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空間與創作當中的諸多細節,合力將作品推向了大眾的視野。劇集的內容厚度和短劇的形式本身,都在「隱秘的角落」這一標題中形成了巧合:將家庭與成長向懸疑耦合,將此前「隱秘」的題材最大程度地做到了陽光化。這種走向陽光的過程,也超越了「浪漫的再創作」概念本身,具備著行業的現實意義。
作者 | 王亦璇
採訪 | 王亦璇 周亞波
「你可能不記得某個故事,但是很多東西是美學形成的基礎。」
採訪過程中,導演辛爽幾次提到了「潛意識中的美學」,一如故事中的幾名少年一樣,每個人的成長經歷當中,可能會有無數個不記得細節的事情,但很多相通的感受可以形成共鳴。
例如,在決定製作片頭之前,辛爽的本意是將所有字幕打在動態底板上。後來,為了不讓過多信息幹擾到觀眾對故事的理解,他和團隊創作出了稍顯詭異、卻又有著兒童感的手繪動畫。
這是辛爽首次以導演的身份接觸長篇劇集,在此之前,他身份多元,審美獨特,當過Joyside樂隊的鼓手,還在湖南衛視的音樂綜藝《幻樂之城》中有過5次執導經歷。不論是劇情風格亦或影像審美,乃至配樂選擇,《隱秘的角落》(以下簡稱「《隱秘》」)在國產懸疑類型劇中都獨具特點。
《隱秘》改編自紫金陳小說《壞小孩》,但作為一部獨立的影視作品,與原著又有著截然不同的表達。在辛爽看來,純粹的「惡」一定不是自己想要表達的方向,在進行了一系列理解與提煉的過程後,「愛與選擇」被確立為了《隱秘》的關鍵詞。而如萬年影業合夥製片人盧靜所言,《隱秘》的類型定位,第一是家庭,第二是成長,第三才是懸疑。
根據公開信息,《隱秘》的豆瓣開分為9.2分,截至發稿前雖然評分回落至9.0,但依然是2020年以來國產劇拿到的最高分數。在超過24萬人的評分中,有92%的觀眾都打出了四星以上的好評。
作為愛奇藝迷霧劇場系列中第二位登場的作品,《隱秘》帶來了風格與類型的反差,也跳脫了傳統懸疑劇的框架。一方面,《隱秘》以小孩子的視角看待殺人事件,在劇本尚未完成之時,就已經定調夏天的故事和陽光明媚的風格。另一方面,劇情沒有直觀遞進的推理環節,為情感表達、人物塑造留白了大量想像的空間。
這些空間與創作當中的諸多細節,合力將作品推向了大眾的視野。劇集的內容厚度和短劇的形式本身,都在「隱秘的角落」這一標題中形成了巧合:將家庭與成長向懸疑耦合,將此前「隱秘」的題材最大程度地做到了陽光化。這種走向陽光的過程,也超越了「浪漫的再創作」概念本身,具備著行業的現實意義。
01 | 組局
盧靜在確定好主創團隊最後一名成員錄音指導張楠之後,坐在自己的車裡大哭了一場。
2017年,懸疑劇集《無證之罪》(以下簡稱「《無證》」)收穫了4.6億的播放量和良好的觀眾反饋,懸疑類網絡劇的熱度也在那個冬天日益增長。當時還是執行製片人的盧靜在《無證》的製作過程中得到了不少經驗,也同時激發了自己「沿著這條路繼續走下去」的決心。《無證》之後,盧靜又接觸了市場上很多同類型的不同項目。但是,能打動她的一直沒有出現, 「沒有能夠一下擊中我的那種項目。」
與此同時,盧靜一直對小說《壞小孩》念念不忘。2018年,擁有這本小說版權的愛奇藝宣布了懸疑短劇劇場的計劃,找到此前合作過的萬年影業,而萬年影業創始人兼CEO何俊逸則將這個項目交給了盧靜。
「我跟小紫老師說,我又要做你的項目了,這回是《壞小孩》。」 盧靜向《三聲》描述自己下定決心後和紫金陳的首次溝通。當時,紫金陳的第一反應是為何沒有去爭取一下《長夜難明》,盧靜表達了自己想要「有所突破」的決心,並直接表示要把這個故事「陽光明媚地」做。
「當時紫金陳聽了也非常高興,他說我也是這樣想的,這應該是一個陽光下的故事。」盧靜表示。
找編劇是最重要的,也是最大的困難之一。2018年,在第一版劇本大綱的基礎上,盧靜帶著執行製片人宋存松見了不下30個編劇,但遲遲沒有遇到非常合適這個項目的人選。「圈裡不少人都看過小說,也都研究過大綱,但關鍵在於誰才是那個真正適合《隱秘》、能表達出那股氣質的編劇。」盧靜說,這種情況持續到Joe Cacaci、胡坤、潘依然和孫浩洋4位編劇的出現。
孫浩洋是最先加入的,他喜歡紫金陳、喜歡《壞小孩》。「他能夠很好地保護小說中的人物和情節,提煉有價值的部分,再做延伸和拓展。」
參與過《紙牌屋》創作的Joe Cacaci為《隱秘》定下了基調——當盧靜通過Cacaci的學生,帶著整本翻譯好的《壞小孩》找到他時,他只問了一個問題:故事的主線是選擇家庭與成長,或是案件與懸疑?盧靜沒有猶豫過多就站在了家庭與成長這邊。把控好劇集類型之後,Cacaci打造了最基本的敘事結構和框架,這種在節奏方面的總控,成為了觀眾評論中「美劇感」的基礎。
為了讓張東升和三個小孩之間建立聯繫,Cacaci在原著的基礎上創作了人物王立。在家庭為第一類型的前提之下,王立在劇中被設定為「家庭成員」,他是王瑤的弟弟、朱晶晶的舅舅,和朱朝陽有著天然的對立與矛盾關係。
故事的框架搭好之後,盧靜「費了挺大勁兒」才把胡坤請到團隊中來。胡坤是前輩,比其他人都年長許多。同時,他有自己的家庭、有孩子,生活經歷豐富,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編劇,編劇,編不過生活」。
胡坤對人物的把控給整個團隊都帶來了驚喜。當時,胡坤根據親身經歷的故事,給劇中人物嚴良加了一段「吃梨」的戲。「這就是胡坤老師自己小時候的經歷,那時他爸爸在精神病院,不認得他和姐姐。但是他們去看爸爸,爸爸竟然記得他愛吃梨,從樹上摘了一個梨遞給了他。」
《隱秘》在劇本創作中投入了7個月時間,有不少片段都出了6稿、7稿,甚至到了現場還在修改飛頁。盧靜在北電讀書時的同學潘依然是最後一個加入團隊的編劇,也作為第一編劇,成為了《隱秘》劇本的關鍵人物。
一方面,潘依然對大結構的把握十分成熟,在學校時就已非常優秀;另一方面,她擅長書寫細節,對人物的刻畫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拿周春紅舉例,她出去約會,化好妝回來把口紅擦掉,指甲蓋上塗的紅色指甲油,兒子一說她一藏,這些都是潘老師寫的。」 盧靜說起了劇中周春紅和馬主任的戀情線,這是基於原著的全新創作,而細緻入微的描寫,也讓周春紅的形象更趨於飽滿。
確定主創的工作也在同步進行著。在構思主創團隊之初,盧靜首先想到的是《無證》的部分原班人馬——大家有過一次愉快的合作經歷,當時也留下了一些遺憾。從攝影指導晁明、美術指導李佳寧、造型指導田壯壯,到剪輯指導路迪、選角導演李俊霆,盧靜一個個地去找,很快地,大家在考核項目之後,一致決定以《隱秘》為契機,再聚在一起,做點兒不一樣的。
「那時候就覺得怎麼他們都願意來幫我,又都是我的師哥,可能在學校拍作業時,我只是一個幫他們買盒飯的。」 盧靜再次談及當時的情景,依然非常感動,「《無證》之後,大家都小有名氣,發展得很好,所以每一個人回來都背著巨大的壓力,希望超越自己。」
而包括導演辛爽、錄音指導張楠、作曲丁可,以及編劇團隊在內的新成員,則為《隱秘的角落》帶來了更多新鮮的元素和氣質。「最開始確實是通過《幻樂之城》知道辛爽導演的。」盧靜解釋說,當時愛奇藝的製片人就向她推薦辛爽,希望能夠有進一步的合作。「但最開始我跟他溝通的其實不是《隱秘》,而是另一個很小眾的項目。兩個項目同時在做劇本開發,我跟辛爽也在合作的過程中成為朋友,會讓他幫忙給《隱秘》提提意見。」
在《隱秘》完成12集劇本大綱後,盧靜需要為項目找到合適的導演。這時她嘗試性地向辛爽提出邀請,沒想到辛爽一口答應了。「當時他說,我早就在等你找我了,我太喜歡這個項目了。」盧靜回憶說,「辛爽的加入,按照我們編劇潘依然的原話說是,終於在小黑屋裡看到了那束光。」
02 | 推進
2018年年底,盧靜和團隊用10天的時間採風,為《隱秘》拍攝地選址。這部劇中要有夏天、有孩子,還要有山有水,「一種陽光和熾熱的東西」,所以團隊定下了目標:往南走,尋找夏天的質感。
美術指導李佳寧翻遍了中國地理地形圖,根據水的走向,選擇了武漢、長沙、湛江、佛山和柳州5座城市。起初,團隊預設的理想拍攝地是武漢,城市漂亮,又有江湖,「懸疑感」也極佳。但是,實地考察的情況並不理想,用盧靜的話來說,武漢最大的問題是分不清南北方,沒有辦法把地域特色表達出來。
而當團隊行至湛江時,「漁船、煙火氣、小鎮感,讓我一下子覺得就是這個城市了。」 盧靜說到了湛江的海和停在岸邊的廢船,與劇本中的場景非常相似,「加上南方的棕櫚樹、礁石的顏色,都很符合導演的審美風格。」
正式加入《隱秘》之後,辛爽又額外去了兩趟湛江。他喜歡老城區的氛圍和建築的顏色,和劇本調性是一致的。在他所慣用的視聽敘事之下,劇中出現了許多航拍湛江的場面,「一個城市的空鏡都在演戲。」這些美學與城市的選擇背後有更深一層的寓意——在強烈的陽光之下,陰影也越強。
這正符合「角落」的含義,也突出了《隱秘》想要傳達的正反兩面的關係。
定下湛江沒幾天,《隱秘》就進入了長達半年多的選角時間。2019年1月1號,選角團隊入駐。王景春是全劇第一個定的演員,他的加入使整個劇組變得強大,後續的選角流程也更加順暢。「他演過非常多的警察,我們寫劇本的時候就是照著他寫的。」 王景春的信任,讓盧靜頗為感動。
「王老師的第一個影帝,就是演民警的時候拿的。後來又拿了(柏林電影節)影帝,我很替他開心,但心裡也咯噔一下,想著可能請不到他了。沒想到等我們找到他時,他居然還是那麼認可我們的劇本和團隊。」
在為朱朝陽的媽媽周春紅選角時候,遇到了很多意料之外的困難。因為大多數女演員都不願意出演媽媽,團隊還曾一度對自己的創作產生了質疑。在劇本進入定稿階段後,選角團隊推薦了劉琳,雙方的首次見面也安排在了一場劇本會上。
在盧靜的描述中,劉琳走進房間的那一瞬間,大家都覺得她就是周春紅。實際上,經歷過前期選角的壓力,編劇已經準備了另一版劇本,將已經改編好的周春紅講給劉琳聽。
「當時琳姐特別激動,她說不行,說自己在飛機上看的時候哭得稀裡譁啦,讓我們不要懷疑自己原來的劇本。」 劉琳當場就表演起了周春紅,體會這位經歷坎坷、性格中具有壓迫感的媽媽的神態細節。「那一刻給了我們巨大的信心,導演和編劇也都對最初的周春紅這個角色重拾了信心。」
《隱秘》已經確定了兩位影帝後級演員,但盧靜心裡還惦記著主角張東升的人選。在合作過《無證》之後,盧靜認為秦昊是她「必須要用」的人。「昊哥幫了我們。那時候我們只是一幫小孩兒,沒有很大的投資,在做著誰都不知道結果的網劇。」 盧靜說,「如果我有機會創造出一個好的角色,我一定要先去問他(秦昊)。」
盧靜和辛爽第一次是去橫店見的秦昊。初次碰面在一個房車裡,辛爽準備了10頁關於張東升這一人物的分析和畫像。然而,事情進展並不順利,當聊到第3頁紙時,秦昊就提出了很多細節上的質疑。
「當時我覺得完了,昊哥不喜歡這個角色。我還有一點埋怨的情緒去跟辛爽說,你怎麼做了那麼多功課,也不跟他解釋。」 辛爽的回答倒是十分簡單,他認同秦昊的觀點,要再創新一下張東升這個角色,再面對秦昊的時候,也會更有把握。辛爽和編劇團隊在隨後修改了許多細節,在數次視頻通話後,秦昊在2019年的春天確定加入。
作為《隱秘》核心的三名小演員,也是在非常靠後的階段才加入的。當時,選角團隊已面試了上千名兒童演員,最終給到導演和製片人手中的照片,也有數百名候選。
在見到朱朝陽的扮演者榮梓杉時,辛爽說他的眼神一下子就讓他覺得有戲。雖然榮梓杉在戲外是「小太陽」,是「哈士奇」,但一進入戲中就變得非常真實。「戲是戲,生活是生活。孩子們要對表演有正確的理解。」選擇飾演嚴良和普普的演員,也都按照「真實」的標準來,不能太「油」、太「過」。
辛爽表示孩子們的天賦佔據了很大一部分,說自己在「找天才」,但盧靜卻向《三聲》透露,辛爽也自有一套「調」小孩子的方法。
在片場的時候,辛爽會告訴小演員,「你就是普普,就是朝陽」,讓他們把自己充分地代入到角色中去。這種互喊角色名交流的方式,也貫穿了整個拍攝過程。他還會用別人聽不懂的語言跟小朋友們對戲,在這一點上從不死板教條。
比如,在拍攝孩子們躺在船上感受幻境的鏡頭時,辛爽告訴榮梓杉,「朝陽,現在假設你眼前全是球鞋,你很喜歡球鞋,這樣躺在想像中去。」
完成那一場戲之後,榮梓杉轉過頭問盧靜:「姐,導演怎麼知道我喜歡球鞋的?」
03 | 「浪漫現實主義」
朱朝陽爸爸朱永平的登場,伴隨著廣東話「無邊、無邊」和在南方地區流行的打牌術語。在辛爽看來,廣東話、潮汕話都為故事提供了舞臺,讓觀眾相信世界上真有這樣一處小鎮。
辛爽說《隱秘》不是「獵奇」的故事,他用「留得住」、「留得下」六個字表達了自己的初衷。「在現實生活裡,你要看到那些情感,去經歷,不要對愛有錯誤的理解。所謂浪漫現實主義是什麼,就是我們把浪漫放到現實。」
朱永平打牌並不是劇本中原有的戲。開拍前,演員張頌文趁工作人員還在打光,問了導演一句話:「能讓我們在這先玩10分鐘嗎?不礙事吧?」 那一刻,辛爽站在旁邊,發現幾位演員是真的在打牌,而那個場景也是他真正想記錄的現實生活。
在對《隱秘》的創作中,辛爽把現實主義,放在了人物的表演和氣氛的真實之上,而浪漫則與美學相關,「我是希望在美學上,往上再踩一步。」
辛爽在劇中使用了不同的色調來表達人物的性格和感情。雖然有相當一部分看上去都違反了現實,但辛爽說它們也是敘事的一部分、浪漫的一部分。「美學的東西不能脫離故事、脫離劇本,我們根據每一個人物去考量色彩的使用。」
周春紅出現的場景裡,紅色是主調。因為紅色代表著能量、欲望,也為她和馬主任的戀情交待了背景。而派出所的柜子是黃色,雖然偏離了現實,但同時也在襯託人物:老陳是一名警察,他的形象是鮮亮的。
這種「每個場景都在演戲」、「每個道具都在演戲」的邏輯,讓劇集的細節密度徒然升高,也構成了觀眾進一步討論的話題基礎。
盧靜笑言辛爽是一個非常嚴格的導演,「他幾乎能』逼瘋』劇組所有人,但所有人又能沉浸其中,享受和他合作。」 比如,辛爽在自己的影像表達當中,非常不喜歡將日期以字母的形式呈現,這就讓「發生2005年」的設定必須要藉助各類的輔助表達,是活生生的。除了劇中大量布置的老物件,「房子、服裝、所有吃喝拉撒的東西、加油站、糖水店,都是我們整個重新做的,美術老師在閒魚上淘到了不少東西。」
辛爽在當導演之前,是個「搞音樂」的人。組建搖滾樂隊Joyside,還在2005年入職光線傳媒。之後,辛爽又參加了湖南衛視《幻樂之城》。於是,他格外強調視聽,「所有的手段用在一起其實才叫視聽,才傳達出來是一個完整的感受,這件事它不是做數學題1+1=2。」
在朱朝陽和爸爸吃糖水的那場戲中,辛爽加入了過山車的聲音,從低到高、從高到低,還有人群的嚎叫。「用稍微好一點的音箱,或者聲音放大一點,那是朱朝陽心理活動最激烈的時候,那些聲音都是在輔助敘事。」
盧靜也特別說到了這一點,辛爽和錄音執導張楠在完成一段混錄之後,要把素材導出在各種終端上看。「小米電視、樂視TV、蘋果什麼的都看一遍,包括iPhone、iPad、三星手機,感受不同的介質帶來的效果,最後再找到一個最好的、綜合的結果。」
辛爽早就想好了片尾曲的事兒。12集劇情要有12首片尾曲,它們大部分都來自於這位搖滾青年的歌單,由後海大鯊魚、PK14、Joyside和發光曲線等樂隊演唱。片尾曲也是劇情,每一首片尾曲都是對劇情或情緒的延展,「這些細節都在演戲。」
《隱秘》的劇情中少有層層遞進的推理或懸疑,包括笛卡爾的故事等,都是它留給觀眾去解讀的部分。辛爽很開心,看到大家對細節的不同認知,「蜥蜴的本意是暗喻它看到了張東升的犯罪,但觀眾說它代表著冷血,你說不對嗎?這樣的解讀當然也是對的。」
周春紅吃的橘子都是綠色的橘子,綠色除了是人物的一種色彩,也有其他意味。「有的觀眾看出酸,有的觀眾看出禁果,還有的觀眾看到欲望。」 這就是辛爽想做的,「一個東西能承載很多含義,這是給觀眾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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