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缺乏儀式感的較量。
2017年新年第一周，海南家中，本該面朝大海的「八冠王」古力面對電腦，大腦高速運轉的同時，還要擔心手滑點錯位置。沒有慣常的帥氣黑西裝和摺扇加身，身穿T恤依然要不斷冒汗。
他的「對手」黃博士，則在臺灣房間的一角宅了幾天——身旁桌上堆放著吃到一半的泡麵——機械而鄭重地將滑鼠點向Master指定的位置。Master，Alphago的進化版，才是真正的幕後高手。
1月4日22:37分，古力發出微博：作為第60個勇士，犧牲了，經過這幾天的對局，我深深地感受到圍棋的神秘，似乎Master給我們打開一道圍棋的神秘之門，不論勝負，人類與人工智慧共同探索圍棋世界的大幕即將拉開，新一次的圍棋革命正在進行著……
而這不止是關於圍棋的革命。
| 古力曾喜歡傳統圍棋的儀式感 |
Master效應
2017年的新年伊始。朋友圈被霧霾攻佔的同時，一個名為「Master」的ID在奕城、野狐兩大圍棋網站上橫掃包括柯潔、古力、聶衛平、樸廷桓和井山裕太在內的60名中日韓頂級高手，成功製造了話題。
在野狐網上，古力迎戰的最後關頭，Master在聊天大廳開口說話：「我是Alphago的黃博士。」對公測效果十分滿意的黃博士，興奮地提前公開了身份。
| Master公開身份 |
在古力的描述中，這是一場奇幻之旅，「從勇士集結到一一抬走，從信心滿滿到麻木絕望。相對於恆定的Master大師，我們人類的喜怒哀樂，對未知的憧憬與探索，也許正是我們活下去最深層的動力。阿爾法的出現已經徹底顛覆了我們棋手對局勢原有的掌控、判斷。」
十餘天后，野狐網首頁依然充滿了Master的傳說，有人想從Master那學得一招半式，也有人不甘心地研究，如何在前半場尋找機會，才能逃脫中後盤被屠戮的命運。
顯示棋手勝率、關注度的棋力排行榜上，頭戴皇冠的Master 30勝0負，至今高居首位，俯瞰眾生。
儘管野狐網上聚集了中日韓十幾位世界冠軍級別的高手，但還沒有人能做到全勝， Master是第一個。
經過不斷下網棋並保持勝率，13日，目前的人類世界第一、19歲的柯潔短暫逆襲到Master之上。此後，又有其他棋手衝到榜首。
而暫停徵伐的Master有如世外高人，一言不發，看著人類少年前僕後繼，明爭暗鬥。
34歲的古力曾目睹過網際網路一代少年棋手的瘋狂。
「他們可以不停地刷（網棋），20盤棋中有一盤下出一步沒見過的，或者20盤下同樣的招數……用實踐來證明這樣是好的。很多90後棋手都是從網絡上嶄露頭角。」
古力介紹，對棋手來說，下圍棋的次數至關重要。傳統學習擺棋，只擺一半，主要是進行理論分析和總結，而90後直接在網上實戰，繼續下下去可能還有新的發現，顛覆之前的判斷。
「80後圍棋的熟練度比不上90後，70後更差一點。」曾經排斥網棋，更喜愛棋盤前的儀式感的古力，不得不承認網棋帶來的效率和顛覆。
而這種顛覆感在人工智慧時代達到極致。
| 人機大戰成為圍棋屆劃時代事件 |
2016年3月，李世石與Alphago的人機大戰舉世矚目，古力也在國內做解說，全程見證了千年圍棋遭遇的歷史時刻。
從「我堅信小李會贏，人類必勝。」到「震驚！今天的感受是計算機有失誤，但比起人情緒上的失誤屬於小巫見大巫。」
當李世石失落的身影登上世界各大媒體頭條時，作為多年敵手和朋友的古力感同身受，「淚流滿面的感覺再次湧上心頭，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這一次直面Alphago則更讓古力感到絕望，「上次還能看清楚他想幹什麼。這次更看不懂了。就像業餘棋手看不懂職業棋手的招數一樣，不在一個等量級上。」
短短大半年，當人類還在研究Alphago上次留下的招式時，人工智慧的進化更為驚人。輸棋沒有懸念。
人類棋手都有自己的風格，而Master沒有，完全是隨著局勢的變化而變化。就像《天龍八部》裡的掃地僧，無招勝有招，一草一木在他手裡都能變成武器。
古力不斷目睹：一個個挑戰者充滿信心地亮出絕活，不知不覺處於劣勢，平淡地過幾手後，勇士被抬走。
「多年後的某一天，當你發現自己曾經的意識、認知、抉擇都是錯誤的時候，你會一如即往的錯下去，還是否定自己，給自己重新開始的機會呢？」和Master交手後的深夜，古力久不能寐，發出了這樣的疑問。
圍棋之神
上世紀八十年代，聶衛平多次在中日擂臺賽上取得連勝，國內學圍棋的氛圍高漲。彼時的重慶，街頭小巷開了不少棋館，大的能擺上六七十盤棋，小的也就七八盤。
棋迷古巨山常帶著兒子古力到茶館和高手過招。這個面向憨厚可愛的娃子下起棋來卻十分狠辣，江湖高手都逐一被這個小闖入者徵服。
| 童年古力 |
那時，電腦距離人們的日常生活還很遙遠，與人類對弈更是天方夜譚。當古力沉浸在19條橫線和19條豎線交錯的棋盤，踏上追求圍棋之神的道路時，他沒有想過未來會敗在「非人類」的手下。
學棋的地方是老棋院。位於一幢居民樓雜物間樓下的地下室。在這裡，他一邊學習著圍棋大師的棋譜，一邊幻想何時真正和他們對上一局。
在幼小的古力心中，當時中國的聶衛平，馬曉春，常昊，韓國的李昌鎬，劉昌赫，日本的加藤正夫、小林光一就是遙不可及的圍棋之神。
1995年，古力加入國家隊學棋。1997年拜聶衛平為師，重慶棋院為他們舉行了盛大的拜師儀式，重慶市領導、企業家等100多人在場，古力恭恭敬敬地向端坐在上的老師行了三鞠躬禮。
古力的第一個歷史性時刻到來是1998年，15歲的古力在聖雪絨杯第一次戰勝了棋聖聶衛平，嶄露在公眾視野中。
在此後的兩年，仿佛受到圍棋之神的召喚，古力每天早上都是五點多就到棋室打譜。那兩年雖然戰績尋常，但對他而言卻是質的飛躍。
但這距離他捧回第一個世界冠軍還有六七年的努力和等待。在此之前，他常在國際賽事中一輪出局，人稱「古一輪」。心疼兒子的古巨山不惜在網上和網友展開罵戰。
2006年，古力終於在第十屆LG杯決賽中奪得個人首個世界冠軍。這次比賽中，古力先後戰勝了尹炫皙、小林光一、周鶴洋、李世石，其中不乏他心目中曾經的圍棋之神。
| 2006年，古力獲得第一個世界冠軍 |
2007年，父親突然因病去世，給古力帶來很大的打擊，職業生涯也一度陷入低谷。
父親去世423天後，古力奪得了2008年富士通杯冠軍。這盤棋對古力來說是生命中另一盤至關重要的棋。
他的對手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神一樣的韓國圍棋天才李昌鎬。
「鼎盛時期的李昌鎬，太冷靜了，就像Master。」提起自己戰勝過的對手，古力依然心存敬畏。
翻過李昌鎬這座山，還有李世石，2003年之後，在韓國，他已取代李昌鎬成為當世第一。
2009年2月，第13屆LG決賽在韓國江原道百潭寺舉行，古力零封強敵李世石。
2014年，兩人在中國進行了圍棋屆著名的古李十番棋角逐，古力以2:6告負。
| 李世石和古力同生於1983年，亦敵亦友 |
而就在兩名同代雙雄艱苦角逐之時，2014年，在Gorating世界排名中，另一位中國小棋手、1997年出生的柯潔悄然攀升至第一名。
2015年1月至2016年1月，柯潔在一年內奪得三個世界冠軍，成為世界上最年輕的圍棋三冠王。但他的時代剛剛開啟，2016年3月，Alphago出現了。
深受衝擊的柯潔曾對媒體感慨：晚生了二十年。而人們紛紛驚懼，人工智慧，會不會最終破解圍棋，成為圍棋之神？
最好的時代or最壞的時代
2009年，決定加入野狐網時，古力已隱約感受到網絡時代的衝擊。
在網絡不發達之前，日韓大師的棋譜曾經是稀缺資源，到手的往往還都是一個月之前的。
「現在棋譜全部公開，不用去棋院了。有什麼新的招數，大家都會，大家水平接近，有天賦和刻苦的人會更厲害。」
古力首次奪取世界冠軍時最終對決的陳耀燁、這兩年風頭正勁的柯潔，無一不是網棋少年。藉助網絡，他們下棋的數量、熟練度都讓古力甘拜下風。
Alphago的出現無疑給棋手們打開了新的腦洞。棋手們紛紛研究、效仿其帶來的新招式。
在經歷震驚、恐懼、牴觸之後，古力已經逐漸接受Alphago目前無法戰勝的事實，開始反省自己以前是否被思維定勢禁錮。
「以前跟年輕棋手下感覺很局限，曾經想過的招，Master老師下出來了，感覺很多招數還可以去嘗試，反而有了些信心。」
圍棋屆有一些達成共識的「不能下的招數」，但在Master這裡仿佛沒有不可能。
古力坦言，巔峰時期，自己曾由於沒有對手而懈怠過，認為圍棋能下的招數很少了，但現在，棋盤又變大了。
「Alphago用AI科技轟開了圍棋的大門，大家發現殿堂內空無一人，甚至包括Alphago。就連Alphago的黃博士都認為，Alphago離圍棋之神還很遠，越研究越發現圍棋深奧無比。」野狐網總經理耿進反駁認為圍棋將死的人，「如果你以前排在第四萬位，現在前面多了一個人又有什麼關係？」
而他認為，因為人工智慧的介入，圍棋在未來幾年或許會發生質的飛越，超過以往幾十年甚至幾百年，正如愛因斯坦顛覆經典物理學之後，物理學有了飛速發展。
作為圍棋網站負責人和資深圍棋愛好者，耿進慶幸AI讓圍棋披上了高科技外衣，重新吸引了年輕人的注意。
野狐網後臺數據顯示，人機大戰之後，網站註冊者的年齡發生了顯著變化，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增多。柯潔、古力等棋手被重新認識，甚至在線下比賽時有「迷妹」觀戰。
而他透露，AI已經成為圍棋網站的新賣點。野狐網上就「潛伏」著三四個國內公司研發的人工智慧，只不過還未達到Alphago的水平。和人類棋手對弈正是他們測試、成長的手段之一。
「人工智慧和人類一同競技、成長。很有可能，你在網絡上遇到的高手是個AI。」
| 電影《機器人管家》中的人工智慧 |
1997年，就在古力拜入名門，正式開啟職業棋手生涯的時候，超級計算機「深藍」已經戰勝了西洋棋世界冠軍卡斯帕羅夫。
但輿論對圍棋屆一直很樂觀，認為圍棋變化多過宇宙原子，無法通過計算窮盡，是人工智慧難以攻克的題目。
而據谷歌透露，與「深藍」是純粹靠運算能力不同，AlphaGo是按照蒙特卡羅樹搜索（MCTS）算法和「深度」中立網絡的形式整合了機器學習，模擬人類的思維方式，是一個幾乎完全靠自學的系統。其能探索到哪一步，即使是創造他的人也無法想像。
耿進相信，在不久之後，人們就能看到人工智慧之間的對決。
古力也十分期待，「人已經不是人工智慧的對手，AI對決才是高手過招。」
在和Master交手之後的難眠之夜，古力經歷了人生價值被顛覆的痛苦，但依然在最後以儘量樂觀地語氣道：致，最好的時代or最壞的時代！
欄目：聚焦人物
作者：張亞利
編輯：王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