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霍亂疫情紀實

2021-01-09 三聯生活周刊
海南霍亂疫情紀實 2008-11-24 16:10 作者:陳超 2008年第42期

10月20日後,黃玉村突然集中出現幾十名急性腹瀉症狀的村民,其中7例被確診為霍亂。這個儋州市西北的普通村莊一下子成為霍亂疫情的中心,與外界猜測不同的是,這個被看做「疫區」的村莊在這場風波中卻異常平靜。

「從11月1日起,最初發現霍亂疫情的儋州就一直沒有新的病例,海南大學也從11月3日之後就沒有新增病例。」海南省疾病控制預防中心辦公室主任曾昭長說。海南省霍亂發病相對集中的兩地疫情已經得到基本控制,據統計從10月3日開始至11月2日,海南省共確診51例霍亂患者,其中病例出現最早、疫情最嚴重的儋州市在這期間累計報告霍亂42例,其他感染性腹瀉351例。儋州市副市長林生茂對本刊記者說:「現在是腸道疾病高發季節,急性腹瀉很難引起老百姓的重視,所以此次霍亂成功的防治得益於一次自上而下的全面動員。」

「暴風眼」黃玉村

10月20日後,黃玉村突然集中出現幾十名急性腹瀉症狀的村民,其中7例被確診為霍亂。這個儋州市西北的普通村莊一下子成為霍亂疫情的中心,與外界猜測不同的是,這個被看做「疫區」的村莊在這場風波中卻異常平靜。

從海南西北部儋州市區出發,一路向西北,就進入這次疫情較重的新英、新洲、白馬井等鄉鎮。11月的海南,日間氣溫仍然超過30攝氏度,正趕上水稻收割的季節,沿途的村民都牽著牛在田間勞作。黃玉村位於新英東部,呈南北狹長形集中居住,村北就是一條防潮大堤,堤外是匯入大海的北門江。全村412戶,約2500名村民。與周邊比,黃玉村的經濟條件相對較好,人均年收入近3000元,很大一部分收入來源於水產養殖。黃玉村的養殖池位於村東,與村民集中居住的區域用一條狹窄的土路分開。與養殖池混雜的是雨水過後淺淺的泥水塘,海南悶熱潮溼的天氣中,雨後的積水呈現出暗綠色,一頭水牛和幾隻雞在水塘邊悠閒地散步。

「從9月下旬後,這邊的雨幾乎就沒停過。」黃玉村的村長趙尚周向本刊記者抱怨,每次下雨或者漲潮,他都要帶領村民開閘,把養殖池裡的水放到北門江裡,9月後連續的陰雨無疑加重了他的工作負擔。令他想不到的是,這場連續20天左右的陰雨,孳生著這個村莊久違的霍亂弧菌。

「霍亂」在黃玉村幾乎成為歷史名詞,村民趙仲福記得,他去世多年的爺爺曾講起過解放前村裡一次霍亂大流行。那是一次陰曆七月十五日,當地叫牛郎節,「按照習俗,村裡一起殺豬,各家各戶都要買一點回去炒來吃」。那一年牛郎節過後,全村近百人上吐下瀉,「死了30多人。老人們都說,這是霍亂,是七月十五那天炒肉,香味把鬼招來了」。半個多世紀後,大部分村民甚至忘記了霍亂的名字,當疫病襲來的時候,村民並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不過是一種拉肚子的病」。

「我們發現這種急性腸道傳染病是在10月21日。」村長趙尚周選擇這一天作為他向本刊記者的敘述起點。其實從10月17日之後,黃玉村就陸續有10多名村民因為嘔吐、腹瀉到新英衛生院就診。「誰會把拉肚子當成大事啊?」直到10月21日,8歲女孩趙珍(化名)死亡。不過引起村民注意的倒不是女孩的死亡,而是隨之而來的、省市各級衛生部門頻繁的檢查和消毒。趙珍的父親趙應芳在臨近的鄉鎮打工,母親因鼻咽癌在海口人民醫院做化療。平日裡,她和弟弟都由爺爺照顧。21日凌晨3點,睡在北屋的趙珍突然又吐又瀉,爺爺只當是吃壞肚子,給她吃下一些止瀉藥就回東屋去了。等到天明,趙珍已經吐瀉不止,幾乎昏了過去。老人這才著急起來,趕忙把她送進附近的新英衛生院。

新英衛生院長謝競雄對這個病例記憶深刻,他向本刊記者回憶:「早晨8點到醫院的時候已經因嘔吐和腹瀉休克,當時立即準備輸液搶救。」可進一步檢查身體後,謝競雄猶豫了,「這孩子有先天性心臟病,腹瀉不止需要快速大量輸液,她的心臟又沒有辦法承受,當時只能讓她迅速轉到上級醫院搶救」。轉到儋州人民醫院之後,趙珍的狀況依然沒有好轉,孩子的爺爺似乎覺得搶救無望,還要多花錢,毅然抱著孩子回到家裡,當天下午趙珍就去世了。一天後,經過實驗室結果檢驗,排除了她感染霍亂弧菌的可能,致死的原因是先天性心臟病。而村民對於死亡的歸因甚至比科學實驗來得更快,「她6歲的時候才會走路,這麼拉肚子肯定受不了」。

令村幹部和村民都不解的是,這個女孩的死亡會引發上級部門的高度關注。10月21日當晚,儋州衛生局副局長葉其華就趕到黃玉村,帶來的是省裡的專家和許多消毒工作人員,這樣的規模讓趙尚周有些措手不及。「晚上領導來的時候已經21點多了,還都沒吃飯,我還張羅先讓大家吃飯,吃完再消毒。」葉其華則直接說:「馬上全村消毒。」村民們好奇地看著裹著白衣,戴著口罩、眼鏡的人給村裡每一個角落噴灑消毒水。整箱的諾氟沙星膠囊和潔淨靈藥水被搬到村委會辦公室,省裡的專家則把村委會幹部召集起來,不斷向他們重複諾氟沙星的服藥量,要求當晚一定要發到每個村民手中,「一天吃幾次、吃沒吃,都要登記籤字」。趙尚周這才覺得形勢嚴重起來,組織村委會所有幹部各家各戶發藥。在趙尚周的工作筆記中,從10月21日開始記錄每天村民的發病數量、服藥情況、消毒次數。

接下來,是各種令村民費解的流行病學的調查。「家裡喝水有沒有燒開?怎麼做飯?豬是不是關在圈裡?家裡有沒有廁所?」趙尚周說:「村民90%的家裡蓋房沒有廁所,在我們這裡,覺得家裡有男有女,在一個廁所方便會不好意思。」長久以來全村共用的都是村東的兩個公共廁所,更多時候他們只能選擇村邊的樹叢,放養的牛、雞和豬就在村裡和四周隨意走動。

「拉肚子算什麼大病啊?」至今村民仍然不理解,但在上級衛生部門的壓力下,黃玉村的環境卻有了根本的改觀,狹窄的街道被清洗乾淨,村民也不再隨處解手,村裡到處貼著「飯前便後洗手」、「不喝生水」、「牲畜圈養」等標語。趙尚周指著筆記本給記者看:「22日1例、23日3例……28日1例,之後就沒有啦。」村裡的房屋外觀、路面都用水泥硬化,青灰色的村莊裡已經很難看到從前汙水橫流的景象,不過偶爾有家養的豬橫在路上,趙尚周趕忙抬起自行車前輪,狠命砸過去,那些豬嚎叫著跑開。「在海南大家覺得這樣放養的豬肉好吃。」他笑著說。

衛生部門的戰鬥

「像打仗一樣。」在新英衛生院院長謝競雄看來,5年前抗擊「非典」只是備戰,衛生院並沒有遭遇真正的挑戰,這次霍亂從準備、首例出現、集中發病到控制疫情,經歷了近一個月時間。對謝競雄來說,他的戰鬥比黃玉村開始得要早,他告訴本刊記者:「我們發現第一個病例是在10月16日,而且他的病情非常嚴重。」

10月16日一早,謝競雄就收到英正村的一個病例:「病人來的時候已經因脫水休克,症狀是米泔狀噴射腹瀉,伴有噴射性的嘔吐。正常人體含有的水量是5升左右,這個病人腹瀉超過3升,已經無法解小便,這說明脫水引起腎功能衰竭,我們立即採取大量補液、注射抗生素的治療方案。情況穩定後,由於病人已經出現腎功能衰竭的症狀,必須做透析,衛生院沒有條件,就將他轉入儋州人民醫院。」給病人治療的時候,謝競雄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種情況是霍亂的典型症狀之一,「會不會是霍亂?」16日當天,他就把這名病人的排洩物採樣送到儋州市疾控中心。第二天,檢驗結果反饋給衛生院:「這名病人被確診為霍亂。」

「接到確診結果,壓力就大了,霍亂要是大規模出現怎麼辦?」17日開始,謝競雄就發現腹瀉的病人逐漸增加,「幾乎全院的醫生和護士都開始忙碌起來,而且每天的結果都要及時上報」。20日他接到市衛生局的通知:「要求做好防範霍亂疫情的準備,各個衛生院都建立急性腸道傳染病的隔離區。」用了一天時間,新英衛生院將院子東側的一排平房改造成隔離區,紅色的警戒線纏繞在樹幹上,北邊的部分是隔離觀察區,南邊是住院區,房屋不夠就用彩條布搭起臨時帳篷作為病房和診室。

謝競雄慶幸的是:「隔離區建好第二天,病例突然大量增加。22日當天,黃玉村就有19個人來看病,全天有超過30個腹瀉病號,要是隔離區晚一天蓋好就麻煩了。」按照衛生局的規定,病情較重的病人必須送到儋州指定醫院治療,鄉鎮衛生院只能收治症狀較輕的病人,即便如此,隔離區最多一天收治的病人有五六十名。10月23日,省衛生廳和市衛生局的援助隊趕到新英,「加上消毒的工作人員一共32名,他們到達之後才逐步緩解衛生院人手不足的壓力」。

「其實我以前行醫的過程中沒有真正見到霍亂的臨床病例,我們衛生院的醫護人員大多剛畢業不久,對於治療霍亂也沒有太多經驗。之所以能迅速判斷出16日的霍亂病例,以及應付之後急性腹瀉症狀的集中發病,都是因為10月初就有所準備。」謝競雄所說的準備是,10月3日儋州市發現首例霍亂病人後,全市啟動《儋州市霍亂應急處理預案》一般疫情(Ⅳ級)響應。所有鄉鎮衛生院都得到通知,密切關注霍亂疫情。「霍亂的潛伏期最長只有7天,基本上可以排除首例與16日病例之間的聯繫。國慶節後,我們衛生院自己組織了一次針對霍亂的培訓,包括症狀判斷、治療方法,還有流行病學的調查等等,還準備了大量的醫用液體、諾氟沙星藥物,總算有備無患。」

讓儋州市啟動《儋州市霍亂應急處理預案》一般疫情(Ⅳ級)響應的病例出現在白馬井鄉。9月30日,白馬井衛生院就接到一名腹瀉、嘔吐不止的病人,治療後效果並不明顯。國慶節的下午,這名病人被轉到儋州市人民醫院負責傳染病診療的內三科,內三科主任鄭成芳當天下午被召回醫院。鄭成芳告訴本刊記者:「當時病人已經垂危,激烈地腹瀉、放射性嘔吐,短時間大量失水導致休克、腎功能衰竭。」這名病人立即被送到ICU病房,「腎功能衰竭是最危險的,這個過程不可逆,必須做透析」。

整整一天,鄭成芳和內三科的醫護人員都在不停地組織搶救,「一次性補液就超過1000毫升」。10月2日中午病人才轉危為安,連續幾天總共給該名病人補液超過8000毫升,超過了一個人的血量。「搶救結束後才開始懷疑是不是霍亂。」當天就把病人的排洩物採樣送到儋州市疾控中心檢查,「霍亂的診斷分三種,臨床診斷、快速診斷和實驗室診斷。實驗室診斷是從化驗樣本中經過24小時培養,如果培養出霍亂弧菌才能真正診斷為霍亂」。當天快速檢驗結果為陰性,「可能不是霍亂」。不料第二天實驗室結果為陽性,由此確診今年7月份以來海南首例霍亂病人。第二天,儋州市啟動了一般疫情響應,為應對10月中下旬集中出現的病例打下了基礎。

治療傳染病的內三科成立於去年8月,這次霍亂疫情也成為內三科的首次考驗。「從10月3日確診霍亂之後我們就始終處於緊張狀態。」鄭成芳告訴本刊記者,「我們有個年輕的護士剛休完產假就開始連續加班,轉到市醫院的患者都是危重病人,要求我們所有醫護人員都在戰備狀態,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造成業內感染,或者危及患者生命。」每年9~11月是海南腸道傳染病高發季節,儋州人民醫院每年在這個時候都會開設腸道感染門診。

內三科門診和病房位於儋州人民醫院東南角的一幢小樓中,「這幢樓是按照『非典』時的小湯山模式蓋的」,分成汙染區、半汙染區和清潔區。病房為汙染區,診室為半汙染區,醫生辦公區為清潔區。醫護人員和患者有各自的專用通道,醫護人員進入辦公區後,要上防護服、防護鞋、手套、口罩等防護裝備才能進入病房。「從10月中旬病例增加後,我們就陸續將非腸道傳染疾病的病人轉移到其他病房,騰出空間,10月底之前,所有的病房都用於急性腸道傳染病的病人。」每個病床下都增加一個紅色的小盆,用來給病人的嘔吐物消毒。

鄉鎮衛生院已經趨於平靜的時候,鄭成芳卻一點也不敢鬆懈,他不停地翻動著病人的記錄,10月26日之後就沒有病人送到這裡了,病人越來越少,但他說「11月5日還有住院病人19個,6日還剩15個,7日就剩11個了,可到今天也不敢鬆勁」。

防控疫情中的行政力量

「這種散發的點狀流行是讓我感到最棘手的問題。」海南疾控中心流行病所所長金玉明告訴本刊記者,「按照以往的經驗,霍亂多暴發在貧困的農村地區,往往是由於聚餐引起某個區域的感染。例如今年6月,海南已經發現8例霍亂感染者,都屬於同一個村子,並且都參加過一次聚餐。這種典型的暴發比較容易控制,只要針對某個區域進行防控就可以,也更容易找到汙染源。而這次疫情出現卻是彼此獨立的點狀流行,給防控工作帶來很大難度。」

這種散發的病例的確讓海南疾控中心感到頭痛,10月3日確診1例之後,海南疾控中心副主任韋茂國等4人連夜趕到白馬井,將與這名病人發生過接觸的人員全部進行診斷,發放預防藥物,該病人的家裡、就診過的衛生院和醫院都進行徹底的消毒。「10月12日到15日海南恰好是強降雨天氣,降雨一停,病例就開始增加。」金玉明說,從新英開始,很快附近的白馬井、木棠等鄉鎮也開始報告疑似霍亂的病例,不久與儋州市相鄰的臨高也出現類似病例。「這樣的散發狀況,已經不是單一因素所能解釋了。霍亂弧菌始終存在於自然環境中,結合天氣原因初步推測與強降雨導致村莊積水無法排出、汙染村民的飲食有關。」同時,考慮到當地村民的生活習慣,人畜的排洩物也可能汙染生活環境,「例如當地的飲食習慣是將熬好的粥濾出米粒,用生水泡著喝,這些習慣都可能造成感染。這樣的話,在暴雨經過的任何村莊都有可能發生感染,防治工作就變得異常困難」。

10月20日省疾控中心首批專家就趕赴新英,21日上午金玉明也到達新英,下午衛生廳應急辦的專家也迅速趕到,「對周圍的地面、水源、食物都要取樣送檢,同時還要指導當地如何服藥、消毒、診斷」。金玉明在儋州待了近半個月,幾乎跑遍所有出現病例的鄉鎮。「每天16點鐘,各衛生院都要把當天的情況進行匯報,我們根據當日情況立即布置治療和消毒方案。這次霍亂弧菌的類型屬於O1群小川型流行株,症狀較輕,與O139群相比,特點是無腹痛、不發熱,來去無蹤,預防和消殺顯得尤為重要,結合散發的特點,需要大規模地預防和消毒,這些都要依靠行政部門的推動。」金玉明說。10月21日,儋州主管衛生的副市長林生茂得到省疾控中心關於疫情的通知。「第二天我立刻趕到新英,馬上啟動較重疫情(Ⅲ級)響應,啟動零病例報告制度,形成一次全民動員。」林生茂告訴本刊記者。

10月22日凌晨4點,黃玉村的蘇女內就和丈夫起床,他們要趕班車去海口附近的海域撈海螺。「家裡只有兩畝水田,又有5個女兒和1個兒子,靠種田肯定維持不下去。村裡有些人在養殖螃蟹,每天都包車組織村裡的人幫他撈海螺餵螃蟹,一個人一天能掙30塊錢。」蘇女內說。前一天晚上,蘇女內就開始拉肚子,因為「怕耽誤幹活」,吃了幾片藥後挺過一晚。早晨坐車到海口附近,一下車,蘇女內就開始劇烈地腹瀉和嘔吐,幾乎站立不住。丈夫趕忙打120急救電話,就近送到海口醫院。「到醫院的時候已經不能動了,只知道他(指丈夫)攙著我,一群醫生圍過來。」經過兩天的治療,蘇女內已經可以自由活動,可是失水造成腎衰使她不得不住進腎病病房。一開始,蘇女內堅持要出院,「家裡哪能花得起錢?」

「村民最擔心的就是高昂的治療費用。」10月25日,儋州市財政撥出138萬元,「其中38萬元用於購買消毒和預防藥品,100萬元作為所有急性腸道傳染病的治療費用。」林生茂告訴本刊記者。據不完全統計,儋州已投入防治經費近300萬元,對疫病病例全面實行免費治療,對疫點村莊所有村民和全市16.2萬名中小學生實行免費預防性服藥。「衛生系統與地方行政力量的結合才使儋州疫情迅速得到控制。」金玉明說。關於防疫,林生茂說:「初步預計今年12月完成6個村的改水改廁,到2009年在沿海9個鄉鎮建立垃圾處理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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