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觀看到「大象牙膏」實驗的時候,觀眾應該很容易被那樣的場景所震撼——兩種不知名的溶液充分混合,隨後大量泡沫噴湧而出,接著便是近乎無限制地膨脹,最終不受控般地佔據周圍的空間。回首過去的數年中,網際網路直播蓬勃發展,尤其是直播內容的邊界迅速擴張,大概不輸於此。鏡頭裡的焦點,從起初的遊戲娛樂、紅人秀場,逐漸蔓延至工作、生活的各類場景。直播中的主體,也從職業玩家、才藝達人這樣的技術群體下沉延伸,直至每一個願意嘗試的人。
有意思的地方在於,看似越來越寬泛,近乎無差別的擴張並沒有如同期望中那樣第一時間覆蓋到一些別具生態的領域,比如圍棋。
3月21日晚,圍棋七冠王柯潔九段在鬥魚直播平臺開啟了屬於自己的直播。得益於提前一周的預熱,直播間面板關注人數很快便突破30萬,直播熱度也穩定在200萬以上。如果能長期保持下去,這已經是一個接近熱門遊戲頭部主播的華麗數據。
不過作為初次亮相的新晉主播,當天的直播過程略顯業餘,或者說準備不足。
與圍棋迷們翹首以盼的中國圍棋第一人直播首秀有些落差,柯潔的初次直播更多是在嘗鮮和適應。直播計劃中的圍棋入門環節被一段圍棋與《王者榮耀》的混剪宣傳片代替,片中將圍棋盤上的吃子類比為《王者榮耀》裡的圍殺,而棋局中的「劫」則與遊戲中的支援反殺產生關聯。
隨後展開的在線對弈無疑是觀眾期待的重頭戲,畢竟看世界冠軍下棋常有,而直播第一視角不常有。不過稍有遺憾的是柯潔選擇用小號在低段位炸魚,由於實力過於懸殊,兩局比賽都只進行至一百餘手便告結束。第二局的對手更是遭受到無情的降維打擊,除兩個小角外,通盤被屠戮。
此後的直播時間裡,唱歌、鬥地主和閒聊相繼上演,而原定的《王者榮耀》表演賽則因設備原因推遲。
一周後的第二次直播柯潔明顯準備更足。與李欽誠九段的快棋對局令棋迷相當過癮,和《王者榮耀》主播們組隊上分(躺贏)也頗有看點。不過,這樣的直播並沒有形成常態化,自3月28日之後,柯潔就再也沒有進行過直播。
熱愛圍棋的觀眾們可以發現,柯潔首播的第二天,即3月22日晚,另一位圍棋職業九段,現在位「天元」連笑在虎牙直播平臺開啟個人直播。直播內容同樣也是圍棋開路,熱門手遊跟進。兩位圍棋界的頂流選手相繼下場,分別登陸時下正被業界熱議的兩大直播平臺,其中不乏呼應之勢,亦頗具深意。
如今兩個月過去,兩位棋手的直播生涯並沒有新動態。這一次頂尖圍棋選手和網絡直播的相遇,到頭來只是疫情期間一次風火相助的加餐。人氣棋手和《王者榮耀》孰為風火不必深究,只記得一時間「風借火勢,火助風威」好不熱鬧。圍棋,大概是廚師用過的吹火棍,賓客散盡,酒冷茶涼。
隨著圍棋世界性大賽的預選恢復,今後兩位棋手復播的可能性應不會很大。對棋迷來講,這樣偶發性的互動既有驚喜又難免遺憾。但是對於長久以來難以打破圈子向外擴散的圍棋運動來說,這樣的嘗試倒並非毫無助益。
在桌遊權威排名網站BoardGameGeek的實時排行榜單中,圍棋(英譯名:Go)常年在100至200名這個區間內徘徊。網站將圍棋列為抽象策略遊戲,充分說明了圍棋規則至簡但思考極深的特性,容易上手、難於入門,更難于堅持到精深,可能是圍棋普及的最大障礙。這種體驗與正統的RougeLike遊戲有些相似,剛剛建檔的玩家如果無法順利度過第一個成長期,那麼很難從一觸即死、隨時會死的遊戲過程中享受到足夠的樂趣。
對比排行榜上的熱門桌遊,例如《Pandemic Legacy: Season 1》,圍棋在評分、排名、評價數量、關注度、持有量、可統計的遊戲次數等數據上都有著全方位甚至數量級上的差距。圍棋頁面下的評論區也能說明很多問題,最近一條評論發表於2017年,上一條深度評測甚至要追溯到12年以前。
外界看到的圍棋圈其實並不是桌遊圈的子集,它們只是有時候被一併提起,實際上各自獨成體系。這種矛盾,同樣存在於電子競技和體育運動之間,即便經歷過一代電競人努力,外界對電競和體育的認知仍未廣泛統一。圍棋得以悠久傳承,與伴生的文化傳統密不可分,師徒相授的教學模式如脈絡般貫通古今,這恰恰也是圍棋在中日韓以外地區傳播發展的桎梏。
中國圍棋國家隊總教練俞斌接受採訪時透露,中國目前的圍棋人口規模大概有3000餘萬。這裡的圍棋人口是個相當模糊的概念,如果提高一點要求,只計算每月能保持下一盤棋的愛好者,這個數字將銳減至1000萬上下,接受過系統學習並常年保有興趣的青少年群體,大約只有500萬上下。那麼,現在國內有多少尚活躍在一線的職業棋手呢?僅有近400人。
這些看起來略顯冷清的數據,承載著數代圍棋人的鼎力耕耘。
從清末、民國到建國初期,國內的圍棋傳承近乎斷層。1909年,日本四段高部道平來華,橫掃中國棋壇。1961年,女棋手伊藤友惠五段敗盡國內頂尖棋手,棋界顏面無存。
歷經至暗時刻,中國圍棋在最苦痛處開始復興。1963年與1965年,陳祖德在中日圍棋對抗賽中分別受先勝杉內雅男九段、分先勝巖田達明九段,在主流媒體的宣傳下,陳祖德以棋手身份成為時代偶像。1984年的首屆中日圍棋擂臺賽上,中方主將聶衛平背水一戰以三連勝終結比賽,其中同藤澤秀行棋聖的決勝局由央視直播,中國隊獲勝的喜報登上《新聞聯播》。1985年《圍棋天地》雜誌創刊,不少棋迷排隊傳閱,茶餘飯後手不釋卷。
2001年,東京電視臺一部《棋魂》風靡東亞,無數熱血沸騰的少年就此踏上了圍棋之路。2016年,AlphaGo橫空出世,圍棋AI在極短周期內完成了躍進式發展,圍棋乘借科技的潮流實現了一輪跨領域跨平臺的爆發式傳播。那麼,2020年的圍棋直播,會是又一個令人嚮往的開始嗎?
圍棋自誕生以來,始終位於雅事之列,多少有一些曲高和寡的意味。圍棋的傳播也歷經平面媒體、電視媒體、網際網路媒體等專業形態,終將進入自由且接地氣的網絡直播時代。
在3月份之前,圍棋賽事直播大多以網絡對弈平臺的棋譜文字直播為主。以天元圍棋、弈招圍棋為代表的圍棋電視頻道和視頻網站都疲於生存,不溫不火。相比圍棋賽事,電視直播本身便是一種緊俏的資源,以個人形式居多的網絡直播更容易給予小眾運動充分的展示空間。
僅就圍棋賽事而言,單局比賽耗時浮動過大,常年看棋的觀眾便多多少少見證過圍棋電視直播的「事故」。早期CCTV-5直播圍棋賽事多是實時直播,遇到節奏較慢的對局從上午綿延到晚間,為避免影響到後續更具人氣的足籃等賽事,只好在對局正酣時戛然而止。意猶未盡的棋迷被迫四處轉戰,抱怨連連。
吸取了教訓之後,轉播方調整策略延時直播,上午開賽,下午開播,一邊講解一邊追進度,大多能夠在預定時段播完。可偏偏有一些棋手是快槍手,上午開賽,午飯剛過勝負已分。等到下午預定開播時,已經是頒獎禮了,一時間好不尷尬。
儘管如此,也僅有世界性大賽能享受到電視直播的待遇。歲末年初一場疫情,傳統體育賽事紛紛停擺,不少職業運動員陸陸續續加入個人遊戲直播行列。一些體育賽會組織也開始舉辦對應自身項目的電競比賽並通過網絡直播。比如NBA聯盟舉辦的2K錦標賽,西甲、英超舉辦的「FIFA」線上賽,F1舉辦的Esports線上虛擬大獎賽,ATP和WTA即將舉辦的Tenis World Tour線上賽等。
圍棋界也沒有閒著。職業層面,中國圍棋甲級聯賽網絡熱身賽以賽代練;業餘層面,中歐圍棋網絡交流賽才剛剛落幕——後者在虎牙平臺進行全程直播,為低級別賽事直播樹立了一個好的範例。同一時間,「高峰晉渝」三方擂臺賽也在虎牙全程上演,可以預見,對於缺少曝光度和觀賽渠道的省際、城際賽事,以及其它高質量的友誼性圍棋賽事來說,網絡直播是一個很好的投放選擇。
電視直播和棋譜直播作為媒介,多是以第三視角觀賽。此時,高水平講解員是相當重要的角色,需要有足夠的技術實力解析棋局,並且迅速把觀點傳達給觀眾,以消弭大部分觀眾和職業棋手間的棋力鴻溝。高水平圍棋AI問世以後,直觀的勝率曲線和選點參考成為棋迷的觀賽福音,孰優孰劣、戰略要點盡皆一目了然。如此觀賽正應了那句「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然而,面對棋迷提升自身技藝的訴求,棋手的第一視角直播就更加引人期待。
通常,在其它競技比賽中,對戰雙方乃至旁觀者對局勢的判斷都大致趨同,少數競技項目會存在認知差異,圍棋正是如此。一盤棋,兩位對局者可能對局面持有截然不同的判斷,觀戰者往往也各執一詞。這是由於人類對圍棋的理解尚未通透,大部分時候無法看清盤面後續變化,只能根據自身對棋局的理解和掌控度作出評價。
通過棋手第一視角,主播將個人的技術風格、計算判斷和對局時的心理博弈悉數呈上,這是看棋譜或解說無法獲取的信息層次,也是高水平棋手在職業生涯中寶貴的專業累積。
當然,從傳播媒介的影響力來看,至少對於圍棋,網絡直播還暫時無法與傳統直播相提並論。如果說傳統直播是一種對最耀眼資源的焦點呈現,網絡直播的優勢在於低限制、低成本、低門檻。未來,網絡直播也許能夠填補傳統直播難以涉及的大片空檔地帶。
在棋牌休閒這個品類下,圍棋的兄弟姐妹眾多。鬥地主、麻將、中國象棋這類受眾相對較廣的棋牌遊戲已在直播領域深耕數年,摸索構建出了全新的生態。棋牌類遊戲強烈的PvP特質將玩家們粘合成一個個小聚落,傳統環境下,棋友、牌友往往都是固定組合,網絡休閒遊戲平臺也通過分段設置將同一層次的玩家綁定在一起。
直播則不然。習慣了固定圈子的玩家可以在這裡隨心所欲地選擇自己喜歡的內容觀看。棋牌賽事有之,技術教學有之,節目效果爆炸的娛樂直播也不在少數。網絡直播構建了一個棋友、牌友交流放鬆的大本營,觀棋不語早已做罷,看打牌發彈幕有時甚至比親自參與更能減壓。幾年下來,棋牌直播在各個平臺都已形成一定規模,逐漸浮現出不少人氣主播。
以中國象棋為例,許銀川、王天一等特級大師早早開播,起到了巨大的示範、帶動效應。但回歸到圍棋,柯潔這一級自帶流量的超一線棋手投身直播並不太現實。首先便是職業疲勞問題,計程車司機下班後就不想開車,餐廳大廚回家後也不想做飯,職業棋手高強度的賽事和訓練之後勢必也想換個方式休息,圍棋選手一局比賽動輒六七個小時,對放鬆的需求尤甚。其次,對於一眾頂級棋手來說,與競技對手的勝負僅在毫釐之間,網絡直播下棋、講棋可能洩露自身的技術特點和備戰信息,這些都不可不防。
受限於自身特性,圍棋在跟進新生潮流上略顯蹣跚。其實早在數年前,就曾有業餘圍棋愛好者試水直播,無奈單兵作戰既不利於聚集人氣,也缺少同行共建好的環境。早期的三兩位主播一直無法獲得足夠的成就感和收入,最終斷斷續續,難以為繼。
進入2020年,圍棋直播終於開始展現出一些抱團發展的可喜姿態。其實在柯潔開播之前的一個月裡,已經陸續有數位圍棋職業棋手、業餘豪強和普通愛好者在虎牙開通直播,比如深受棋迷喜愛的「大臉貓」彭荃七段、「大聖」孫騰宇七段、「老中醫」楊冬四段、業餘四大天王之一王琛七段。
現如今,設立不久的虎牙圍棋版塊已有接近300個圍棋直播間。不過,人氣最高的彭荃老師熱度也只是保持在10萬上下。職業組的彭荃、孫騰宇老師,業餘組的王琛老師率先籤約,成為第一批嘗試棋界新職業分支的固定主播,版塊內其它主播也逐漸展現出不同的內容形態。如同大多數遊戲版塊一樣,女性主播享受到更熱情的關注,甚至不由自主地被冠以顏值標籤。當然,這並不代表女性主播就棋力不濟,只以顏值取勝,敢於開播的女性主播至少也有業餘中高段水平。
圍觀月餘,現下的圍棋直播不像熱門遊戲直播那樣互動火爆,也沒有大賽直播那樣嚴肅正統,幾位職業棋手直播多給人一種以棋會友的恬淡印象。下下棋、聊聊天,偶爾說幾句棋迷關心的圈內花邊,棋手身上這種經年養成的「靜」的氣質似乎與網絡直播不夠契合。不吆喝禮物也不怎麼抱怨,路人進房間看一眼會覺得瞭然無趣,棋迷卻覺得理所當然。
女性(年輕)主播相對沒有這麼佛系,下棋依舊,和棋迷的互動就不只限於圍棋內容,時不時放送一段才藝表演,似乎這才是網絡直播應有的樣子。也許有棋迷會覺得這不是純粹的圍棋,不過仔細想想,圍棋從來不缺少底蘊和積澱,反而更需要一點帶有煙火氣的浮華,試著更好地融入潮流中、站上風口浪尖,也沒有什麼不好。
另一面,付費指導棋這種傳統教學模式也被搬到了直播間裡。虛擬禮物明碼標價,目前100至300元的禮物可以換取一盤職業棋手指導棋並復盤。相對於業內行情來說,這個價格很有吸引力。和職業棋手下一盤棋,成為炫耀的素材;或者認真地學習請教,都有這個市場。
曾聽過不少學圍棋的孩子家長訴苦,學棋成本很高、孩子很苦,走職業道路雖然風光,但也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落水者眾。一旦未能衝段成功,學業又被耽誤,孩子的未來總令家長憂心。圍棋直播是否能成為圍棋從業者繼教棋之外的另一種選擇,也許是,也許不是,這尚無法評判。審慎客觀地說,網際網路時代的產物迭代迅速,生命周期幾何很難斷言,未經過時間驗證的事物,不宜貿然下重注。現在的先行者們大多已有足夠的生活積累,方才放手一試。
作為網絡直播領域的後進,圍棋還需要持續學習和發展。同屬競技項目的中國象棋在網絡直播領域先行數年,遭遇到的不少問題值得圍棋借鑑。軟體作弊首當其衝,象棋直播發展初期,直播間裡呈現出一幅詭異的景象——特級大師全力以赴翻車業五業六,民間高手談笑風聲輕鬆業八業九,這一切全拜AI所賜。
盈利模式也是一個繞不開的關鍵,許銀川老師最近首推付費直播,每一場直播定價6元,引起一片譁然。特級大師的直播值不值這個價,在棋迷間爭議不止。圍棋直播的未來,尚需汲取前者的經驗,在模仿中摸索,布下嶄新的一局。
在柯潔的首次直播中,有觀眾就問:為什麼不用大號下棋,為什麼下棋時不做解說彈幕。柯潔的解釋是,和高段位的對手下棋、講棋,怕大家看不明白,雲裡霧裡。
……
好的,你說得對。
那麼,就讓我們從零開始,愉快地體驗一下圍棋入門吧。介於圍棋對計算的依賴,另附送算術入門一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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