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吳亦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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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5日-22日,成都熊貓亞洲美食節在成都隆重舉行。
14日,作為美食節的歡迎晚宴——天府家宴在萬達瑞華酒店開席,這是嘉賓們到達成都後的第一道盛宴,其中燈影香魚片、天府回鍋肉、陳麻婆豆腐、椒麻春筍尖、菜根老罈子、魚香酥皮蝦、樟茶煙燻鴨、開水白菜心、金湯養生鍋等16道主菜將川菜的「麻、辣、鮮、香」演繹得淋漓盡致,讓來自遠方的朋友們開啟了一次地道的川菜美食文化體驗。
開宴之前,記者專訪了天府家宴的顧問之一石光華,這位文人美食家要給大家擺一擺自己對川菜的獨到見解。
嘉賓
石光華,土生土長的成都人。著名詩人、作家、美食家,自詡好詩、好酒、好吃。2004年,一本《我的川菜生活》受到讀者的追捧,多次加印,銷量破200萬冊。2017年,《我的川菜生活》姊妹篇《我的川菜味道》再次受到讀者的好評與喜愛。
對話
文人與美食,自古不分家
記者(以下簡稱記):從語文教師到詩人再到美食家、川菜文化學者,這種身份的轉變不可謂不大吧?
石光華(以下簡稱石):我覺得自己本質上是一個文人,文人與美食其實自古就不分家。你看杜甫、蘇東坡、陸遊甚至更早的商代宰相、廚神伊尹,中國儒家文化的始祖孔子,都是美食家。因此,不存在身份轉變的問題,只不過我最近幾年把更多的精力放在飲食上,放在川菜文化研究上。
記:原因是什麼?
石:也是一個機緣。我的朋友劉太亨在重慶開了一家餐廳,叫香積廚,自己印了一套給客人看的小刊物,他曉得我喜歡做,喜歡吃,問我能不能寫點小文章。朋友喊幫忙,寫東西對我來說也不是難事,我就同意了,很快寫了第一篇《牛肉加蘿蔔等於美食主義》,沒想到反響很好。2002年我決定把所有職務都辭掉,專心做文學。但那時小孩在上學,家庭經濟有壓力,我就給報紙雜誌寫文章,賣文為生。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把《牛肉加蘿蔔等於美食主義》投給了一家媒體,編輯非常滿意,讓我不要寫文學體育類的稿子了,專寫飲食。寫著寫著我覺得不滿意,報紙版面太有限了,往往淺嘗輒止,於是索性放開寫,一根蔥一頭蒜也寫上幾千字。
後來,朋友看了這些文章,都覺得不錯,讓我出一本書。出版社派了一個很好的攝影記者,版子也做得很考究,這就是《我的川菜生活》,出版後反響很好。現在想起來覺得有些黑色幽默,之前寫了那麼多純文學的詩歌散文評論,都是名不見經傳,寫了一本川菜,反而火了。
破而後立,誕生全新的川菜文化
記:今天的川菜與古代川菜有何關係?
石:有人追溯川菜的歷史,追溯到了2000多年前,我不太認同這種說法。我們今天吃到的川菜是近現代川菜,其歷史滿打滿算只有150年,我認為真正系統形成今天川菜的味型、菜式、烹飪方式,甚至只能追溯到民國時期,因為川菜的發展是有斷點的,第一次在宋末元初,四川作為南宋抵抗蒙元的主戰場,飽受戰亂破壞,「揚一益二」的成都弄得十室九空,很多傳統文化包括飲食文化都遭受了巨大破壞。第二次更狠,明末清初,四川是戰爭持續到最後的一個省,順治初年四川只剩下5萬戶人口,戰爭毀滅了人口,也斬斷了文化的傳承,古代川菜文化幾乎斷絕。其實也可以想像,命都活不到,哪個還會去整好吃的嘛。但禍福相依,正因為被戰亂夷為白地,在這片土地上又誕生出全新的更加輝煌的川菜文化。
記:與湖廣填四川有關?
石:是的,康熙後的100多年,中國各地的人們拖家帶口來到這片陌生的土地,他們帶來的不僅是人口,還有不同的方言、獨特的文化,這些文化經過碰撞、交互、融合,讓四川重生,也誕生了獨特的新四川文化。眾多文化中,飲食文化處於最優先級,民以食為天嘛。很多人家舉族遷徙,甚至帶著烹飪器具,也帶來對食材的處理方法、烹飪方式和調味方式。四川將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飲食文化進行了充分的交匯融合、去蕪存菁,慢慢發展出了近現代川菜。
記:如果說傳承斷了的話,那文獻中那些關於古代川菜的記載又是什麼?
石:文獻裡是有很多文人對四川本地飲食的記載,比如司馬相如和卓文君在臨邛開了一家小酒店,「文君當壚,相如滌器」,打破了君子遠庖廚的傳統,開了文人參與飲食業的先河。後來常璩在《華陽國志》裡記載蜀中飲食「尚滋味、好辛香」。再後來杜甫在《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五首》寫道:「魚知丙穴由來美,酒憶郫筒不用沽。」蘇軾《春菜》裡寫道,「蔓菁宿根已生葉,韭芽戴土拳如蕨。爛烝香薺白魚肥,碎點青蒿涼餅滑。宿酒初消春睡起,細履幽畦掇芳辣……」陸遊在《劍南詩稿》裡有大量的詩篇都涉及四川的名酒、時蔬、菜餚。
但我翻了無數典籍,甚至縣誌、野史都找了一遍,也沒有發現一個明確記載古代川菜菜式以及製作方法的文字。今天我們只能通過古籍文獻知道,古代川菜輝煌過繁榮過,讓文人墨客難忘。所以近現代川菜完全可以說是在破而後立的基礎上誕生的。
記:東坡系列菜式總不是傳說吧?
石:蘇軾雖是眉山人,但他做出東坡肉、東坡肘子是在徐州、黃州,而且東坡肉也不是川菜獨有,江浙菜、鄂菜裡都有,烹製方法都不同。四川的東坡肉是後人在川菜味型基礎上創製而來,與當時的味道、烹飪方法又有極大不同了。
文人讓川菜更具生命力
記:近現代川菜形成的標誌是什麼?
石:今天的川菜比較系統地形成是在清代晚期至民國時期,有兩位標誌性的人物,第一位是藍光鑑,他13歲以徒入廚,16歲上灶,以三桌滿漢全席驚動成都。他創辦的榮樂園是當時成都最高檔的餐廳,他本人融匯南北菜餚,創製了300多道菜,研製了30多種筵局,至今這些菜品都是川菜的基礎經典菜品。他招收培養了一大批徒弟,其中20多位都成了頂尖廚師,後來川菜的半壁江山基本是藍家人。
另一位是黃敬臨,他是飲食業中文人的代表。黃敬臨家是四代書香門第,他本人也有舉人功名,曾做了三任知縣。他20多歲時宦遊北京,獻上一道樟茶鴨子給慈禧太后慶生,成為宮廷御菜。1930年,57歲的黃敬臨在成都包家巷正式亮出了「姑姑筵」招牌,他自封「油鍋邊鎮守使,加封煨燉將軍」,把飯館所在的原住宅改建成一座小巧雅致的園林,成為當時成都僅有的一家園林式餐廳,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家真正意義上的私房菜館。姑姑筵名菜也多,除了樟茶鴨,還有青筒魚、開水白菜、豆渣牛掌等。
黃敬臨親手書寫招牌和對聯:右手拿菜刀,左手拿鍋鏟,急急忙忙幹起來,做出些魚翅海參,供給你們爺爺太太(上聯);前頭烤柴灶,後頭烤炭爐,轟轟烈烈鬧一陣,落得點殘湯剩飯,養活我家大人娃娃(下聯)。橫批:「混壽緣」。姑姑筵每天只賣4桌,必須提前5天預訂,而且不能點菜,只能說規格,讓黃敬臨安排。即便如此,都俏得很,整個成都都以吃姑姑筵為榮。
記:文人做川菜還是有優勢的。
石:的確,藍光鑑對姑姑筵的菜品都讚不絕口,甚至偷師了一些菜品。文人的確有優勢,一是為川菜賦予了文化含義,二是食材選擇、烹飪方式更精細精緻、味道更個性化,三則是眼界更開闊、思維更發散、創意更十足,讓川菜更具有生命力。
20世紀40年代抗戰時期,進川的多是名門望族、大學者、大文人,他們給川菜帶來了第二次飛躍,因此川菜產生了文人菜、公館菜,精烹細作,誕生了諸如「清燉粉蒸肉」這樣的奇妙菜式。
記:清燉……粉蒸肉?
石:這是個典型的「三套車」。把粉蒸肉裝到豬肚子(肚念dǔ,指豬的胃)裡,然後把豬肚子裝到雞肚子裡,然後把雞拿來清燉。這是當年公館菜裡非常流行的一道菜。這種菜為什麼必須出現在文人菜裡?說白了就是「有錢有閒」,普通老百姓咋個可能整這些嘛?
記:確實,近代文人對川菜的貢獻不僅限於詩詞歌賦,很多都有實際操作經驗。
石:對啊,自古以來美食很大一部分是靠名人、文人推動的。推動川菜發展的文人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張大千,他自己都說過,「以藝事而論,我善烹調,更在畫藝之上。」張大千對川菜最重要的是利用個人影響力,讓川菜走出國門,聞名海外。此外,著名作家李劼人也在指揮街開過館子,名叫「小雅」,經營金鉤包子、燉雞面、番茄撕耳面、酒煮鹽雞、幹燒牛肉、黃花豬肝湯等。還有一個開館子的文人,車耀先,他開的努力餐今天都還很火。
中國八大菜系,川菜最有文化
記:你認為川菜的文化屬性,主要體現在哪些地方?
石:川菜是中國八大菜系中最有文化的菜系,不是因為有多少名人吃過,寫過,贊過,有很多典故文獻記載過。川菜的文化源於川菜作為一個菜系,其烹飪技藝、菜品構成、味道譜系融匯了整個中國文化的精髓。
舉個例子,川菜以追求味道而著稱,麻辣是川菜最廣為人知的標籤,但其實麻和辣並不是味道,而是一種痛覺。一個以追求味道為自己全部美學風格的菜系,竟把兩種不是味道的體驗作為自己的靈魂,是不是很奇妙?川菜用不是味道的麻和辣,打通自己的味道體系,構建自己的味道邏輯,這就是川菜的文化體現。
記:川菜最有文化的一道菜是什麼?
石:回鍋肉。這道菜看似家常,其實極為講究,而且飽含哲理,並且只會誕生在四川。這道菜是鄉愁,是中國人人與信仰、人與祖先、人與自然、人與故鄉的連接。中國人祭祀的時候把食物敬獻給上天、神靈和祖先,又把這些食物看成敬獻對象給我們的饋贈和恩賜,食物作媒介,達到人神共享、天人合一。說回鍋肉只會誕生在四川,不僅是因為郫縣豆瓣,還因為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匯聚四川,產生了很多祭祀祖先的熟刀頭肉,孕育出香味濃鬱的回鍋肉。
此外,回鍋肉本身也是文化,它號稱川菜第一香,是「六香之和」,非常經典地呈現了中國食物發酵的醬香。六香之中除了肉的汁香、蒜苗的清香,其餘四種調味料——郫縣豆瓣、豆豉、醬油、甜麵醬,都是發酵品。中國飲食對世界最偉大的貢獻,就是食物發酵術,把食物交給時間和自然,體現出中國人的智慧與獨特文化。
記:現在很多人認為川菜只有麻辣了,這對川菜文化、川菜發展,應該不利吧?
石:說川菜只有麻辣,那是無知。我以前也像很多人一樣耐心解釋,川菜不止有麻辣,麻辣的只有三分之一,三分之二不辣,有雞豆花、開水白菜、竹蓀肝膏湯……突然有一天我在解釋的過程中很討厭自己,怎麼像個受了氣的小媳婦,喋喋不休地辯白?
現在有些川菜大師,為了改變人們對川菜麻辣的印象,刻意做一些不辣的川菜,這樣的川菜能保證比其他菜系更高級,更有吸引力?所以我認為,今天川菜遇到的誤解,不是麻辣過了,而是麻辣得不夠,是上百萬川廚大軍,沒有幾個人真的懂麻辣。
記:你說麻辣不夠,不是味道不夠,而是理解不夠?
石:對。我曾經請10位川菜大廚給我寫10種辣椒,包括香度、辣度、成熟期、適應哪種菜型等。全世界上百種辣,我想這個問題對擅長做辣的川菜廚師來說,應該是小兒科。結果最好的一位也只寫出7種,而且都沒達到我的要求。再舉例,宮保雞丁是煳辣味,很多廚師都會做,但煳辣味到底是怎麼產生的?說不清楚。其實煳辣味是糖和辣椒受高溫後的一種反應。所以我們對川菜麻辣的研究還不夠,還需要真正沉下心做記錄,鑽進去做研究,不斷錘鍊,精益求精,知其然並知其所以然。
因此,我認為川菜的黃金時代還沒有到來,川菜成為一個偉大菜系的時代也還沒有到來,它需要後繼者去完善,去創造,去磨鍊。川菜潛力還很大,可塑性還很強,川菜的傳統將在我們和後來人手中鑄造。
石光華擺川菜的陰陽之道
川菜裡做青椒醬,或沒剁碎用火烤,或剁碎了用油炒,發酵後才不會變酸。而做紅椒醬必須是生的,或者是用油陰熟。這兩個看似簡單的食物,包含了中國文化中的陰陽哲學。青椒太陰,要以火輔之才達到平衡;紅椒太陽,要生要陰熟才達到平衡;
川菜的魚香沒有魚,但能無中生有;
川菜的怪味,五味俱全,在衝突中達到和諧與平衡;
川菜的開水白菜,化至繁為至簡,以繁複的方法烹調出看似最簡單的菜品……
手記
2019年5月14日 成都
雖然沒有見過石光華先生,但對他卻是聞名已久。一是從他的那本《我的川菜生活》中閱知,一頭蒜、一根蔥都能寫出洋洋灑灑數千字,且角度獨特,妙趣橫生,令人慾罷不能。二是從朋友同事口中聞知,石光華很有個性,口才極佳,早年被稱為「成都四大嘴子」,而且他對看不慣的事和人,能說敢說。於是乎採訪之前,我老老實實地做了很多功課,細緻到見面該如何寒暄,以免說錯話,採訪不順就糟糕了。
石光華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儒雅。整齊的白色立領襯衫,淺色長褲,整個人看上去斯文清爽,文人範十足。第二印象是精神,比書中照片清減了一些,腰板筆直,說話中氣十足。第三印象是善談,採訪近兩個小時,他說得意猶未盡,我聽得餘味無窮,如果不是因為天府家宴馬上要籤到,他作為顧問必須到場,估計還能繼續擺下去。
龍門陣開擺之前,我問石光華為什麼會從詩人變成美食家和川菜文化學者?他的回答很耿直:「飢餓讓我喜歡吃,貧窮讓我喜歡寫。」
經歷了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煉成了石光華對食物的敏感,也使他從小到現在不挑食,即使在今天,他對名廚名菜也沒有其他美食家的那種狂熱,只要滋味好,他都甘之若飴。而早早的獨立生活,再加上生活的需求,使得他從購買到烹飪,都必須親力親為,再加上文人的思維和見解,讓他對做飯有些獨到的見解。至於喜歡寫,一則自認是個文人,自然要能寫善寫,二則寫出來的東西能換來幾個養家餬口的「銀子」,自然也要堅持下來的。
石光華說自己是「說一、寫二、吃三、做四」,在他眼裡,自己的文人屬性永遠是第一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