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人傑地靈,我認識的江南網友個個溫文爾雅,出口成章,我想,肯定那邊的教育氛圍好才如此,所以常州女孩繆可馨因為一篇作文跳樓自殺,出乎我意料。
咱先看看惹禍的作文。這篇作文是語文老師袁燈美布置的《三打白骨精》讀後感,繆可馨的作文結構和成年人沒什麼區別,也是先舉例,再思考,她的結尾是這麼寫的:
「不要被表面的樣子、虛情假意、偽善的一面所矇騙。在如今的社會裡,有人表面看著善良,可內心卻是陰暗的。他們會利用各種各樣的卑鄙手段和陰謀詭計,來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孫悟空除惡務盡,本領高強,身手不凡,他對師父忠心耿耿,卻常常被冤枉。唐僧他為人善良、斯文、迂腐、輕動,但缺乏統治者狡詐的一面,有時候就特別不明事理……」
我就納悶兒了,這話說的有問題嗎?人性要比繆可馨想像的更複雜,繆可馨小小年紀能有這樣的認識,怎麼就是消極頹廢?難道不是對外部環境積極的辨別?假設她能活下來並考上大學,起碼不會成為看了廁所牆皮上的手機號都能上當的女大學生。
也許在袁老師的認知中,小學五年級的孩子,應該是傻白甜,不做出正向表態就等於不聽話,所以才批示了「傳遞正能量」幾個字,強制扼殺孩子天性。雖然繆可馨之死,是長期壓抑的積累,但「正能量」三個字,確實在懸崖邊補了她一腳。
咱再看看百度百科對正能量的定義:正能量指的是一種健康樂觀、積極向上的動力和情感,是社會生活中積極向上的行為。
那麼問題來了,一個衣食無憂的富二代和一個起早貪黑送外賣的小哥,都可以擁有正能量,但是輿論把他們一對比,很可能把富二代比出負值。由此推論,正能量不是一個概念,而是話語權的風向標,怎麼用,要看擁有話語權的人需不需要。
舉個例子,在周星馳經典《大話西遊》中,牛魔王強娶紫霞仙子時,唐僧綁在刑架上還對旁邊牛頭小妖喋喋不休,說:「人和妖精都是媽生的,只不過人是人他媽的,妖是妖他媽的」,小妖受不了唐僧墨跡自殺了,如果他臉皮厚點,現在不也成妖叔了?
假設這是一個作文橋段,老師完全可以說唐僧用高超的智慧和無敵的口才,徵服了小妖,這就是正能量;反過來也可以說,他媽的三個字不雅,重寫。
當初《大話西遊》上映時,的確被老派觀念各種詆毀抨擊,貶為垃圾,今天呢?
在我們的作文教育裡,正能量要理解成懂事,傻白甜是樹立的形象,聽話是正確的立場。繆可馨被批負能量,不是寫的不好,而是沒看老師臉色寫,好比我們給那些虛偽扒皮時,因為忘了喊「奧利給」,未能弘揚正氣,從而丟失能量。
繆可馨的悲劇,一定程度上源自她沒有參加袁老師的課外補習班,沒有掏錢表明立場,還敢在作文裡寫出「有人表面看著善良,可內心卻是陰暗的」這種句子,白骨精肯定是打不完了。
我在北方上小學,三年級上學期期末,語文老師連續布置一星期作文,幸虧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拯救了我,為我提供一周作文素材:周一掃雪,周二打雪仗,周三堆雪人,周四雪化成水打掃衛生,周五水又結成了冰,我拿鍬鏟冰學雷鋒,周六用好好學習打發一天,周日放假,我說自己很想回學校助人為樂。
語文老師一看我的作文就知道是編的,因為我態度積極向上,也就沒說什麼。
編作文經歷,相信各位都有,最託底的編,就是展現正能量。主人公名字要以小開頭,表明祖國花朵身份,不管小明也好小麗也好,必須高能成長:比如值日一定要擦玻璃,放學一定要打掃教室,回家幫媽媽做飯,給爸爸捶背,還要聽爺爺講打鬼子故事,扶奶奶過馬路,撿到一塊錢塞到警察叔叔手裡邊。實在沒故事編了就表個態:我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反正這麼寫就是正能量,也是從小塑造理想人格的一種訓練,哪怕寫的想吐。
反過來,不愛學習不能寫,課外泡遊戲廳不能寫,給異性同學傳紙條不能寫,反正學校不喜歡的,老師看不順眼的,統統不能寫。
最後,一種個體思考和感受被強行代表的集體美德,成了絕大多數作文裡必須安插的片段,讓小學作文成為一種充滿正能量的象徵主義表演,姑且稱之為五道槓作文。
而老師也願意這麼教,五道槓作文未必能拿高分,但因為態度端正,可保及格,不會拖教學後腿。畢竟不是每個學生都有充分表達自我的能力,那麼他們走上考場前,接受類似於公考面試培訓的套路,還是有必要的。既然不能走心,就得訓練體態儀表,看上去很美,是不是?
我這種學渣,挺喜歡五道槓寫法的,因為故事好編,以我貧瘠的智商能夠應付,而且也無法讓學霸的文採把我甩的太遠,從這個角度說,應試套路保證了一定的教育公平性,畢竟傻白甜練習可以把大家矯正成庸才,對我這種真正的庸才有利。
當袁老師讓繆可馨自己修改作文後,繆可馨用紅字絞盡腦汁的編了一個故事,看到小麗那兩個字,我不禁想到自己的童年,繆可馨那一刻也曾想過妥協吧?
正能量三個字就像變色龍,有很強的主觀能動性,如何定義它,不同時代應該有不同的特色。
我的童年和繆可馨的童年,不在一個時代,我的童年接收信息渠道很窄,只有電視廣播報刊,意味著我看到的所有信息都是經過篩選的;我的童年沒有高度商品化和娛樂化的大環境,人和人之間不複雜,真有很多傻白甜。
而繆可馨的童年,已是人心相當複雜的現在,資訊發達,高度數位化,連幾歲孩子都會擺弄手機,指望把他們關在象牙塔裡,灌輸傻白甜式的「正能量」,不現實也沒意義。
那麼,如今作文怎麼寫才算正能量?我覺得應該考慮三點:
一、孩子只要表達出正確的邏輯推理,不管是正面看法還是負面看法,思維訓練目的都達到了。至於正能量還是負能量,不要輕易下定義。成年人的內心並不純淨,用我們的價值過早給孩子套緊箍咒,極有可能成為他們的五行山。
二、孩子敢於表達自己的真實感,就是正能量。這個年紀的孩子很難有骯髒的人性,就是讓她隨便表達負面情緒,能負到哪裡去?反倒逼迫她說假話、說大話、說空話,編造根本不屬於他們的故事,才是負能量。我們文化裡的確有隱晦的一面,如果用不好就叫虛偽,這個不該從娃娃抓起。
三、什麼時候我們的小學教育,像保護鍾美美的即興表演一樣保護孩子的天性和靈氣,就是正能量。不要動輒扣帽子,把成人世界無聊的形式主義強加孩子頭上,也是正能量。
四、老師需要做的是公平對待,客觀評價,耐心引導,認真負責,而不是一個大紅叉子就打壓孩子嘗試表達的努力,如果這種打壓是基於某種權力意識的打壓,「正能量」三個字只能變成皇帝的新衣。
有多個網友反映袁老師存在打罵學生的問題,甚至有網友以往屆畢業生的身份實名舉報,如果這些消息最後都被證實為真,繆可馨之死也就水落石出,事出必有因。
正常情況下,一個孩子,即便再脆弱,也不至於為一句作文批語而跳樓。繆可馨這一跳,一定積累了太多負面情緒和委屈,已經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三打白骨精,不過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罷了。
現在孩子,學業負擔之重,童心之累,根本不是我們小時候能比的,如果換位,以我的性格可能直接不念跑掉了,反觀現在孩子面對父母對自己的巨大投入,面對從斷奶那刻就開始的競爭,還要面臨無路可逃的境地。
而過於發達的現代科技和資訊獲取,又催生他們認知的早熟,已經無法像孩子那樣思考問題,很多時候仰望星空,只見深淵,不見璀璨。
我可以大膽斷言,現在的孩子根本沒有童年,所以,真正的正能量,就是把童年還給童年,這些努力,只能由失去童年的大人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