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過新年其實是過元旦,即中國的所謂過陽曆年。
以前的日本,與中國一樣,一直以來過農曆新年,相當於我國的春節。然而,為了「脫亞入歐」,試圖與西方「接軌」,明治維新時期日本向全國頒布法令,統一使用西方的陽曆。於是,一年一度的「過新年」,隨之也被改了過來;「舊衫換新衣」,西方的元旦,變成了日本的傳統「過新年」了。
然而,日本雖「移風」了,但實際上並沒有「易俗」。因為,他們今天仍然把新年叫做「正月」;仍然沿襲中國天幹地支的說法,比如今年是己亥年,屬豬,日本也使用這種說法(不過,日語中的「豬」,意指野豬);無論農村還是城市,年底便開始忙碌著準備年貨,比如做年糕,插門松,大掃除,寫賀年卡等等;又如,仍然把陽曆歲末那天稱作「除夕夜」或者「大晦日」;一家人一般也要一起吃「團圓飯」;零點敲鐘叫「除夕鍾」;元旦那天,大部分人都要去神社或寺院祈福,叫「初詣」;或者去親戚家拜年;長輩一般要給晚輩「壓歲錢」;見到熟人,一般要問候「新年好」或者說「恭賀新年」;商店街到處可以看到張貼或者懸掛著用漢字寫成的「迎春」「謹賀新年」之類的賀詞;張燈結彩,一派節日氣氛。
日本的這些新年習俗,對於仍然沿襲過農曆新年習俗的東亞人來說,並不陌生,尤其對於我們中國人來說,反倒覺得有一種分外親切的感覺。日本儘管在社會轉型方面成功地與西方「接軌」了,但在文化上,依舊認同我們中國的漢文化,視漢文化為日本的一種傳統文化。因此,在日本過年,同樣也多少能體會到中國國內的那種「年味」。
本人早年在京都呆過數年,體驗過古都的「年味」,後來又在東北地方城市郡山住過十餘年,對地方城市不同風格的「年味」,也體會深刻。然而,與這些城市相比,仙臺的「年味」則別有一番情趣。因為,在我看來,仙臺的新年非常熱鬧,而這種熱鬧,是在其它兩個城市未曾體驗過的——「初賣」。
「初賣」,漢語中似乎沒有與之相對應的詞語,不過,其意思我們可以譯成「新年的第一樁買賣」,即「開門紅」,意指圖個新年吉利,所以又叫「初夢」。這種習俗的形成,無疑與其背後的商業利益和消費者的祈福心理有關,是一種典型的現代版的習俗。現在日本各地的新年「年味」,也都注入了「初賣」的習俗。然而,據說仙臺的「初賣」,始於江戶時代,歷史最為悠久;而以出售昂貴商品為特色的「初賣」,仙臺似是發祥之地,並且作為新年的一道特殊的節日風景,受到日本全國各地城市的效仿。這個說法是否屬實,我未進行過考證。
今年的「初賣」日是元月2號。我記得上世紀90年代,仙臺的「初賣」日是元月4號,聽說這個日期好像是商店與商店之間通過協商後確定下來的。但不知何故,「初賣」的日期後來卻被提前了。至於「初賣」開始的時間,各個商店也不一樣,有些商店是定在早上7點,有的定在8點,也有的定在9點開始。是出於商業上的考量,事先商量好而故意錯開時間?不得而知。
今年元月2號一大早,我站在了仙臺站前的過街天橋上。今天的目的並不是想買什麼東西,而是想親自感受一下這個城市一年一度的「年味」。說實在的,本人住在仙臺雖然前後將近20年了,也算半個「仙臺人」吧,但特地出門感受「初賣」的氛圍,說實在的,還是頭一回。
時間快到8點。不遠處傳來了擊鼓的聲音,沿著聲音的方向走去,順著臺階而下,便看到一個很大的多功能商場門前圍滿了不少的人,再往近走去,發現是一個由6-7位女子組成的「太鼓」表演隊在表演鼓藝。看到她們身上穿著特製的服裝,知道她們來自仙臺附近的鄉村。熟練的動作,歡快的節奏,鏗鏘有力的擊鼓聲,吸引了不少的圍觀者。緊靠商店一側,已排起了長長的隊伍,足足50米長,等候著大門的開啟,而對於太鼓隊的表演,他們似乎並不那麼感興趣。
「各位新年好。歡迎參加我們商店舉辦的『初賣』活動。各位現在看到的是來自小牛田太鼓愛好隊表演的鼓藝,謝謝她們的表演。時間馬上到了。5,4,3,2,1,大門打開!」
一位年輕漂亮的小姐拿著麥克風,站在商店的入口處,在主持太鼓表的演隊後,宣布了該商店「初賣」開始。隨著大門打開,排隊的人們快步地走進了商店。我也隨著人群走進商場。一層是書店,二層以上是服裝。
在「優衣庫」樓層,我看到一個青年小夥子拿了一個很大的「福袋」,標價是5000日元。一位中年婦女拿著兩個「福袋」。店員一邊大聲叫賣,一邊忙著收款。一個,兩個,三個,不一會兒,收款臺前排起了長龍,每人手裡拿著一個或多個「福袋」,等著付款。剛才看到堆積如山的「福袋」,不到幾分鐘剩下不到幾個了。
「優衣庫」作為日本本土成長起來的休閒服裝品牌,興起於上世紀90年代末期;衣服款式大方,品種多樣,價格合理,迎合了一般大眾的消費需求。據說,「優衣庫」已經入駐中國市場多年,但在中國,似乎變成了高檔品牌商品。
拿出相機,我拍下了這一「瞬間」。看了一下時間:8點30分。便離開了這家商場,順著商店街一直往西走去。
凡是來過仙臺的人,都會對仙臺的商店街留有印象。整個商店街的上面由透明玻璃覆蓋,光線明亮,雨天也用不著打傘,街道兩側是出售各類商品的店鋪;不通車,只許人行走,地道的「步行天國」。仙臺的商店街還有一個特點,雖然東西南北相連接,但呈丁字型狀,不呈十字狀。東西線和南北線的長度基本相當,步行大約各需10分鐘路程。它地處仙臺市中心,既是仙臺商業繁榮的象徵,同時也是仙臺「初賣」最熱鬧的地帶。
商店街早已擠滿了人群。不時傳來太鼓「咚!咚!」的聲音。遇到往車站方向走去的人流,幾乎人人手上提著一、兩個「福袋」,有的甚至提著三四個。
大約8點45分,來到位於一番町的仙臺百年老鋪「藤崎」。這家以賣高檔商品而有名的商店,一層大廳擠滿了購物的人群。我從商店街一方的入口擠到店內,試圖從過道穿過去看看商店一層的整個情況。沒想到平時通暢的過道,這時堆滿了「福袋」,被購買的人群擠得水洩不通,實在難以穿行。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能夠勉強站著觀察一會兒的地方。看到裝有手帕的「福袋」,標價是1000日元,那裡已排起了長長的隊伍。「歡迎光臨!」「新年快樂!」店員個個都非常忙碌,有專門負責叫賣的,有專門負責出售的,有專門負責收款的,忙碌而井然有序。不一會兒,那個堆滿裝有手帕的「福袋」出售櫃檯,只剩下十幾個「福袋」了;而扶梯旁堆放的日本酒「福箱」,看上去還有貨存,我便拿出相機,拍下了這一場景;畢竟除了「福袋」,還有賣「福箱」的,第一次看到。
走出藤崎,來到位於南北相連的商店街,看到不少人在圍觀「太鼓」表演,我拿出相機對準錶演隊伍時,發現三位身著顏色鮮豔的節日服裝的年輕女孩子,我好奇地將鏡頭對準她們。再走近一些,發現她們的背上有一行字,特別令人充滿遐想:「初賣姬」。直譯成中文的意思是「初賣小姐」或者「初賣公主」。但是,這裡是日語,意指商業街這天的「形象大使」,容不得用中文過多的解讀。三位形象大使與表演的「太鼓」隊站在一起,分外和諧,渲染出濃鬱的節日氛圍,難怪有這麼多人前來圍觀。
離開「太鼓」表演場地,我在人如潮湧的商店街繼續走著,很快發現前面一個隊伍排得特別長,不知他們排隊是買什麼。我好奇的沿著這個隊伍一直走,走到快要到廣瀨通的時候,才看到了這個隊的末尾,一位男士舉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最末尾」。那麼,這個隊伍的前端在哪裡呢?為了探個究竟,我又往回走,走到剛才從「藤崎」出來的地方,發現了這個隊伍的開頭,同樣有一位男士舉著牌子,上面寫著「隊伍的開始,一個漢堡包100日元,9點初賣」。這時我才明白,原來是排隊買漢堡包的隊伍!可又一想,為了買一個100日元的漢堡包,至於一大早排這麼長的隊嗎?不過,再仔細一看,發現他們每個人手上都拿著「福袋」,似乎明白了他們站在這裡排隊的原因:因為首要的目的已經達成了,剩下的只是填飽肚子了,也要為肚子求一個「福袋」嘛。
接著,在附近其他幾家商店又走了走,看了看,情形如同剛才一樣,熱鬧非凡。看看手錶,時間將近10點了,我也該回家為自己的肚子求「福袋」了。
回到家裡,我邊吃著不知是早飯還是午飯的麵包,邊思索著仙臺「初賣」的意義,順便試探性地問了一下坐在一旁看電視的大女兒:「從初中高中生的角度看,仙臺『初賣'的特徵是什麼?」大女兒不假思索地回答說:「爆買!雖說自己沒有去買過什麼東西,我們家也一直沒有去買過,但從電視上看到的情景,好像與那些來日本的中國觀光客的購物情況差不多吧。」
小孩畢竟是小孩,看事情往往直觀,流於感性。然而,冷靜一想,往往這種流於感性的直觀的觀察,在某些時候似乎是最為客觀,最為平實的。當我正想為半天下來的觀察做總結而苦於詞窮,搜索枯腸的時候,大女兒的一句「爆買」,似乎道出了仙臺「初賣」所反映出的消費者的某種心理和行為特徵:一般「初賣」的商品,尤其是昂貴的商品,價格要比平常便宜很多,而且有的是限時限量選購,因此大部分人的目的性都很強,商店大門一旦打開,他們一般都直往自己想買的樓層攤位跑去。然而,出於職業上的習慣,我不太願意這麼簡單地看待仙臺「初賣」的含義。於是,我補充說:「仙臺的『初賣',選擇在新年伊始進行,還應該有另外的含義,一者對商店來說,意味著『賣福』,賣個吉利;其次,對消費者來說,意味著『買福』,也是為了買個吉利。」大女兒對我的補充解釋並沒有做出回應,似乎是默認了。當然,從宗教學的學術角度講,仙臺「初賣」中的「買賣」關係,無疑是建立在帶有宗教意味的「祈福」心理這一共同的意義上的,學術上一般稱其為「功利信仰」,日語叫「現世利益」,而正因為有了這樣的「功利」上的「默契」,所以促成了一些習俗的形成,是一種樸素的民間信仰。
我沒有考證「福袋」一詞興起於何時,也不詳「福袋」這個名字的發明者是誰,但我一直認為,這個名字取得非常的「妙」,而且用在這個場合,也再恰當不過了。
日本是一個「多災」的國家。2018年,日本挑選的漢字是「災」,據說,2004年挑選的也是「災」,2011年東北發生大地震,據說當年「震」字投票最多,但為了安撫國民的心情,最後確定「伴」為當年的漢字,意指加強國民之間的「紐帶」作用,相互理解,相互幫助。一場地震,一陣颱風幾乎讓半個日本倒退了半個世紀;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一些尖端科技顯得那麼蒼白無力;自然災害頻發的日本,更能體會「風調雨順」的可貴。仙臺新年的「初賣」活動所蘊含的意義,應該是非常現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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