,今後四年美國對中國打「臺灣牌」的意識衝動將會十分強烈,以臺制華的一面將會復歸,而這也就意味著蔡英文當局在南海問題上更加主動地迎合、配合美國從而削弱兩岸共同「祖產」的可能性更大,具體不排除:進一步淡化對斷續線主張的堅持,避而不談;將臺灣在南海問題上立場濃縮到太平島及附近海域;呼應美國維護航行自由和國際法度的主張並採取相應具體行動,甚至私下開展情報共享。
總之,南海局勢的複雜性仍然很高,還遠沒到可以鬆口氣的時候。今後一個時期,我們應努力保持總體有利的戰略轉變態勢,堅定維護主權安全利益,不能搞「大進大退」。按部就班推進南海島礁建設,將工作重心從軍事轉向民事,借目前的有利環境推進南海海上共同開發與合作。加快與東協方面商談「南海行為準則」的進程,爭取雙邊政治磋商在某一國取得進展。在司法領域推進自己的國際話語權建設,在斷續線和歷史權利研究方面拿出更多成果。抓緊時間與川普外交國安團隊進行溝通對話,也要「教育」川普。內部做好應對緊急突發事件的準備,提防「三海聯動」、「四海聯動」的可能性。也有必要對一個時期以來對南海局勢的應對進行總結,看看哪些方面過激、偏「抖」,有沒有「運動式宣傳」的後遺症需要消除。
一年來的南海局勢鬥得艱難,轉機來得有些意外,不管怎樣提醒我們深入思考一個根本性的問題:究竟該如何界定中國在南海地區的利益?
維護領土主權和直接的海洋權益理所當然是中國在南海的核心利益,我們在這方面的原則和立場不能有絲毫的鬆懈和退讓。除此之外,我們是否一定要走上謀求對南海實施全面戰略控制的道路,甚至要把整個南海變成「中國湖」?應該說,這樣的主張和思維在國內還是很有市場的,對決策也有影響力。
必須看到,中國在南海新增的能力不是為了徹底排斥其他國家的正當合理利益。如果中國決意這樣做,將面臨陷入惡性軍備競賽的危險,也會激起南海周邊其他國家的群起抵制,惡化的將是整個周邊環境。依託不斷增長的強大能力,我們最終是為了把南海問題引導回對話談判和平解決的軌道上去,而經過多年努力,我們與南海周邊其他國家談判和平解決領土海洋爭端的地位已經得到顯著強化。
南海局勢掌握在我們手中,歷史賦予的機遇不能錯失,但也不可冒進。(曉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