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學期,我可能又上不了學期匯報的舞臺了……」
上午八點,我剛睡醒就收到了妹妹的這條信息。
猶豫了很久,我想要發一些安慰的話,但最終還是只發了一個表情包。
自責感又一次湧上來,但我從不敢告訴她。
1996 年,我出生在馬來西亞一個普通的家庭裡。
小時候我性格內向,遇到親戚只敢躲在父母身後,給我禮物或零食,我都會下意識推給敢主動打招呼的妹妹。
長輩們一邊說「哥哥真懂事啊,都把零食給妹妹了」,一邊覺得是妹妹在欺負我,不待見她的熱情。
妹妹比我小一歲,她出生那年正遇上 1997 的金融危機,我爸因為這個,被迫變賣了家裡的資產。
所有人都在勸我媽不要把妹妹生下來,但因為我爸的堅持,妹妹還是順利來到了世界。
妹妹 5 歲被爸媽安排學習芭蕾,到了 10 歲,又開始學鋼琴。
相較之下,爸媽對我極度寬容。只要我不學壞,他們基本不會逼著我學任何東西。
剛上小學,妹妹就入選了學校韻律操隊。每周日上午 6 點,她早早起床叫醒媽媽,然後到車程一個小時的訓練場上課。
第一次看她練習時,她反覆下腰劈叉的樣子,和訓練場內此起彼伏的哭喊聲,嚇得我目瞪口呆。
我家,午後雷陣雨
三四個月後,爸媽覺得培訓用處不大,又想把錢省下來給我上補習班,妹妹的培訓因此被中止了。
我記得,一個月之後,韻律操國家代表隊到那個訓練場遴選隊員。
之前和我妹一起培訓的幾個女孩,都獲選進入國家隊了。而我妹,和這難能可貴的機會擦肩而過。
2008,又一年的金融危機,爸爸的生意再次遭受到沉重的打擊。
我看著妹妹鋼琴越彈越好,也嚷嚷著要上鋼琴課。而為了讓我學鋼琴,我媽決定給她換一家舞蹈培訓班。
過了不久,之前那家培訓班就引入了一批外教,短短兩年,就成為我們那最有聲望的培訓班。
學員們頻頻出國參賽和表演,成績非常亮眼。那裡很快也成為了所有像我妹一樣,從小練舞的女生最嚮往的地方。
但她又錯過了。
長大後,我開過她一個玩笑,說她是全世界最倒黴的人,明明底子很好,在競選韻律操國家隊隊員前一個月,卻因為交不出培訓費而泡湯了。
明明在一個培訓班裡有很多表演的機會,卻在還沒得到這些機會前就為了省學費而轉到了另一個培訓班......
她的人生有著太多的不幸運,而這些「交不出培訓費」的時候,常常都是因為爸媽把錢「讓」給了我。
家鄉的漁船都被改造成了觀光船
一次一次的打擊和失敗,讓她逐漸失去自信,變得不愛展示自己。
而我卻因為在學習和課外活動上都有著不錯的成績,逐漸學會了表現自己。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成長軌跡非常相似,一樣的小學、一樣的初高中、甚至到大學,也是來到中國學著類似的專業。
因為有著太多共同點,我曾經誤以為我們會擁有同樣的人生和命運。
然而因為長輩的讚美和比較、父母的重視與忽視,我們又慢慢意識到,我們其實不一樣。
一直以來,我們兄妹倆都過得比較節儉,不重要的東西一般都不買。
記得高中時,有一次臨近芭蕾升級考試,妹妹想要買一雙新的足尖鞋(大約四五百人民幣)。
可爸媽因為給了我參加夏令營的錢,實在拿不出那麼多錢多買一雙,還責備妹妹不愛護舞鞋。
妹妹沒說什麼,只是默默穿著那雙舊的足尖鞋去參加考試了。
那一次,她再次考了高分。
但她沒告訴我們的是,因為穿了磨損的足尖鞋,她的腳又受傷了。一般專業舞者一個月能穿掉十至十二雙足尖鞋,而她那雙足尖鞋穿了整整兩年。
今年寒假回家,因為長期練舞沒有做足保護措施,妹妹腳趾外翻得越來越嚴重,現在連正常走路都會疼。
老家,老沙發
隔了那麼多年後,我第一次認真地看她的腳。
我真的無法想像,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腳趾能外翻到這個程度。你甚至都不敢去碰,深怕一碰就弄疼她了。
我看著心疼,但同時還覺得很愧疚,想起了曾經她看著玻璃櫃裡的舞鞋,什麼話也沒說,獨自走開的身影。
如果我沒把錢拿去參加夏令營,她是不是就能買那雙舞鞋;如果她一直有雙品質好點的舞鞋,她的腳是不是就不會變形。
是不是,她現在就能像別的女孩一樣,穿著各式各樣漂亮的鞋子和朋友出門了呢。
這些年來,其實這一份愧疚感一直存在,也一直無法被攤開來說。
妹妹人生路上的曲折,好似都與我有關。
因為我,她至少失去了一部分自信;因為我,她甚至沒辦法買一件她喜歡的東西。因為我,她真的失去了好多。
這種自責與愧疚,和平常的安慰和鼓勵一樣,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也成為了我和我妹永遠不可能觸碰的禁區。
我想了很久,為什麼這會成為我們的禁區,唯一合理的解釋大概就是:
我和她是這世界上最親近的關係,不管到什麼時候,我們都會是這個世界上唯二繼承我們父母血緣的人。
這種關係需要被保護。
去年的年夜飯
太赤裸裸地表達這些情緒,可能只會激發了彼此心底最不願展示的恩怨,繼而使我們變得尷尬,更壞的可能是決裂。
18 歲後,我們相繼選擇來中國上學。我在北京,她在南京,我們距離一千多公裡。
因為同樣身處異國,我們的聯繫變得越來越頻繁。
這兩年,看著她每次有了一點小成績,我就會感到特別開心,仿佛可以看見她在一點點重拾自信。
也許是因為在一個全新的環境裡,沒有外人的比較了。她終於開始知道她要什麼了,也慢慢更願意表達自己了。
有一次,她獨自一人坐了十幾個小時的臥鋪來北京找我,在上午 9 點多的朝陽下,她一米五八的小身軀拖著大大的行李出現在北京南站。
我仿佛又看見了,小時候站在我前面,大聲向叔叔阿姨問好的妹妹。
退潮後的漁村
有一次喝多了,我和朋友說起我和我妹的事,朋友問我「那你覺得她會不會怪你?」
我想了想,然後搖了搖頭,「她不會,但我心裡就是過意不去,我就是想對她好。」
其實我一直在告訴自己,我以後一定要把我妹妹「養好」。
幾個月前,我接了份活,得到一筆比較豐厚的酬勞,就給她買了一部新手機;那天她說化妝品用完了,我帶她到專櫃買了一支很好的粉底液。
我想,如果我一輩子都沒辦法和她表達內心的自責和愧疚,那最好的方法就是用行動讓她過得更好。
用行動,去讓她擁有她應該擁有的東西。
就算有些話我永遠都不可能說出來,但我還是想給她最好的一切。
因為,她是我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