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的第一首來自英倫搖滾樂隊 Radiohead 的音樂是什麼？
是充滿憂鬱呻吟的《Wolf at the Door》？是被英國音樂電臺封殺的消極之音《Creep》？還是出現在大熱美劇《西部世界》中的背景音樂《No Surprises》?
Radiohead 獨特的專輯在人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記憶，樂隊的每個粉絲都會有自己心中的專屬曲，以及最鍾意的專輯封面。
主唱 Thom Yorke 曾談起封面藝術對專輯的重要性：「只有看到了音樂的視覺表現，我才能感到自信。在這個時刻到來之前，我都如同置身龍捲風裡一般。」
▲ Radiohead樂隊
去年，一本關於這位塑造了 Radiohead 所有專輯封面藝術的創作者的書籍《Stanley Donwood：There Will Be No Quiet》面世了。
在該書中，被媒體冠以「樂隊第六人」稱號的設計師兼藝術家 Stanley Donwood 第一次展示了自己23年來的個人筆記、攝影、素描和各種作品的廢稿，籍此深入探討他的創作實踐、背後的靈感、故事，並以他犀利而幽默的話語向讀者講述了作為樂隊長期合作夥伴的感想。眾多 Radiohead 的粉絲為此激動不已，希望從中知道更多樂隊背後隱藏的故事。
Stanley Donwood 是一個不安分的人物，他被廣泛認為是那一代最重要的視覺藝術家之一。在為 Radiohead 進行大量創作的23年間，他的實踐媒介跨越了音樂包裝設計、裝置、插畫、版畫和攝影等。樂隊在更多媒介上延伸著音樂的邊界、影響和體驗的同時，專輯本身的封面藝術更是不可缺少的密謀夥伴。
▲ Stanley Donwood
是什麼能夠讓Radiohead和Donwood保持長期的合作並不斷拓展著各自的藝術實踐？視覺與聽覺作品又是如何相互回應並創造虛實交織的世界？不如以這些專輯封面藝術為入口，一同進入這個「時而極度清醒，時而又瘋狂偏執」的世界。
1993年，Radiohead 的首張專輯《Pablo Honey》橫空出世，最受歡迎卻也備受爭議的單曲《Creep》讓他們打響了名頭，但卻也讓他們被媒體打上「英國 Nirvana」的標籤。
成功帶來的巨大壓力讓這五個從英國牛津郡走出來的內向青年陷入了某種混沌、焦慮的怪圈。樂隊的主唱 Thom 正是在製作下一張專輯的過程中聯繫了Donwood，詢問他是否想試著做唱片封面設計。
那時，Donwood 還只是英國埃克塞特大學的一個藝術系學生，喜歡在廢棄的建築物上作畫，或是使用運動標線機在當地公園的草地上畫巨幅畫，以及寫小說。畢業之後，他和友人從埃克塞特出發開始環英國搭便車旅行，身無分文的一伙人靠在街頭賣藝掙錢維生。
▲ Thom Yorke 和 Stanley Donwood
儘管當時 Donwood 從沒做過唱片封面，也並不特別喜歡這支樂隊的音樂風格，但接到 Thom 電話的那天，他還是決定試一試。彼時 Radiohead 還沒有與百代唱片（EMI）公司籤訂合同，他們對唱片公司推出的封面設計並不滿意。
1994年，Donwood 為 Radiohead 的單曲《My Iron Lung》創作了自己的首張唱片封面。
▲《My Iron Lung》1994
回憶起為這張專輯設計封面的年代，Donwood 形容那是一段純真的時光。他們帶著VHS老式錄影帶攝像機在牛津郊外的一家大醫院裡到處遊蕩和拍攝， 路標、街燈、廢舊紙箱上的符號都是他的捕捉對象，這也是他初次從繪畫媒介轉入使用影像創作的時期。
在一個被遺棄的房間中，他們尋找到一臺用於協助治療喪失呼吸能力病人的老舊治療機「鐵肺（iron lung）」， 可惜這個醫療器械的外觀呈現在圖像中十分無聊，反而是另一個用於練習復甦動作的假人模型獲取了他們的注意。假人的表情看起來像是介於初次體驗狂喜和非人痛苦之間，仿佛一張殉道者受難的臉，Donwood 忍不住把這個複雜的表情拍了下來。
▲《The Bends》1995
1995年，樂隊第二張正式專輯《The Bends》誕生。作為 Donwood 為樂隊設計的第二張專輯，它的封面給世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Donwood 不僅為樂隊設計了獨特的字體 LOGO，更是為專輯打造了獨特的重攝影像美學。Donwood 喜歡使用VHS錄像機錄像，他將成像投影在電視屏幕上，再用膠捲相機拍攝照片，然後在電腦上修改圖像。這在當時是十分前沿的做法。這張使用了重攝假人的封面，深深地印刻在那一代年輕人的記憶中。
▲ 單曲《High and Dry》封面及其內頁
Donwood 提到自己從牆繪藝術家轉變為學習使用電腦及一系列軟體的巨大轉變和過程。那時電視屏幕被拍攝時出現的橫條式照片讓他興奮不已，這種拍攝意圖和結果呈現間的差異，與他希望把自我從藝術作品中抽離的想法十分相似。他也發現了電腦提供的廣泛視覺工具為數字藝術創作帶來的巨大可能性，並從過去習慣的顏料鉛筆膠水剪刀中向科技新世紀不斷試錯推進。
▲《Just》單曲封面
另一方面，《The Bends》的成功挽回了樂隊的信心，這張專輯所具備的深度思想內涵及其動聽的歌曲旋律，讓 Radiohead 在1995年引起了更多年輕人的共鳴。
不得不說，Donwood 作為藝術家兼平面設計師和 Nigel Godrich 作為專輯製作人的正式加入，與樂隊組成了一個堅韌的鐵三角，他們相互信賴，並在往後的合作創作路途中不斷相互成就著。
▲《Street Spirit（fade out）》單曲封面
最初，唱片公司十分擔心 Radiohead 的下張專輯缺乏商業潛力，結果這張於1997年發行的重磅專輯《Ok Computet》在業界收穫了一致好評，並把他們變成了地球上最偉大的樂隊之一。
《OK Computer》勾畫了一個反烏託邦的世界：科技控制人類、情感隔離、社會異化感、全球化問題、資本主義弊端……Thom 將他對全球化的關注以及全人類對未來的焦慮情緒刻畫在他的歌詞和音樂中。
▲ Radiohead樂隊
Donwood 回憶道，那時的他無法停止想像和思考核戰爭帶來的後果，核爆炸後荒廢空虛的世界不停浮現在他的腦海。他開始對幽靈的概念很感興趣，希望在封面中表現移除和毀壞後留下的重寫痕跡，並透露出一股隱隱不安感。
為了構建像是被擦除過一般光禿禿的風景，以及達到如同白骨一般的色澤效果，Donwood 採用了一種新技法，「1997年的電腦還沒有『撤銷』功能，因此你不能擦除任何東西，我們在電腦上製作《OK Computer》時用了手繪版和螢光筆，疊加塗抹的結果使畫面看起來很棒」。
▲《OK Computer》1997
當 Thom 將政治化、反烏託邦的話題貫穿在詩歌般的詞句之中，Donwood 用視覺化的方式不斷實驗表現其精髓。就像 Radiohead 的歌詞那般傳達著響應時代精神的訊息，Donwood 也在他的封面藝術中敲側擊地反映著社會議題，回應歌詞中對消費主義、自戀及偽善等主題的刻畫。
▲ Radiohead樂隊的單曲封面
令人意外的是，樂隊卻在《OK Computer》大獲成功之後幾乎暫停了所有活動，患上抑鬱症的 Thom 跟媒體表示：「我們從來不想成為最受歡迎的樂團」。Donwood 形容那是一段非常奇怪而陰暗的時期，他所處的環境充滿困惑、恐懼和擔憂的情緒。
已經對旋律厭倦的 Thom 只想在節奏上實驗，在「閉關修煉」 的過程中，他受到了不同類型音樂的影響，包括德國泡菜搖滾（Krautrock）、抽象嘻哈（Abstract Hip Hop）、實驗電子、爵士等。終於，在千禧年來臨之際，專輯《Kid A》在逆境之下破繭而出。
▲《Kid A》2000
聽眾在這張專輯中感受到極度抽象縹緲的音樂氛圍，專輯的封面藝術似乎也透露著更多的寓意。這一次，Donwood 為專輯採用了巨大的畫布，瘋狂地在上面使用刀子和木棍作畫，再將成果拍照記錄後導入 Photoshop 對圖像進行處理。
那時，音樂製作人 Nigel 有一個用照片製作3D景觀的電腦軟體，Donwood 通過它將截圖、素描、數字拼貼和繪畫結合，製造出一系列融合了虛擬和現實的長風景繪畫。
科索夫戰爭的照片和 PlayStation 3D 遊戲裡的故障圖形啟發了 Donwood，他這些視覺元素巧妙地融合於畫面中，並將塔樓和金字塔的概念用於描繪歐洲戰爭的遺蹟。最終的畫面中，重巒疊嶂的山脈充分地體現著象徵大自然的力量，風景中似乎醞釀著啟示錄中的災難，Thom 和 Donwood 對於氣候變化的嚴峻思考在此一覽無遺。
《Kid A》專輯大受歡迎之後，樂隊持續突破自我，重塑音樂格局，並在一年後就發行了全新專輯《Amnesiac》。
Donwood 形容這張專輯的封面靈感源自某次搭火車去倫敦途中迷路時的經歷，他把霧都倫敦比喻成一座希臘神話中的迷宮、一座監獄，漫遊其中的人就如同希臘神話中的怪物米諾陶洛斯（Minotaur）一樣，困惑茫然而無助。
▲《Amnesiac》2001
Donwood 原子筆下的米諾陶洛斯由樸拙的線條構成，在訪談中他說到：「我為這個可怕的半人半怪獸存在感到難過，因為它只知道如何成為一個怪物。」 這個掩面哭泣的牛頭怪代表著所有行走在倫敦這座「監獄」中的人，他說：「我們都是怪物，我們都是半獸人。」
Donwood 想像聽眾翻開這張專輯的體驗，如同走進一間空房子，登上落滿灰塵的樓梯，在閣樓中找到一個破舊的抽屜櫃，並在裡面的木箱子中翻出一本被遺忘的舊書，重新閱讀失落的故事。這張專輯於2002年發行的特別限定版一舉榮獲了第44屆葛萊美獎最佳唱片包裝獎。
▲《Amnesiac》專輯精裝本
在 Radiohead 錄製下一張專輯《Hail To The Thief》時， Donwood 與製作人 Nigel 一同搬到洛杉磯採風。這張專輯的靈感就來自於他坐在汽車後座觀察車窗外看到的城市景觀，那些帶有明亮顏色的路標牌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雖然對看到的標語內容感到十分驚訝，Donwood 還是十分喜歡這些只使用了黑、白和其他五種顏色的標牌。在他看來，「廣告本身是吸引眼球的，它們從多種角度看上去都很美，但其中仍然隱含著令人不安的因素。我希望將這些街邊廣告中的元素從其所處的環境中抽離，去除其中的命令式意味，回歸到它們的宣傳本質。」
Donwood 把看到的所有的單詞記錄下來，把這些文字剪切出，再拼貼成一張張粗略的地圖，並添加了 Thom 提供的反恐戰爭短語。這些藝術品成為了與反恐戰爭有關的城市地圖，包括曼哈頓、洛杉磯、倫敦、格羅茲尼和喀布爾。即使色調明快也無法掩蓋畫面背後沉重的壓抑感，直指商業社會和不詳戰爭侵入日常生活的本質。
▲ Stanley Donwood在繪製專輯封面
▲《Hail To The Thief》2003
2006年，樂隊主唱 Thom 發行了首張個人專輯《The Eraser》，以專注於他自身在電子音樂領域的深掘。Donwood 表示這張專輯的封面是他最喜歡的作品之一。
與之前超凡脫俗的樂隊專輯封面截然不同，他為這張專輯使用了簡約的手工木刻方式來創作，如同一個充滿寓意的風格轉變，雕版印刷畫更鮮明地表現出政治欺騙、自然災害和戰爭的主題。
▲《The Eraser》2006
Donwood 在英國康沃爾鎮目睹的一場災難性洪水給予了他創作的靈感。他試圖複製一本15世紀出版的《Nuremberg Chronicle（紐倫堡編年史）》中的木刻版畫，通過展現中世紀風格被大火和洪水摧毀的景象，視覺化表現 Thom 的情緒化電子抽象作品。
樂隊於2007年復出，並推出了《In Rainbows》專輯，他們花了相當漫長的時間才錄製完這張唱片，Donwood 也經歷了相當曲折的過程才為這張專輯尋找到最好的表現方式。現在的封面主視覺看起來好像一道有毒的彩虹，又像是水窪中的反射一般色彩紛呈。
▲《In Rainbows》2007
「下降是新的上升（Down Is The New Up）」，專輯中有一首歌曲的歌詞這樣唱道，Donwood 認為這代表了《In Rainbows》的誕生過程，甚至作為專輯標題也十分合適，因為它引發了各種各樣的想法。
專輯封面背後的實驗過程是這樣的：Donwood 多次用醫用注射器將墨水注射到畫布上，進行了一系列彩彈實驗；他將所得圖像捕捉下來，並使用攝影蝕刻的方法，將印刷圖片浸泡在酸性溶液中，製造出了類似 NASA 太空色譜圖像的液態效果。
2001年發行的專輯《The King of Limbs》的封面製作則經歷了一番波折。Donwood 原本打算為樂隊的每一位成員畫像，將他們畫成類似畫家 Gerhard Richter 筆下模糊的照相現實主義人影。但從未運用過油畫材質的 Donwood 並不能很好地呈現預想的效果，他將這次創作稱為一場災難，就像一個把玩橡皮泥的孩童。
最終，他在重聽專輯 Demo 的時候聯想到了森林，於是在 Richter 風格的肖像上覆蓋了各種色彩樹木形象。這背後的肖像原作已難以辨別。
▲《The King of Limbs》2011
Donwood 還為這張專輯設計了一份報紙為樂隊造勢宣傳，它可以方便地被摺疊成相冊大小。報紙狀的《The Kings of Limbs》和硬紙板製作的《In Rainbows》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展現著樂隊不斷進化的新模樣。
▲ 與專輯《The King of Limbs》同期推出的限定版報紙
▲ Thom Yorke和Stanley Donwood在地鐵閱讀《The King of Limbs》報紙
在這次專輯發布過後，樂隊休息了一段時間，並斷斷續續推出了一些單曲和專輯的電子混音版本。Donwood 則為這些抽象的音樂繪製了一系列同樣抽象的黑白鉛筆畫和拼貼作品。
▲ Radiohead樂隊的單曲封面
2016年，樂隊帶著新專輯《A Moon Shaped Pool》回歸大眾視野。Donwood 又一次跳出舒適圈做出新嘗試，同樣是結合繪畫和攝影兩種技術，以抽象的色塊去表現主題。過去那些可識別的視覺元素都消失不見，畫面上只剩下流動的色彩不斷瀰漫，一如 Radiohead 在這張專輯裡為音樂做出的嘗試，越發注重氛圍感。
▲《A Moon Shaped Pool》2016
這張專輯的豪華版中還多收錄了32頁他的藝術插畫，與最終選用為專輯封面的黑白作品相比，這些彩色的圖案藏著更多情緒、溫度和美感。
▲ 豪華版專輯《A Moon Shaped Pool》中的藝術插畫
時隔三年，去年6月倫敦的公共運輸上開始出現神秘的廣告招貼，「Do you have trouble remembering your dreams?（你有困難記住你的夢嗎？）」，面對這樣的提問語，媒體們都猜測著大概是 Radiohead 將發布他們的新專輯，或是大熱劇集《黑鏡》即將更新。
該系列廣告中有一個名為 ANIMA 的科技公司聲稱製造出了一個叫做「夢想相機（Dream Camera）」的設備，它能夠捕捉到無意識的世界，廣告承諾道：「只要撥打或是發簡訊給這個號碼，我們就會把你的夢想帶回給你」，但好奇的去電者只會聽到了一條含糊不清的語音消息。
答案揭曉，這其實是 Radiohead 主唱 Thom 為發行第二張個人專輯《ANIMA》所做的概念宣傳。這一次，Donwood 和 Thom 又嘗試創造新的概念和故事給大眾「造夢」。
▲《ANIMA》2019
專輯縈繞著 Thom 最迷戀的夢境和夢遊的主題，通過幽靈般的頻率和顫動的脈衝將夢的概念不斷延伸。這是主唱 Thom 在樂隊之外發布的最黑暗又最溫柔的音樂，也是他長時間面對焦慮的產物。
專輯設計中包括一本用義大利特殊紙張製作的精裝書，裡面包含一系列 Donwood 和 Thom 奇怪的鉛筆繪畫，描繪著一個反烏託邦的世界，各種不安在社會動蕩和內心獨白之間的夾縫中漂浮著。很明顯，牛皮紙配以鉛筆繪畫的質感是這一次的主打視覺風格，粗糲中帶有原始黑暗的氣息。
▲《ANIMA》精裝版專輯和其中的插畫
「在 Radiohead 製作每一張專輯的時候，我都會不斷地聽樂隊的音樂。它會鑽進我的皮膚，變成氧氣。我聽了它們太多次，以至於在專輯發行之前需要喘口氣的程度。」Donwood 在與出版社的採訪中如此描述道，「但我很喜歡為專輯製作封面藝術，我認為專輯封面是最民主的畫廊。 」
▲ Standley Donwood
作為第一批融合電子與搖滾的樂隊，Radiohead 帶領了一場極具實驗而前衛的搖滾運動，對於反烏託邦世界主題的挖掘也不斷延伸於主唱 Thom 個人在舞曲和電子音樂領域的實驗。而 Donwood 的作品表現出的世俗與異界之交鋒，貫穿了這些音樂作品本身，不僅給予這些難以捉摸又充滿意象的歌詞最合適的視覺載物，還讓粉絲們不斷驚喜並找到新的共鳴。下一個十年，我們還可以如何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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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 | https://www.nme.com/
https://thamesandhudson.com/
編譯排版 | ChipsandYogurt
校對 | Roni、Yee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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