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9月20日,東京,成田機場附近。大藏相竹下登安排了一場高爾夫球活動。
他收拾好球鞋和球桿,放在後備箱,駕車來到高爾夫球場。在慢悠悠地打了九個洞後,他便小心翼翼地離開,直奔機場,穿著球衣坐上泛美航班客機,飛往紐約,避免被日本其他官員和媒體發現。
竹下登將參加一場重大會議,目前,他還需要保密。作為日本的大藏相,竹下登出國需要獲得內閣批准才行,國會期間甚至要取得國會批准。首相中曾根康弘和他商議以打球掩人耳目。
紐約中央公園對面,一座文藝復興式樣的「城堡」酒店,是著名的廣場飯店。
22日中午11點,G5集團(美、日、英、德、法)的財長和央行行長齊聚一堂,討論各國匯率和全球貿易平衡事宜。特別是,美方希望日元升值個百分之幾,多做點貢獻。
竹下登說:「可以升值20%,OK的。」
美國很是吃驚,沒想到謹慎的日本人會這麼大方。下午4點30分,會議結束,五國召開記者招待會,發布公告,其中最重要的一章是關於美元有序貶值,其他國家對美元升值——這份公告史稱「廣場協議」。
記者提問:「為什麼能容忍日元升值?」
竹下登答:「因為我的名字裡有『登』啊。」(日語中「登」與「升」相近)
圖:廣場協議合影,右一為竹下登
未來7天裡,9月23日至10月1日,G5集團共賣出了27億美元,日本幹預力度最大,賣出12.5億,日元升值11.8%。
其實,竹下登這麼幹有著自己的盤算。要想把遊戲玩下去,不打貿易戰,避免與美國硬扛,當時最優的策略就是日元升值。這就好比日本的商品整體對美國漲一次價,日本少出口點,而美國的商品整體對日本打一次折,美國多出口點,由此減少逆差。
但事情沒有向著預想的方向發展。
到了1986年3月,出口受阻的日本企業活不下去了,產業界瀰漫著不滿的情緒,認為廣場協議是個錯誤甚至是失敗。中曾根康弘和竹下登因此遭到猛烈的抨擊,他倆寫信給裡根和財長貝克,請求他們幫助終止日元進一步升值。
但裡根拒絕了,回復稱「國會裡保護主義太強啊,無法再次做出改變匯率的政策。」
日本無可奈何,坐看日元繼續升值。
升級的貿易戰
我們將時間線向前推移一下,以便更清晰地了解這一事件的來龍去脈。
20世紀80年代,伴隨著超速增長的經濟勢頭,日本資本瘋狂擴張,日本製造的產品遍布全球。
到80年代中期,日本半導體五巨頭NEC、東芝、日立、富士通和三菱生產的DRAM席捲世界,佔據了全球市場80%的份額。甚至,富士通要收購「矽谷老祖宗」仙童半導體公司,震驚美國。
到1985年,強大的英特爾公司都只好從DRAM(動態隨機存取存儲器)製造中退出,這一領域在當時被稱為「產業中樞」。而自1971年英特爾發明DRAM起,到江山易主,不過15年。
備受威脅的美國半導體公司們,迅速成立行業協會,積極遊說聯邦政府,要對日本半導體產業施加壓力。這一時期,美國半導體產業損失了約20億美元和2.7萬就業崗位。
於是,1985年7月,裡根總統下令,對日本半導體產業發起「301調查」,對日本的電腦、電視等高科技產品徵收100%關稅。
日美貿易戰掀起高潮。
至此,美國已經對日本進行了六輪產業層面的貿易制裁,它們是:紡織貿易戰、鋼鐵貿易戰、彩電貿易戰、汽車貿易戰、通信貿易戰和半導體貿易戰。1981年,美國還擁有1410億美元的海外債權,到了1985年淨負債就達到1110億美元,日本佔了三分之一。
然而美國發現,六大貿易戰沒有解決問題,對日逆差越來越大。美日兩國開始把貿易失衡的關注點從實體投向了金融領域——
匯率。
這才有了廣場協議的一幕。
虎!虎!虎!
匯率升值,其實是把雙刃劍。
隨著時間的推移,日本上下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強大的日元給本國經濟帶來的好處遠遠多於損失,日元升值讓日本人的購買力暴崩,日本人幹出了震驚世界的事情:
第一件,全球買、買、買。
1986年之前,日本人從來沒有買過大的美國地產。在1989年的巔峰之作中,日本三菱土地公司以8.46億美元的價格購買了「美國象徵」的洛克菲勒中心51%的股權,還在大樓的最高處插上了日本國旗。
當時,《Newsweek》雜誌封面印有「穿和服的自由女神」,更有報紙刊登整版漫畫:豐田汽車從天而降,名字叫「虎、虎、虎」!這是日本偷襲珍珠港投彈的暗語。
在日本國內,奢侈品消費佔了全球總數的50%,90%以上的日本女性擁有LV和Gucci,60%的人有Prada,超過50%的人有Chanel……
第二件,空前大牛市。
廣場協議前一天,美元兌日元是1:238,到了1988年則為1:128,日元升值一倍。
為了對衝出口影響,日本選擇了貨幣寬鬆政策,下調利率,釋放了大量流動性,熱錢如同脫韁的野馬,進入了房地產和股市。股價每年以30%、地價每年以15%的幅度增長,GDP增長率達到5%左右,日本開啟了長達5年的「平成景氣」。
第三件,日本可以說不。
被譽為「經營之聖」的索尼公司創始人盛田昭夫出版了著名的《日本可以說不》(1989),他說:「日本必須學會在它批評者面前說不,因為這是超級大國的氣勢。」 這大大助推了日本國民的自信心。
如此玄幻的盛世,日本人都迷失了自我。
為抑制泡沫,日本又反手激進地去槓桿,在1989年6月至1990年8月期間,日本央行連續5次加息,這一措施,擊潰了股市樓市,無數人套牢。日本進入了所謂「失去的二十年」。
然而,包括竹下登在內的日本人,猜中了開頭,沒猜中結尾。
從這裡也看出,「廣場協議」後錯誤的貨幣政策,而不是「廣場協議」本身讓日本經濟神話破滅。
「失去的二十年」:衰而不退
小野二郎是竹下登的同齡人,被譽為「日本壽司之神」,他一輩子只捏壽司,70年如一日。
每一個壽司的誤差不差過4粒米飯、給章魚按摩40-50分鐘讓肉質變軟,一個學徒煎玉子燒要練十年……在快節奏生活的今天,小野二郎的這份執著近似迂腐。
「我依然不認為自己已臻至善」,像小野二郎這樣重複同樣的事情以求精進的做法,被稱為「工匠精神」。
有人說泡沫破滅之後,進入低欲望社會的日本,恰恰給工匠精神提供了土壤,有充分的時間去打磨一份工藝。也有人總結,正是工匠精神的副作用,讓日本陷入一門技藝不能自拔,而錯失了「摩爾定律」下半導體行業的高速迭代升級,更錯過了移動網際網路浪潮下技術應用的爆發。
這種遺憾,與「老齡化」「少子化」的社會問題,「斷舍離」的生活態度,構成了日本「失去的二十年」的圖景。
真的是這樣嗎?可能本末倒置了。
仍以半導體產業為例。正如在壽司上的精進,日本在半導體產業上遊的材料領域,從極為苛刻的原料提純,到數十年材料配方的試錯,所掌握的成果依然壓制著美國,居世界第一。
數據顯示,2019年日企在全球半導體材料市場的份額達到66%,矽片、光刻膠、電子特氣和掩膜膠這四大核心材料領域佔70%以上。最新的EUV光刻領域,日企更擁有行業80%以上的專利。
磨刀不誤砍柴工。
更為可怕的是,21世紀以來,日本人18年摘走18個諾貝爾獎,這離日本2001年提出的「50年30個諾獎」計劃,超過了一半。強大的基礎科學,為日本經濟走出「失去的二十年」陰霾以及在半導體領域佔有一席之地提供了微觀支撐。
回過頭來看一組宏觀數據,「廣場協議」後美國對日的貿易逆差改善了嗎?沒有!
美日貿易戰對貿易逆差的影響 來自:萬得,恆大研究院
「廣場協議」之後,美日貿易逆差仍然呈現趨勢性擴大,體現了日本產品競爭力依然較強。隨著日本的產業結構繼續向高端製造業、高科技產業升級,又產生了相對優勢,產品在美國照樣好賣。
「一旦你決定好職業,你必須全心投入工作中,你必須愛自己的工作,千萬不要有怨言,你必須窮盡一生磨鍊技能,這就是成功的秘訣,也是讓人家敬重的關鍵。」 小野二郎說。
今天,日本經濟的總量水平仍然很高,是世界第三,人均 GDP 早已超過四萬美元。在商業領域,松下從家電,擴展至汽車電子、住宅能源、商務解決方案等領域;東芝完全退出白色家電,進入大型核電、新能源和氫燃料電池電站業務領域;夏普轉向健康醫療、機器人、智能住宅、汽車、空氣安全技術領域;豐田開始氫燃料電池汽車的商業化,在特斯拉引導的電動汽車熱潮中獨樹一幟……
「失落」是相對當年的超高增速而言,確切地說,日本經濟是衰而不退。
【參考資料】
《時運變遷》,保羅·沃爾克、行天豐雄
《失去的製造業》,湯之上隆
《全球貿易摩擦與大國興衰》,任澤平,羅志恆
《壽司之神》紀錄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