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夏槿 三明治
文|夏槿
編輯|若冰
我做過七年的大學老師,還幹過許多副業,有收益的大多與我的專業——日語有關:培訓班講師、網校講師、翻譯、撰稿人、編輯,還給教材畫過插畫,其中最有趣莫過於開班授課的經歷。
我有個日語小班,類似於家教性質,到現在已經快五年了。這五年來,我接觸過70多位學員,從沉迷動漫的小學生到想去留學的大學生,從公務員、日企職員、私企老闆,到導遊、代購、手工藝人、家庭主婦,其中最長的學了一年多,最短的只有一面之緣。跟在學校、培訓班的教學不同,小班教學可以讓老師和學生有更多的接觸和交流,我最大的收穫也是見識到了各式各樣的有趣的人。
日語「女團」裡的最後一員
業餘學習外語,能堅持下來並學有所成的人可謂鳳毛麟角,從我的經驗來看不足10%;學業馬馬虎虎,但很好相處的學生倒是能佔到半數以上,比如Color女團。
這是三個女同事的組合,她們的「藝名」分別叫RED、ORANGE、PINK,我叫她們Color女團。RED是另外兩人的直屬領導,但三人關係融洽,每次上課都很歡樂。
三人就職於一家地產公司的下屬網站,屬於宣傳部門,平時負責探訪樓盤周邊好玩的去處,採訪生活達人,並寫稿發布在網站上。這聽起來輕鬆又有趣,而且她們還能以外出採訪的藉口到我這裡來上課,可以說是個美差了。但在她們口中完全不是這樣:公司內部矛盾重重,明爭暗鬥,薪資微薄,導致人員流失嚴重。
果然,沒上幾次課RED就離職了,後來ORANGE也因懷孕休假了。年紀最小的PINK壓力倍增,一人要做好幾人份的工作,甚至包括接電話的雜活。她成天愁眉苦臉,自然也無心學習,後面的幾次課都在跟我抱怨如今的遭遇,那時我才知道她的工資只有兩千多。不出所料,很快她也「輟學」了。
大概過了三四個月,PINK再次聯繫我,說她辭職了,現在有的是時間學習。
她像是變了一個人,每周來上兩次課,不管背單詞還是做練習都十分積極,進度也比原來快了幾倍。她說想把日語學好,增加一項技能,這次找工作的過程中她才發現,沒有一技之長要找一份好工作太難了。
她沒有把辭職的事告訴父母,為了瞞住他們,她每天早早出門,或在咖啡館裡坐上一天,或是去商場、公園閒逛。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個月,她父母都沒發現異常。她說上日語課的錢是奶奶給的,奶奶是唯一知道她辭職的人,也是最支持她學日語的人。奶奶原來是幼兒園園長,年輕時也是學霸,總叮囑她不管學什麼都要持之以恆。她不想讓奶奶失望。
我便鼓勵她說:「你看你這麼年輕,腦子也不笨,只要堅持下去一定能學好。過一兩年你再考個證,找工作的路不就寬多了嗎?」
PINK連連點頭。
奮發圖強了一個多月後,她又在開發區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私企做人事,工資漲到了三千多,也比原來更忙了。我建議她即使工作了也不要放棄日語,她答應得很好,但一個月後再次失去了聯絡。
第二年,我把教室搬到了寫字樓裡,在群裡發了幾張新教室的照片,消失了多半年的PINK又聯繫我,說她想回歸了。原來她在那家私企幹了幾個月就辭職了,現在已經進入了一間家具公司,依然是做人事。
久別重逢的課堂上,她似乎有說不完的話。第一次課跟我吐槽原來那家公司是怎麼殘酷地剝削她的,第二次課是吐槽現在這家公司的家具有多土,老闆有多low,同事有多奇葩。第三次課她說要出差,後來又有各種各樣的理由,總之再也沒來過。
我近期看她的朋友圈,似乎改賣房子了,也交了個男朋友,不知有沒有比原來快樂些。
學霸夫妻班的解體
橋先生聯繫我時,我正在歐洲旅遊。他那時剛跳槽到一家日企,急需學好日語,催問我什麼時候能回來開課。
我回國後不久,他就約了第一次課,還帶上了他愛看日劇的夫人。第一節課很順利,我便鼓勵他們一起學,一來有個伴,二來學費也合適些。
兩口子上了幾次課後,橋先生又拉來了他的好朋友江大夫,後來江大夫又說服老婆小O一起學。就這樣,一對一VIP班變成了四人茶話會。
這四個人都畢業於985高校,橋先生是日企主管,橋夫人是銀行經理,江大夫是腫瘤醫院大夫,還通過了司法考試,小O原來是腫瘤醫院的麻醉師,後因收入過低轉戰保險業。這可以說是個不折不扣的學霸班了。
天津人以搞笑和話癆著稱,用天津話說就是「貧氣」。四個天津土著,又是多年老友,那課堂氛圍就像到了相聲園子。我的講課聲每每被他們的談笑聲蓋住,總得提醒他們小點聲,我怕樓下老太太找上門來。
兩對夫妻雖是多年好友,但性格和為人處世的方式都有很大差異。江氏夫婦大大咧咧,經常遲到,不是起晚了就是堵車了,對待學習也很隨意,有一種「開心就好」的感覺。而橋氏夫婦每次都提前五到十分鐘到教室,無論上課還是做作業都很認真,回去還教女兒學日語,把課程的作用發揮到極致。
四個人裡成績最突出的是橋夫人,橋先生資質一般,江氏夫妻雖然聰明,怎奈中途插班,五十音幾乎自學,上課效果也打了折扣。但他們依然熱情高漲,還商量著要集體去日本旅遊。
這一計劃終究沒能實現,因為沒過多久兩家人就雙雙在某小區購置了新房,經濟上變得捉襟見肘。
學霸班的解體始於小O的出差。她突然被外派到廣州三個月,無奈退出了班級,很快,橋先生因工作繁忙也退出了。學得最好的橋夫人和江大夫組成了新班,又學了幾次。橋夫人便提出因要帶孩子上培訓班而來不了了,江大夫不知因為買房後囊中羞澀,或原本也沒有那麼高的熱情,便也放棄了。學霸班的歷史定格在了四個半月,後來我跟他們也沒什麼聯繫。
直到去年,我在朋友圈宣布從大學離職,橋先生罕見地給我留了言。那時我才知道他也曾在我們學校的財務處工作過,只不過我入職時他已經走了,沒有當同事的緣分。
我問他:「財務處不是挺好麼,為什麼要走?」
「咳,你還不是一樣嗎?」
「那倒也是。」
「其實我當初是因為工資太低才走的。不過現在如果再讓我選擇,我不會離開體制的,跟現在的工作比起來,那時工作清閒,可以算是份美差了。」
「可惜人生不能重來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是啊,這就是圍城思想吧。」
橋先生似乎已經離開了那家日企,他的朋友圈會發一些複習考證的內容,看來他這幾年也沒有停下奮鬥的腳步。他說經常跟夫人談論起我,覺得我很有勇氣,在同齡人中活得明白,我很詫異,因為我一直以為他們是對我有所不滿才退出日語班的。
我至今不明白橋先生為什麼當初放棄了日語,就像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開始學一樣。
擁有一百個請假理由的的公務員
「你以後別來了行嗎?」
「別呀老師,您別生氣呀,我以後還得靠您呢。」小李嬉皮笑臉地說。
「你找別的老師去吧,我不想教你了。」
自從開日語班以來,我見過很多愚笨、頑劣、不靠譜的學生,但從未與他們起過爭執。這位小李是第一個讓我如此不淡定的同學,而且他並不是什麼差生,而是某著名學府畢業的高材生,如今是一名公務員。
因為工作需要與日本人打交道,他便跟同事小單一起來找我學日語。
前幾次課都挺順利,可上到第五次課時,小李突毫無徵兆地缺席了。發微信不回,電話也打不通,我們等了二十分鐘也聯繫不上他,無奈只好自己上完了課。下課後,小李的電話終於打通了,他說自己去出差剛回來,剛才在飛機上。我說了一句:「哦,那你也應該提前說一聲啊。」他沒吭聲。
後來小單和小李停課了一段時間。秋天再來時,他們帶來了另一個同事——小馬。三個人在同一個單位的不同部門,工作內容相差很大,日語水平也參差不齊。
小李上了兩三次課之後,就開始頻繁遲到、曠課,後來發展到每次都會找理由請假。其實每個學員上了幾次課後都會開始請假,理由無非是生病、工作忙、家裡有事等,畢竟業餘學習者也沒有太多時間和熱情。可小李的請假理由和方式卻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
有一次上課前一分鐘,他突然打電話來說剛出差從北京回來,現在已經在火車站打上車了,正在往教室趕。按理說半小時怎麼也到了,我們等了他一會兒,可再打電話他就說路上大塞車,估計一兩個小時都到不了了。
還有一次,他說已經打車到了附近的某個地方,但那條路戒嚴了,好像是因為某個領導出來視察,總之司機將他放在路邊讓他走過來。從那裡走到教室只需20分鐘,可我們等到下課也沒見他的人影。
有了幾次前車之鑑,我也有了經驗,上課前十分鐘就讓小單給他打電話,確認他到底來不來。有一回他說:「來,我剛從家裡出來,可能晚到一會兒!」我半信半疑,到點了就開始上課,果然他又沒來。這次給出的理由是在樓下碰到一個熟人,談了一些重要的事,就來不了了。
那半年時間裡,公務員們大概上了15次課,小李只來了2、3次,他照常交著學費,但水平已經與其他兩人越差越遠。我私下裡問過他怎麼打算的,他說要開始補課,爭取跟上進度,然而空有豪言壯語,卻一直沒有實施。
小李第一次來的時候畢業還不到一年,一派稚氣未脫的樣子。在後來的半年時間裡,他像吹氣球一樣胖了起來,鬍子拉碴,滄桑了許多。某天晚上他來補課,我好奇地問他到底為什麼總不來上課。他抱歉地解釋說因為工作壓力太大,沒有時間學習。我說你學不學都沒關係,但為什麼要編那些理由呢?
他低頭不語半晌,才小聲說道:「我就是覺得……每次都不來上課,挺不好的。」
「那你編瞎話讓大家都等你就好了?」
「不好。」小李面帶愧疚地走了,那之後幾個月都沒再出現。
第二年的春節假期前,小單和小馬上完了一個周期的課,又到了要交學費的時候。我提醒他們去問問小李年後到底要不要一起上。
小馬打了幾通電話都沒能聯繫上他,直到年後小李才發來了消息,說自己當時在老家,那邊是農村比較貧困,上不了網。
我不知是不是我對農村的情況缺乏認知,總之小李的話我是一個字也不信了。
事情到了這份上,小李的輟學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他自己也發微信承認了這一點。我長出一口氣,把他從那個班的群聊裡刪除了。
小馬第一時間做出了反應,問我:「老師,小李是不上了嗎?」
「啊,他說最近太忙了,想停一段。」我覺得這並不是什麼意外的消息,小馬卻反應激烈:「啊,他怎麼能不上了呀,我得勸勸他。」
一直以來,小馬都是最關心小李學業的人,每當小李流露出不想上課的意思,小馬就鼓勵他:「你得堅持下去呀,你這麼聰明,好歹學學就能追上我們了。」 「你現在的部門是跟日本人打交道最多的,學好了對將來的前途多有幫助啊!」
大概因為兩人上課比三人上課收費貴些吧,小馬十分擔心好同事荒廢學業,看起來比我這個老師都負責。
不久,小李便來質問我:「老師,您怎麼把我從群裡刪了呀?」,我沒想到自己無心的舉動會產生這麼大的影響,又把他拉了回去。
回歸後的小李馬上發了一段話:「兄弟們,實在對不起,我由於個人的原因要停課一段時間,不過我會積極自學把落下的內容補上,爭取早日回到課堂,和兄弟們一起學習!」
小馬立即回道:「好的,理解!李桑也別太累了,要注意身體啊!期待你早日回歸。」小單也發了一條類似的內容。
小李又說:「老是耽誤大家時間真不好意思。」
「沒事,你工作忙,說明受領導重視,這是好事啊!」
「對呀,以後你飛黃騰達了,可別忘了照拂我們。」
「咳,這是哪兒的話,我就是個苦力。哪像馬桑你日語說得那麼好,將來大有發展呢!」
「我哪行啊,我們部門日語好的比比皆是,我算哪根蔥啊,還是單哥他們部門好,又清閒,待遇又好。」
「不不,我們雖然清閒,但沒有發展呀,我還想調到你們那裡去呢。」
我心想,如果他們上課做對話也能這樣行雲流水一般,那該有多好。
奧運女孩的野餐課堂
歡歡和妮妮剛來上課時還是兩個10歲的小朋友,他們的媽媽是好友,又同在奧運年做了母親,便用福娃的名字給他們取了小名。兩個孩子都喜歡動漫,便商量著一起來學日語。
他們將上課時間選在了課少的周二下午五點,每次都是歡歡先由他姥爺送過來,然後妮妮媽媽帶著妮妮姍姍而至。兩個孩子屁股還沒坐穩,就先從包裡翻出一堆吃的,鋪了滿滿一桌——麵包、餅乾、巧克力、點心、糖、薯片……就像野餐的現場。妮妮媽說孩子們中午在學校吃不好,下午這個點兒正是最餓的時候。
課堂的三分之一時間是用來吃東西的,另外三分之一是聊天時間。妮妮會在我講課時突然大叫:「老師,我跟你講,今天我們班那個同學blablabla……」歡歡則會靈光一閃,開始跳舞或表演才藝。有時兩個孩子還會同時跳到黑板前比拼卡通畫技。
起初妮妮媽在一旁看著,還會說兩句,但被妮妮吼了幾次之後她便退到了外屋去,後來乾脆不上樓了。兩隻神獸也更歡脫了,我為了打發這一個小時的時間,給他們看過動畫,講過鬼故事,做過佔卜,玩過遊戲……就是沒能成功讓他們記住幾個單詞。
歡歡和弟弟據說在抖音上有好多粉絲,他說自己的夢想是考電影學院,去日本旅遊時還給我買了本特別正經的學術書籍做禮物;妮妮常在網上分享板繪的漫畫作品,還有好幾套價值不菲的洛麗塔服裝,她跟同學組了個『女團』,每人起了一個日本風的『藝名』,她的朋友圈我已經看不太懂了。
在日本買房的麥子夫婦
「老師,您好,我想跟您諮詢學日語的事。」這條微信來自於一個叫「麥子」的人,頭像是一隻可愛的貓咪。
「您好,是誰要學啊?」
「我。」
「那您說說具體情況吧,為什麼想學,以前學過沒有?」 我熟練地列出了常規問題。
「哦,我主要是因為孩子在日本,將來也想著去那邊生活……」
我猜她的孩子大概是在日本留學或工作,證明她的年紀也不小了。果然,她繼續說:「不過我就怕自己年紀大了學不會。」
「不會的,日語入門不難的。」我鼓勵道。
「可是這年紀大了腦子就是不行,我怕我記不住。」
她的語氣聽起來像個五六十歲的女性,我猶豫了一下該叫她阿姨還是姐,最終選擇了後者,女人都喜歡被叫得年輕點。
「姐,您不要有顧慮,咱們不學那麼難,先從日常用語學起。再說,人的腦子都是越用越快的,總不用就更不行了。」
「唉,我覺得我現在就不行了……」
「沒事的姐,我還教過一個六十多歲的阿姨呢,她學得可認真了。」
見她依然猶豫不決,我便使出殺手鐧。「要不您先來我工作室,咱當面聊聊?」
「那好啊。」
我發了地址後,一段語音發了過來。「好的,夏老師,那咱們就下午見啦!」
我才知道那是個男的,才38歲。
麥子哥當天下午就趕了過來,一聊才知道他去年剛在日本京都附近入手了一套二手房。看來除了學日語,他在別的方面倒是雷厲風行。
「那邊房子貴嗎?」
「也不算貴,房子在郊區,有些年頭了,比天津的便宜多了。」
「怎麼想到在日本買房啊?」麥子哥的工作與日本沒啥關係,他們夫妻也都不會說日語。
「這不是我哥剛在澳大利亞買房,說以後去那邊養老嘛。我們本來也想去的,但澳大利亞太遠了,文化又不一樣,我們怕適應不了,才選的日本。」
「那以後是要去那邊拿永住嗎?」
「還沒想好,先把孩子送去上學吧。」
「您孩子今年……?」
「快兩歲了。」
「……」我沉默了幾秒,說 「那這樣說來,日語對您來說是剛需,不學不行呀。」
麥子哥問了價格後,說要考慮一下,後來幾個月都沒再出現。
後來他突然有一天說老婆想來我這學日語,那時我剛發布了暑期特惠課程,價格是平時的6折。
麥子嫂是個體態微胖,笑容可掬的私企員工,一個兩歲女孩的母親。她沒有什麼語言天賦,但學得很認真,每次都開開心心的,學會幾個單詞句子就非常滿足。有一次我們講「購物」,我把衣服、包包攤在桌子上,陪她一起做實景對話。每次她忘詞都會笑場,一段對話重來好幾遍,笑得合不攏嘴。
逐漸熟悉了之後,她便開始聊課堂以外的話題。
「我太喜歡上日語課了,一個禮拜只有這點時間是自己的,不用上班也不用看娃。」
「你沒結婚挺好的,我就是被人忽悠著到歲數了應該結婚,就稀裡糊塗結了婚,現在一點自己的生活也沒有了。」
「老人都是這樣,沒生娃的時候跟你說趕快生吧,生了我給你們帶。生完娃之後他們又說:你別天天出去玩,自己的孩子得自己管啊!」
「我老公?他那麼懶才不會學呢,我已經放棄他了。不過老師放心,我肯定不會退學的。」
麥子嫂上到一月份的寒假特惠班,就趕上了疫情。她在網上上完最後一節課後,就沒再出現過。我問過她幾次,她要麼說等疫情過去,要麼說在等發工資交學費。最近的一次問我上網課多少錢,聽到我說跟線下課價格一樣時,她就再也沒吱聲。
她最終還是會退學吧,失去她唯一可以支配的自由時間,回歸到碌碌奔忙的日常生活中去。
「家庭婦女也需要豐富一下精神生活」
我快辭職那段期間,同事們也都知道了我在教日語的事,還會給我介紹一些意想不到的「生意」。
有天我的同事W老師發微信問:「哎,你認識什麼好的日語家教嗎?」
「誰要學啊?」
「我老婆。」
我驚訝地問:「那你教不就得了,請什麼家教?」
「我哪有時間教她啊!」
我便毛遂自薦道:「我就能教啊。」
「那敢情好,我也是這個意思。你這水平我也放心。」
「不過她為什麼突然要學日語啊?」
「咳,閒著沒事幹唄,家庭婦女也需要豐富一下精神生活嘛。」
聽說W老師的老婆小華姐是位地道的賢妻良母。兩人本是校園情侶,小華姐畢業後先在老家工作了幾年,結婚後才跟W老師回到天津,先後生了倆兒子。因為雙方老人都住在老家,所以小華姐就一直當家庭婦女。
第一次見面時,正趕上我們樓裡停電,小華姐沿著黑漆漆的樓梯爬到八樓,一進門就笑著說:「沒關係,就當鍛鍊了。」她遞出一盒蛋糕,「剛買的手作蛋糕,聽說很出名,你嘗嘗!」
她衣著樸素,脂粉不施,眉眼間透著南方女子特有的清秀。她一眼望見我牆上掛的彩鉛畫,問:「這是你畫的嗎?」
「嗯。」
「真好看,就是這框子太醜,你得配個好框子,才能把畫襯起來,所謂人靠衣裝嘛。我家兒子的塗鴉我都會用畫框裱起來呢。」她繼續端詳著畫,問道:「這畫能賣給我嗎?」
我意外地說:「啊,可以啊。」
她挑了兩張,問:「多少錢?」
「兩張100塊吧。」 我平時一張畫賣70-80元,見她是熟人就打了折。
她滿意地把畫放進夾子裡,說道:「回去我配兩個好看的框子。」
我從未意識到畫框的重要性,覺得小華姐在審美方面眼光獨到,頗具靈氣。
小華姐本來也是名校出身,還保留著學霸本色。她謙虛地說十幾年前上過日語培訓班,但早忘光了,可我讓她讀教材前幾課,她都流利地念了出來。
「這不是挺好嘛,發音也不錯!」
她擺手道:「不行不行,W老師總說我讀得難聽。」
「我覺得挺好的。對了,你到底為什麼要學日語啊?」
「最近老二上了幼兒園,我有點自己的時間了,就想把日語拾起來。不然陪W老師去見日本人時我什麼也聽不懂,坐在一旁像個傻子似的。」
「哦,那你肯定沒問題的。」
我並不是在恭維她,我從未見過這麼認真的業餘學習者,她每次默單詞時幾乎全對,錯了一兩個都會自責半天。有一次我讓她做書後的聽力題,卻發現她把所有練習都寫了,包括那種很簡單的替換單詞改寫句子的題。她都是抄了原題再寫答案,寫了好幾頁紙。
「你為什麼要寫這個?這種題太簡單了沒有意義。」
「W老師讓我寫的,他說他學日語的時候就是這麼學的,抄書,背字典,這樣才能學會。」
「別聽他的,那都是什麼年代的事了。他這麼厲害怎麼不教你,現在我是你的老師,你聽我的就行。」
小華姐猶豫著點了點頭。
自從小華姐開始在我這裡上課後,W老師每次見我,都會以「VIP客戶」自居,並提起我賣給小華姐的那兩張畫來。
「我們是去學習的,你倒好,兜售起你的破畫來。也不知怎麼忽悠的我老婆,就那破畫白給我我都不要,你還好意思收錢?」
W老師嘴巴一向這樣損,我也懶得與他爭辯。「是小華姐自己看中了要買的。」
「你少來這套,她懂什麼,還不是被你忽悠的。」
這番話他每次見我必說一遍,大概說了四五次。
而小華姐平時很少講自己的事,大多數時候只是做一個認真的好學生,或安靜的聆聽者。
我覺得她應該在伺候老公和帶孩子之餘有點自己的生活,便鼓勵她學彩鉛,告訴她彩鉛入門簡單,網上有許多免費教程,我還能指導她。
她被說得動了心,回去買了一套輝柏嘉78色彩鉛,說以後可以一小時上日語,一小時畫畫。我教她畫過一次馬卡龍,練習了排線和明暗調子。她畫畫也同樣認真,就是過於死板,排線和用色都不夠大膽,像被什麼束縛住了一樣。後來我問她在家練習了沒有,她說不敢畫,怕W老師知道了諷刺她。
有次上課前,小華姐興奮地說W老師出差了,她中午不用回家做飯,可以跟我一起吃,下午再安排點別的活動,我便提議去附近的博物館看古埃及文物展。
看完展覽後,我們在博物館旁邊的廣場散步,她向天空伸了個懶腰,愉快地說:「我好久沒出來活動過了。」
「平時不跟朋友逛街嗎?」
「我在這邊沒什麼朋友,認識的都是學生家長,也沒啥話題。」
「那以後我們可以常出來聚聚,女人也要有自己的生活啊。」
她興奮地點點頭,一副暢想未來的樣子。
後來W老師再見到我,除了挖苦我賣畫的事,還不忘感謝我帶中年家庭婦女去看展,豐富了她的文化生活。
小華姐的日語課在暑假前結束,因為她必須要回家看娃了。那年秋天,她找到了一份工作。
其實之前她就動過找工作的念頭,想在學校裡找個行政的閒職,可一直未能如願。有一次她聽說某個學院裡需要一個負責複印資料、發報紙的人,便去應聘了,最後卻被一個應屆畢業生刷了下來,這讓她遺憾不已。她偶爾會談起自己結婚前在私企工作的事,言語間滿是懷念。
我以為她找到工作後就不會再來了,但她說以後要在周末上課,還想把日語繼續下去。
然而她終究沒再來過。那段時間W老師的事業如日中天,忙到有家歸不得。小華姐也怨氣衝天,我自然也不敢再拿學日語的事去煩她了。
後來小華姐刪掉了所有抱怨的話,從那以後就很少發朋友圈了。W老師在朋友圈裡倒是很活躍,但從不提及私人生活。他們的故事就這樣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
有個朋友聽了這事之後告誡我:「你少管閒事吧。人家說不定不希望老婆跟你來往,生怕一個老實的家庭婦女被你『帶壞』了呢!」
我愕然。我可沒有幹涉他人的生活的本事,我只是個靠教課賺點零花錢的,普通的日語老師而已。
原標題:《那些起初信誓旦旦的日語班學生們,大多都半途而廢了|三明治》
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