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臺》面向底層草根生活狀態,真實、質樸,溫暖、向善,使陝西人的秉性方言廣為傳播,甚至塑造了一群「生活虐我千萬遍,我待生活如初戀」堅韌執著的陝人群像,沒有痴男怨女、矯情精緻,只有滿懷希望埋頭苦幹,對西安形象氣質是一道難得的「硬菜」。
文 | 方千裡
說實話,我好多年不看電視劇了,一個是現在的劇情很鬧,一個是拖得太長耽擱時間。不過《裝臺》真不錯,驕傲的還周末兩天不更新,真是勢大,搞得人心裡挖撓。
愛看《裝臺》,首先因為我是西安人。西安人實在,吃席要吃硬菜,看戲要看硬貨,玩虛的哄人弄不成。你把我當瓜子?不打你,算你娃跑得快。
你沒看前一陣子《鹿鼎記》攆賊一樣匆匆結束,《亮劍3》嘴硬沒幾天就收了攤子。
在這人人玩流量、調戲觀眾的年頭,《裝臺》老老實實演戲不裝,還真是不容易。
尤其是其中塑造的幾個人物,個個都有陝西人的味道,甚至在你身邊也常見。
01
先說「疤叔」。
八叔是關中城中村常見的人物,看著蠻橫霸道,實則精明勢利,說哈不哈,說好不好。不算個壞人,但也不是啥善人。愛面子也知道自己的裡子,在自己家的一畝三分地上威風凜凜。
別人找上門來愛充大狗,惹上事也知道進退不吃虧。
你看他,幫助秦腔劇團找觀眾,直接找房客下手,不去就漲房租。為啥?因為作為房主能把房客拿住,一條街上的房主也都給疤叔面子——自己不攤水,橫豎落個人情。知道這貨愛攬事,說不定下回還要求他。
所以你看見疤叔在樓下跟村幹部一樣發號施令,雖沒有什麼權,但是說了有人聽。
還有受「菊」安排調查蔡素芬學生「三皮」一場戲。正兒八經、道貌岸然,姓名年齡職業來幹什麼一板一眼,像派出所又像當年的治安辦,幾下子就把楊波唬得一愣一愣。
另一個場景,派出所查堵封了麻將館,疤叔惹不起,怕事鬧大了,趕緊認慫「新規定一定支持」。
流浪狗小黑「強暴」了疤叔的小狗「花花」,疤叔當街撂下一句話「誰的狗把俺花花咋咧,我就把誰咋咧」,絕對硬氣。看到「菊」收養了小黑,疤叔上門去算帳,劇中沒有展示疤叔面對隔壁的歪女子「菊」說了什麼幹了什麼,只聽得一聲慘叫,疤叔捂著臉逃了出來,見人就說自己碰的,而且是碰到玻璃上,大家將信將疑。
等到「菊」大了肚子,這下疤叔說不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到處找人解釋,甚至直接找「菊」出頭「你心裡有數,反正我又把你沒咋」,誰知越抹越黑。
因為疤叔是有前科的,拉扯女房客被八嬸鬧離婚,離婚不離家,各自分家單過。
疤叔想跟八嬸破鏡重圓,一番套路也很見個性:
比如審問拐的司機八嬸的腰軟還是不軟?
一見八嬸就說你端不到人前頭的飯,我也吃了二十年;
他就是個甘蔗男麼,頭兩口甜甜的,到後面就是個渣渣麼;
自己當年如何瀟灑(這是個80年代後期西安閒人用語),八嬸當年多(nou);
甚至進山學禪「修五福」,擔心有人趁虛而入,也不忘用心眼把拐的司機騙來,沒油困在山裡陪他,並嚇唬對方當年追八嬸把其男友打了個滿臉血……
有心眼用心眼,但是沒有太壞的心眼,再加上一口陝普,讓很多人最愛看疤叔。
02
「黑總」,也是一個很有趣的角色。
把全院房都租出去,自己吃飯睡覺都在車上,胳膊上扎道箍兒,胸前帶一個萬元戶小牌,見車就攔,總要訓教幾句,把不知道哪裡來的小權利用到極點。對外人嚴查嚴管,見了本村人馬上客客氣氣,見了奧迪剛皮幹幾句,看是大軍回來了,馬上熱情招呼,問寒問暖。
在關中農村,村人地盤意識最強,自己人、外人分得很清,熟人社會抬頭不見低頭見,但對生人不知根知底(市場經濟下,大多數人都是生人)平常也用不上,不怕得罪。
劇中沒有展開「黑總」的故事。大概提到幾點:
一個曾是村中首富,大概是開計程車發家的,門前那輛卸掉輪子、用磚支起來的桑塔納就是明證;
似乎當過幹部,穿的人五人六,派頭十足,動輒我是咱村第一個萬元戶;
後來蓋了一院子房,把計程車改成「房車」,前箱蓋打開,就是廚房,後備箱打開就是衣櫥生活家什,後排座就是臥室,每天坐在門前泡茶,吃個菜盒子也要「憶苦思甜」:擱到過去,能把人想死,現在天天吃,你的還不滿足……
最近網上有一篇文章,說《你不知道後來的刁大順比你多有錢?》,意思是說,拆遷後這些人都發了大財云云,「富二代」之後還有「拆二代」。
其實這是大部分外人的想像,城中村也不過過了這幾年好日子而已。
計劃經濟時代,不管沙井村、吉祥村還是徐家莊,在雁塔區地界上都排不到前頭,倒是小寨村這樣的蔬菜隊,情況最好。說起拆遷,南郊拆的最早是小寨,1985年前後集體土地收完,全村人家家蓋了小二層圈到一個角落,然後給安排到社辦隊辦企業上班。誰知後來這些企業紛紛倒閉,小寨村一下掉入谷底。
相比而言,原來提不上串的沙井村、徐家莊、吉祥村等,反倒因禍得福,拆遷改造慢,蓋房吃房租,十多年來隨著城市擴張成為「打工人入城第一站」、「都市白領的發源地」。當下大家羨慕他們,就像當年羨慕小寨村,前頭是黑的,到底最終值不值得你羨慕?誰也不知道。
「黑總」在劇中,總在憶苦思甜、管閒事,出鏡不多,有無家人也沒提及,最後導演給安排了個「大慈善家」的角色,拆遷在即吊車吊起黑總的「房車」,後備箱掉出大量捐助收據,實在有點拔高。
一是缺乏鋪墊,捐助從未提及,倒是經常「支付寶到帳100萬元」的手機提示,讓人覺得這是一個好誇耀、充大狗的人;
二是農民出身搞慈善,眼界境界所限一般不會滿世界做好事,更可能幫一兩個人。半輩子可憐儉省捨不得,不為啥到處捐款行善,半車捐款收據,太誇張了。
雖說藝術高於生活,拔高得太多也不成,不可信嘛。
03
大順的兩個女兒「菊」和「梅」,一個脾氣哈、除過胡鬧啥也不管;一個懂事上大學、待人客氣。一個是親的,一個是養的,但是給人感覺都很複雜。
先說「菊」,她有一個當初不錯、當下曖昧的名字——刁菊花,菊罵他爸去了一回菊花園回來就起了這麼個狗名字。
說實話,前20集,看見這娃我就想打。
一個是嘴裡胡交代,說話刻薄,話咋難聽她咋說。陝西人稱之為「言殘」,意即出口就傷人;二是,從來不講理,見誰咬誰,充滿領地意識,即使對韓梅也要不斷強調這是她姓刁的家;
劇中畫外音給出解釋:
即使滿腔的愛,也要表現成怒火萬丈;
本來就啥啥都沒有的家,還不停的有外人進門,感覺這個本屬於自己的家,還不斷被瓜分。
連這個她看不上的家,看不上的爹都不能完全屬於自己。
說來也是,從小母親跟人跑了,留下一個壞名聲,只要在農村待過的人,不難明白這對一個女孩意味著什麼;
父親懦弱暮囊,軟撒一個,能行的大伯老在外頭,自小沒人撐腰,缺乏安全感,遇事全靠自己出頭;
父親再娶,留下一個妹妹;好不容易熬出來,又來了一個沒頭沒腦的蔡素芬……
理性分析似乎菊的壞脾氣也能理解。
但是在現實生活中,陝西女子再撒野,對自己父親還是有哈數的,可以埋怨可以哭鬧,但絕不敢當著人面胡整叫罵,這就是規矩,否則鄉鄰也不答應,至少會出面數落全解——娃呀,可不敢跟你爸這樣說話!
後來菊懷孕,看蔡老師回護自己挨打轉了性子,菊才慢慢讓人看著順眼了。據說在原著中,菊是一個自私蠻橫30多歲的大齡剩女,不擇手段趕走梅、趕走蔡素芬、嫁給了「過橋米線」,假酒案發又回家胡鬧,絕對悲劇人物。
看來導演也受不了讓人可憎的「菊」,給她「二代」和轉變,給我們以希望。
我很難理解的倒是「梅」。
順子把他養大,上大學讀書書全讀進狗肚子裡,壓根把他爸沒當啥——陝西人叫沒良心。看著光眉花眼,知書達理,但是事情做的太差,看不出一點心裡有他爸。
大四回來,不打招呼直接帶個「準女婿」回來,陝西人不這樣辦事;
叫菊欺負(那是她姊妹倆的事),跑去找他爸,說上幾句話就跑到男方家了,甚至結了婚,都不給父親家人打招呼,這在陝西人看來,絕對不可原諒;
俗話說「生不親養親」,意思是說,生你的是一回事,但把你養大的人絕對是大恩。按照順子的說法,我養了一個女子白白給了人了……
你可以說,梅自幼喪父、隨後喪母,跟著繼父長大,順子窩囊,姐姐菊言殘,娃也可憐沒有安全感,碰見個滿存老實可靠恨不得馬上逃出家門。
但是這個娃對他爸沒心,天性涼薄,我不喜歡,甚至覺得這娃太假。
04
《裝臺》好就好在,貼近市井百態,煙火氣濃,不管是城中村人群熙攘,城市流光溢彩的瞬間,還是張嘉益走到哪都騎著三輪車(三輪車不好騎,演戲真拼命),一幫人蹲成一排吃麵,各色人等喜怒哀樂都有人味,都是底層人的情感和掙扎。
整個劇中幾乎沒有一個壞人,即使有些不上檯面的行為,但也有良善的另一面。
秦腔團辦公室主任「鐵扣」可能是劇中唯一的壞人,在張家堡搭臺唱戲,趁順子痔瘡發作哄人拆房砸磚,趁敦敦和手槍在祠堂親熱惹禍,一個蘿蔔兩頭切,只給順子他們開了幾千元夥食費,剩下全部捲走還給自己買了一臺車。
我一直等著隨後因某一件事把鐵主任挑出來,好給順子他們討個公道,敦敦突然回來好像是個機會,但是導演硬是沒安排,直接讓這個事情過去了。還給鐵主任安排了給「大雀兒」捐款的情節,讓這個人不再那麼可恨。
或許生活本來如此,誰也無法保證,好人一定有好報,即使在影視劇中也是如此。
另一個「神貨」是大軍,簡直是個胡拉嗨。
一出場勢大得很,挎個會說河南話的澳門美女、開個「四環素」(黑總打趣,去年的奔馳咋不開了),一張嘴「先給你在曲江買個別墅,不過半個億,碎碎個事」。
敢把億元,按個數,開天闢地頭一次,比王健林的「小目標」口氣更大。
搞不清來頭的大軍,就是有錢:帶著順子兩口子給二老磕頭,人模狗樣訓話,給小輩出手就是一萬元;住在夥計家的別墅,那個風光氣派。第二次回來,人沒進門就是借錢,順子辛辛苦苦東拼西湊才三萬,還不夠大軍一場牌輸的,鑽戒給了人只好編藉口要回來借錢頂帳……
最後身染重病、棲身珠海城中村,才想起自己的兄弟,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還念著自己的老情人,以及給大雀兒的女兒看病……
生活中這類人有,但是像大軍這麼張、玩這麼大的很少見。
人有本事、有錢能掄,沒錢能忍,人倒勢不倒,心眼不壞還念舊,也是一類陝人脾性。
05
一部以西安市井為背景的電視劇,收視率第一,央視一臺收視率破2%。芒果點擊超1.5億。豆瓣評分8.4,火確實是火了。
《裝臺》到底給西安帶來了什麼?
有人抱怨,鏡頭成天在城中村轉,忽視了西安建設發展的大成就,其實棚戶村改造搞的很不錯嘛。在劇中大唐不夜城曲江等美景轉瞬即逝,可能會讓人對西安產生誤解,以為咱西安城還到處都是城中村。
也有人說,《裝臺》面向底層草根生活狀態,真實、質樸,溫暖、向善,使陝西人的秉性方言廣為傳播,甚至塑造了一群「生活虐我千萬遍,我待生活如初戀」堅韌執著的陝人群像,沒有痴男怨女、矯情精緻,只有滿懷希望埋頭苦幹,對西安形象氣質是一道難得的「硬菜」。
陝西有句老話兒說的好,人是房子的楦頭。你看那房子呀,一旦沒人住三五年就沒有樣子了。過去有些房子能住百年破破爛爛,但只要有人在,房子也就有精氣神兒。
同樣,人是一座城的靈魂。一群群南腔北調,五湖四海,風風火火的人在這兒出出進進,奔走打拼,在這城裡穿梭尋覓,在這城裡刨吃食,能刨出來,就說明這個城還有吸引力,還有價值。
如果刨不出來,就說明這個城已經不是他們的城。如果人人都像大軍說的,在這裡能刨出半個億,那就不是西安城,而是華爾街。而且人人半個億,那只可能是陰票子。
人和城的關係實際上是很微妙的。每天看到這些男男女女從你身邊兒走過,實際上他們也在看你從他們身邊走過,彼此裝臺唱戲,互為背景。
我們都同樣看著一座西安城,看著一座古長安城,看著彼此匆匆忙忙,因此,我們在對方身上都看見了彼此。
你怎麼看?
西安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