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李娜 文:王樹
編輯:王小艾、路寬
來源:婚姻與家庭雜誌(ID:hunyinyujiating99)
你等著,我回去就陪你拍婚紗照,娶你!——張良烈士
《烈火英雄》觀影現場,
小婚家從頭哭到結束。
這部電影改編自紀實文學《最深的水是淚水》。
作者鮑爾吉·原野,採訪幾千名當時參與2010年「大連輸油管道爆炸事故」救援的消防員,根據他們的口述,記錄下來,撰寫而成:
碼頭原油洩漏,一聲爆響後,火光滔天,慌亂的人們四處逃生。
熊熊燃燒的大火中,一輛輛消防車卻逆流而行、浴火奮戰……
他們用血肉之軀,為百姓們拼下了一片安全的家園。
80000次的轉動,敢死隊小組終於用燙得滿手水泡的雙手,關上了106油罐區這通向死神的閥門。
可凌晨大火剛熄滅,卻傳來噩耗說,負責遠程供水的徐小斌犧牲了。
七級海風中,徐小斌為了保障浮艇泵正常運作,一次次下水清理海底海藻等雜物。
三天四夜,因為體力不支,他被一個急浪卷了下去……
沉入漆黑的油麵中,
重見天日時,他的身體已如雕塑一般僵硬。
那天,正好是他25歲生日;
那天,他跟妻子剛拍完婚紗照……
而電影中的徐小斌,他的人物原型,就是
2010年7月16日大連新港石油爆炸事件中
負責遠程供水的張良。
比電影更讓人心疼的是,
直至犧牲,他都沒能與妻子拍上婚紗照。
因為犧牲那一天,
正是他與新婚妻子約好拍婚紗照的日子。
多年前,
小婚家曾對張良同志的妻子李娜進行了採訪,
聽完她那三天四夜的回憶,
我們潸然淚下。
現在《烈火英雄》上映,
小婚家想把這電影背後的真實故事,
分享給每一個愛過、以及正在愛的你,
希望大家都好好珍惜
每一個與心愛人在一起的日子。
也希望每一位赴湯蹈火的救火英雄,
都能 平 安 歸 來。
01
2010年7月16日晚,我在家裡欣喜地忙碌著,心頭彌散著甜絲絲的憧憬。
我和張良戀愛4年,於今年4月結婚登記,只是沒有舉行婚禮。
19日下午5點之後他可以休息,我已在影樓交了訂金,準備20日和他一起拍婚紗照。
我幸福地期待著。
為了這一天,我已等了兩年多了。
2008年,他去汶川地震災區救援,耽誤了結婚登記和拍婚紗照,2009年又因哈爾濱大運會沒拍成婚紗照。
這次,一定不會再出差錯了。
晚上6點50分,消防車的警笛驟然響起,我的心立馬懸了起來。
張良又有任務了?
我給他打手機,手機不通,說明他執行任務去了,因為執行任務時不能開手機。
我心裡很慌亂,破天荒地給張良的單位打電話。
得知,大連市大孤山新港碼頭保稅區油庫輸油管線爆炸起火,火勢極大,大連所有消防車都趕去滅火,張良已開著遠程供水車出發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馬上意識到這次滅火不同尋常,遠程供水車出動了,火勢一定很大。
張良是大連市消防支隊戰勤保障大隊遠程供水編隊分隊長,既是駕駛員又是技術骨幹,每次出任務都衝在最危險的地方,讓我總是提心弔膽的。
我一動不動地守在電視機前,從電視畫面上看到,火災現場濃煙滾滾、烈焰騰空,火舌有幾十米高,消防戰士在火海中奔忙著。
忽然,一聲巨響,大爆炸,一個巨大的火球沖天而起。
▲2010年7月16日大連新港石油爆炸事件中紀實影像
我的心縮成一團,祈禱著,為我的愛人祈禱,也為所有消防戰士祈禱。
焦急等待中,晚上8點多,我終於在電視上看到張良了。
我聽到解說員在說:「由於原油洩漏到海面,浮艇泵周圍油汙、海草等雜物影響吸水效果,遠程供水浮艇泵隨時需要清汙工作,張良同志為確保前方不間斷供水,不顧全身沾滿油汙,每個小時都要深入到海水中清理浮艇泵」
這樣的場面,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我下意識地撥打他的手機,當然打不通,擔心得渾身發抖直冒冷汗。
02
我跑下樓坐上計程車,但司機不肯去大連新港:「你不要命,我還要命呢!」
我哀求:「送我去吧,我丈夫在那兒,求求你了」
司機被我感動了。
可離火場十幾公裡就戒嚴禁行了。
下了車,我呆呆地站著,凝望著那要吞噬一切的漫天大火,聞著刺鼻的氣味,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淚水「譁」地流下來。
這樣的大火,張良可千萬別出事啊!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突然想起手機有無線廣播功能。
「火災發生後,由於儲油罐裡的原油不斷向外流,導致火勢越來越大如果這些油罐起火爆炸,不僅現場救災人員有生命危險」
▲2010年7月16日大連新港石油爆炸事件中紀實記錄
我聽不下去了,轉身向火場衝去。
警察攔住了我,我大叫:「讓我進去,我丈夫在裡邊!」
警察勸我:「你別添亂了,他在拼命滅火,你進去能替他嗎?快回家吧。」
就在這時,一聲巨響,又一次爆炸,火光照亮天空,我害怕極了,喊叫著:「張良哥哥,張良哥哥!」
可能太害怕太緊張了,我昏倒了。
醒來時,我已躺在家裡,幾個好姐妹守著我,姨媽和姨父也在。
此時,已是午夜零點了。
我又爬起來打開電視,卻沒有這場大火的報導了。
是啊!
這萬籟俱靜的時候,人們都已進入了夢鄉。
可張良和戰友們還在火場旁供水。
03
望著窗外,不禁想起了和張良談戀愛這4年的點點滴滴:
他家清貧得連兒子結婚都拿不出錢來;他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消防兵,危險不說,就是復員了還得回老家種地,沒有前途也無錢途
姐妹們常常奚落我:「你長得那麼漂亮,追求你的人那麼多,為什麼不找有房有車的,卻偏偏看中了一個兵?」
每到這時,我都抿著嘴笑,不吭聲,卻悄悄在心裡說我就是喜歡張良,就是愛張良!
他的沉默寡言,他的一諾千金,他的倔勁兒,我都喜歡,我認定他就是我要託付終身的人。
可最讓我無法忍受的是,我的戀愛沒有時間談。
我算過,每個月與他在一起的時間累計不到8小時。
可一見到他,所有的愁苦和責怪都煙消雲散了。
從軍前當過廚師的張良廚藝了得,每次見面,他都拎著魚和菜,給我做最拿手的水煮魚、麻辣小龍蝦什麼的。
有時,我忍不住溜過去想給他打打下手,他會故意板起臉把我轟出來:「去去去,廚房這麼小你只能添亂。」
我知道他珍惜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他要好好地寵我。
有一次,我跑到他身邊搗亂,他就像哄小孩一樣,親暱地拍拍我的頭:「丫頭,聽話!你要不服從命令,就會影響本大廚的發揮。做砸了,你該當何罪?」
我從背後環住他,久久地摟著他,感受他「咚咚」的心跳和那股熱乎乎的暖流。
我別無所求,只希望就這樣和心愛的人廝守在一起,享受這煙火的氣息,感受普通戀人間的快樂。
就這麼思念著他過了一個不眠之夜,天亮後電視上又播新聞,我又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看。
04
7月17日早晨6點40分,我又在電視上看到了他下海去處理浮艇泵口的雜草雜物。
這時,姐姐從盤山縣打來電話,她和爸媽都牽掛著張良的安危。
不能讓爸媽擔心,我馬上壓抑自己的情緒,故作輕鬆地說:「你們放心吧,張良離火場很遠,他負責供水。」
放下電話,我受不了,大聲喊道:「張良就在火場邊!如果油罐爆炸,他就沒命了!」
姐妹們聞聲,緊緊地把我摟住,我覺得自己絕望得像一個孩子。
我守著電視,不吃不喝不動。
電視上沒有這場大火的報導,就搜尋廣播中的報導。
10點多,張良打來電話,還沒等他說一句話,我就連珠炮似的問起來:「你沒事吧?沒受傷吧?沒被濃煙嗆著吧?」
姐妹急了:「李娜,安靜,聽張良說!」
我不說了,卻控制不住又大哭起來,我真的太揪心了。
這時,張良說話了,聲音沙啞:「小娜,我沒事,你放心。大火撲滅了,領導讓我休息一會兒。我太累太困了,一會兒還得工作。」
我憋住不哭了。
我知道了,張良沒受傷,就讓他歇上一會兒吧。
姐妹們臨走前勸我睡一會兒,可我沒有一點兒睡意。
那一刻,我打定主意,舉行完婚禮後就勸他復員,這工作太危險了。
想著這些,我仍守在電視前看新聞。
因為此次大火撲滅了,可火場的餘火到處都是,很快就復燃了,有幾處又起了大火。
我的心又一次緊張起來。
我明白,張良的任務還遠沒有結束。
直到18日上午,30多個小時我幾乎沒睡,只吃了幾片麵包。
中午,張良終於打來電話:「餘火也滅得差不多了,領導說讓我19日晚上正常休息,他知道20日是我倆拍婚紗照的日子。」
我樂得蹦了起來,放下電話,倒頭便睡。因為張良肯定安全了,我的心也終於安穩了。
這一覺我睡到19日早晨,起床給自己煮了頓麵條吃,開心地唱起歌來。
然後,我又找出幾件新衣服,換好一件照一次鏡子,還在打算著:拍完婚紗照,再去海邊多拍幾張照片。
有我倆這樣談戀愛的嗎?
已經整整4年了,沒看過一場電影沒逛過一次公園,唯一的合影就是結婚證上的照片。
我又翻出他的那本日記,那是我倆相識後他寫的,每一篇都與我有關。
我又找到汶川地震救援時他寫給我的一封信:
「沒有如期和你拍成婚紗照,說一萬句『對不起』也無法表達我的歉疚。可這些日子是非常時期,我們多盡一份力就多挽救一條生命請你早晨去海邊看看,大海把輕霧和海浪送給你,那是大海替我送給你最美麗的婚紗;請你傍晚去海邊走走,落日金輝就似穿在你的身上,看看你在海中的倒影,肯定是全世界最美麗的新娘」
看著看著,我甜甜地笑了。
我想起來,他從汶川回來,我迫不及待地問他:「哎,我的兵哥哥,你怎麼寫得出這麼美的信?」
聽到誇獎,他有些不好意思,笑著說:「是情之所至唄。」
我使勁地捶他:「真能拽!」
「你這麼好,我什麼都沒有,只有一顆熱熱的軟軟的心。人心柔軟時寫出來的話都是詩」
他抓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上。
我喜歡他的表白,原諒了他,也更加愛他。
想起這些,我就甜蜜蜜的,高興得不知說什麼好做什麼好。
剛過中午,我就開始給他準備晚餐。
下午4點半左右,張良來電話了,我還是先嚷嚷起來:「你馬上就回來吧,我給你準備了好吃的,吃完飯好去選婚紗」
他打斷了我的話:「小娜,對不起,起大風了,火情還很嚴重,我不能休息了,明天的婚紗照也拍不成了。」
放下電話,我衝過去打開電視,又盯著看相關的新聞報導,海上風力已達7級,火場餘火有危及儲油罐的危險。
這時,一個念頭嚇得我直哆嗦:7級風,那海浪得十幾米高,如果他下海去疏通泵口,那意味著什麼?
我不敢往下想。
05
我一個人在家裡,看著滿桌子的飯菜,卻心慌意亂。
此時,
電視上看不到他,先前看到的電視畫面卻又閃回到我的眼前:
他奮力清理油汙和雜草,一個浪打來,他的背部被礁石劃開傷口,他全然不顧,大腿和手臂又被劃出傷口。
我能感覺得到,那海水浸泡的傷口一定蜇得他鑽心疼痛。他上岸後卻顧不上處理傷口繼續工作
這些閃回的畫面,讓我心疼得很。
我親愛的丈夫,傷在他身上,疼在我心裡。
晚上8點多,張良打來電話:「小娜,風太大,你關好門窗,別受風受寒。我太忙太累,沒時間給你打電話了。」
我衝著手機喊:「老公,注意安全,注意安全!」
他說:「你等著,我回去就陪你拍婚紗照,娶你!」
沒想到,這就是張良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那一夜我不敢一個人過,打電話找來了幾個好姐妹。
時間終於熬到20日早晨,又一夜未合眼的我,雙眼眼皮都在跳。
20日上午9點多,電視突然插播新聞:
20日上午8點半,張良和戰友韓曉雄用安全繩固定漁船鋼索,進入風力達八九級的海裡清理浮艇泵,不幸被一個巨浪吞沒。經全力搜救,韓曉雄被成功救出,張良卻不知下落
天啊!我的張良被捲走了。
▲ 張良深入海水中清理被巨浪卷沒(攝影師:江河)
我一下子癱倒在地。
06
醒來時,已是下午,躺在醫院裡打著點滴。
我不顧姐妹們的阻攔,拔了輸液針跑回家裡。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打開電視,電視裡還是沒有消息。
突然,手機響了,是鄭教導員的電話:「今天下午兩點半,張良的遺體被打撈上來」
我沒有聽下面的話,發瘋般地向外跑去。
我坐計程車來到大連新港外,警察還是不讓我進。
我大叫著:「我的丈夫死了,我要進去看我的丈夫」
鄭教導員和張良的同事趕來了,鄭教導員勸我:「張良每次請假與你見面,都是把自己打理得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這最後一面他也一定希望」
我突然不哭不吼了,鄭教導員說得對,我和張良的最後一面,也應該把自己打理得乾乾淨淨,讓他高興才是啊!
我回到家,打開衣箱,一件一件地選,我要選張良最喜歡的。
上衣、裙子、高跟鞋,我換來換去
化好妝,換好衣服,我坐得直直地等待著,等待和我的丈夫見最後一面。
夜裡11點多,我終於在大連殯儀館見到了我的張良。
我真的沒有哭,握著他的手靜靜地看著他。
他睡得很安詳,瘦了整整一圈。
我握著張良的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我要把他刻在我的腦海裡,印在我的心窩裡。
我也要張良把我現在的樣子記下來,在天堂裡總能想起我的樣子。
2010年7月24日上午9點,大連金州殯儀館,張良的追悼會在這裡舉行。
公安部、省公安廳、大連市委市政府的領導都來了,上萬名群眾來給他送行。
我更不能哭,不能給張良丟臉,我的丈夫已被追認為革命烈士。
追悼會後,張良經常念叨的刑老師來看我,他手裡拿著的是一個發黃的紀念冊。
刑老師翻到其中的一頁讓我看,上面寫著:「我想成為一名軍人,保衛祖國!」
下面的籤名是張良。這是張良小學畢業時的留言。
那一刻,
多年的不解一下子有了答案,原來張良從小到大的願望就是當兵保衛祖國。
現在他的願望實現了,他是為保衛祖國、保衛人民獻身的。
此後,
我每隔兩三天就去殯儀館看望我丈夫,然後去海邊,和著濤聲輕吟他寫給我的信。
我坐在海邊聽浪,浪拍岸的聲音裡仿佛夾雜著張良的話語:
「小娜,風太大,關好門窗,別受風受寒」
我會在海邊坐到夜色闌珊。
當繁星滿天時,舉目望去,我確信我親愛的人兒化作了星鬥,用一雙溫柔的眼睛注視著大地。
他那麼愛我,他不捨得我;他那麼愛軍營,他不捨得軍營
哥哥,你在天堂裡,一定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