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的半神英雄(他們常常是神與人的混血兒,或者是神祇的後裔)有著高貴的血統和無窮的神力,然而他們的智力和情感卻如同幼稚的兒童,這也許是人們對威力無窮而又不講道理的自然偉力的某種曲折表現。他們的力量讓人敬畏,他們的幼稚和愚蠢又常常造成一些命運悲劇(自己的和別人的),讓人嘆息。早期的英雄形象就是這樣:因為簡單,所以純粹;因為極致,所以永恆。
特洛伊:阿喀琉斯與赫克託爾
讓我們從神話傳說開始,探尋人類英雄的足跡。而希臘是個最適合的起點,不僅因為古代希臘是人類文明的發源地之一,也因為這裡的神話和傳說保留得最為完整,為後世留下了關於那個時代的全面而生動的記錄。沒有人知道荷馬的確切時代,人們只是傾向於認為他生活在公元前1200年到公元前八九世紀這麼一個模糊的大致範圍裡。但我們知道,至少在古希臘文明的繁盛之期,《荷馬史詩》就已經成了希臘人的「聖經」,在數百年間,組成它的兩部詩歌不但是希臘教育的基礎,而且直接指導著希臘人的生活。人們從遊走於各城市的詩人口中,學習歷史、傳統和辭藻;柏拉圖曾形容過這些人「穿著漂亮衣服,到處遊蕩,只憑一張嘴就能吸引一大群人」,而這些詩人到處歌唱和吟誦的,就是被總稱為《荷馬史詩》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這兩部長詩。而這兩部長詩的內容,都跟據稱發生在公元前1200年前的一場戰爭—特洛伊戰爭—密切相關。換言之,古希臘人幾乎全部文化知識,都來源於這場戰爭。
特洛伊戰爭究竟是神話傳說,還是真實的歷史?長期以來,人們對《荷馬史詩》記載的這場戰爭的真實性一直是將信將疑的。直到1870年,一個名叫謝裡曼的德國業餘考古學家,來到土耳其小亞細亞半島東岸的西薩立克開始挖掘,他認為荷馬所說的特洛伊就在這裡。當時所有人都在嘲笑他,可是他真的在這裡發現了城垣、街道和壕溝。在這些遺址中,他不但發現了戰火焚燒過的痕跡,更發掘出金質王冠、金銀手鐲、項鍊、酒杯、碗、盤等大批文物,而且正好可以對應史詩中戰爭的時代,這印證了《荷馬史詩》羨稱的特洛伊城的富裕和王宮的寶藏。他的發現讓整個西方學術界為之震動,人們從此相信特洛伊戰爭是一個真實的歷史事件。
然而,戰爭的真相究竟是什麼?這場戰爭的起因真的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嗎?這些都無法確知,而且可能也沒必要確知。畢竟在歷史和文化上留下深深烙印的是戰爭的史詩而非戰爭本身,也就是說,傳奇已經取代了真實的歷史。那麼就讓我們從《伊利亞特》開始,探尋人類文化歷史中最早的按照荷馬的說法,特洛伊戰爭歷時十年,但《伊利亞特》卻是以英雄形象吧。戰爭的最後一年阿喀琉斯的憤怒作為開篇,將之視為更殘酷的命運起始的標誌—「歌唱吧,女神,歌唱珀琉斯之子阿喀琉斯的憤怒,這憤怒給阿開亞人帶來了無限的苦難。很多勇敢的靈魂就這樣被打入哈迪斯的冥土,許多英雄的屍骨淪入野狗和兀鷹之口自從人中之王,阿特柔斯之子與偉大的阿喀琉斯自相爭鬥的那一日起,宙斯的意志開始得到貫徹。」是什麼讓希臘聯軍中最偉大的英雄如此憤怒?正如這場戰爭起因於一個女人,阿喀琉斯的雷霆之怒也是起因於一個女人。
圍城戰打到了第十年,特洛伊還沒有攻破,希臘聯軍卻也在周邊地區搶奪了不少戰利品。聯軍統帥阿伽門農獲得了一個女奴——太陽神阿波羅的祭司克律塞斯的女兒,克律塞斯懇求支付贖金換回女兒,被阿伽門農粗暴地拒絕了。於是克律塞斯向阿波羅控訴,阿波羅射出神箭,令希臘軍患上瘟疫。阿喀琉斯當眾要求阿伽門農歸還克律塞斯的女兒以解全軍之難。眾目睽睽之下,阿伽門農只得遵從,但要求得到相應的補償,「在阿耳戈斯人中,如果只有我得不到戰利品是不公平的」,鑑於所有戰利品已被瓜分完畢,他要求得到阿喀琉斯的女奴布裡塞斯作為對他的補償。於是阿喀琉斯就憤怒了,兩人爆發了激烈爭吵,阿喀琉斯大罵阿伽門農為「人類中之最貪婪者」,直斥他傲慢自大、利慾薰心,根本就不配做阿開亞人(即希臘本土人)的領袖。而阿伽門農則回擊阿喀琉斯只是個頂著英雄名號的害群之馬,只會搔首弄姿、亂出風頭,從來不起什麼好作用。阿喀琉斯暴怒之下差點拔劍當場火併,幸被下凡的智慧女神雅典娜制止,最後阿喀琉斯負氣而去,而阿伽門農行使領袖權威,強行派人奪走布裡塞斯,怒氣衝天的阿喀琉斯從此不參與任何戰事。
一個聯軍最高統帥,一個希臘最大英雄,而且兩人都是一國之君,卻因為一個女奴而反目成仇,鬧得如此不堪,實在叫後人難以理解。文藝復興時期的學者維科評論:兩人惡語相向,互稱對方為狗,其汙言移語連「今日通俗喜劇裡的下人都羞於使用」,他認為這反映了「荷馬要遵從當時野的希臘人十分粗俗的情感和習俗」。房龍也評論:當時的所謂「偉大英雄」不過是最初級文明的產物,他們猶如四肢發達的孩子,生命在他們眼中不過是一場充滿刺激的漫長而光榮的戰鬥這似乎的確是很可笑的,在現代人看來這簡直是一群沒有長大的孩子的賭氣之舉,而不是成年人應有的行為。但不要忘了,當時還是文明初期,那個時代的道德與今日有很大不同。我們視為暴躁、褊狹、不顧大局的行為,在當時的英雄看來卻是對榮譽和尊嚴的維護。無論阿伽門農還是阿喀琉斯,他們保護的是自己的戰利品這既是對他們勇武的確認,也是對他們地位和尊嚴的確認。
而其他的希臘英雄也陷入了兩難,本來阿喀琉斯是為了大家仗義執言,結果最後演變成了兩位最偉大人物的相互衝突。從感情上,他們大多同情阿喀琉斯;但基於對同盟的忠誠,他們又不得不聽命於阿伽門農。所以他們無法選邊站隊,只能看著矛盾激化,而且一正如荷馬所說的那樣—必須為這場衝突承受「多勇敢的靈魂就這樣被打入哈迪斯的冥土,許多英雄的屍骨淪入野狗和兀鷹之口」的命運,或者說「宙斯的意志」。
「阿喀琉斯的憤怒」後果是嚴重的。希臘聯軍失去了最偉大的英雄—這倒還不是最大的損失,除了阿喀琉斯,他們畢竟還有幾位足以抗衡特洛伊第一勇士赫克託爾的英雄。更嚴重的是,這場爭吵使保佑他們的神靈也發生了分裂,在阿喀琉斯的母親、女神式提斯的請求下,大神宙斯決定給希臘聯軍一個足夠的教訓。從這一天開始,希臘聯軍就黴運不斷。特洛伊人在赫克託爾率領下發動反攻,聯軍只能窮於應付,一旦某個希臘英雄表現英勇,給特洛伊人以沉重打擊,他要麼會受到神祇警告,要麼會詭異地受傷,而被迫退出戰場。如此一來,原來無往不利的阿開亞人被打得只能龜縮在軍營裡,苦苦支撐保護自己的戰船不被燒毀。而此時阿喀琉斯一直待在自己的帳篷裡,看著昔日的戰友流血犧牲而不肯出手相幫,很多希臘人跑來苦苦哀求,他也不為所動。他倒不是完全鐵石心腸,而是必須信守在阿伽門農認錯之前絕不參戰的誓言。然而他最親密的同伴帕特洛克羅斯不忍看同胞受難,於是穿上這位偉大英雄的鎧甲,假借阿喀琉斯的名義投入戰場。他的出現讓特洛伊人膽寒,給了希臘人極大鼓舞,於是反敗為勝,一度將特洛伊人驅趕出去。但帕特洛克羅斯畢竟不是阿喀琉斯,他在與赫克託爾的對決中戰死,阿喀琉斯的鎧甲也成了赫克託爾的戰利品。
阿喀琉斯因朋友的死傷心欲絕,深深悔恨自己的意氣用事,決意再次為希臘披掛上陣。同時屢次戰敗也讓阿伽門農清醒過來,他向阿喀琉斯低頭認錯,並送回了布裡塞斯。女神忒提斯雖明知自己心愛的兒子將死於這場戰爭,卻也無可奈何,只能請求火神為他打造一套全新的鎧甲,讓兒子贏得最後的,也最偉大的榮耀。現在,阿喀琉斯已經明了自己的命運,同時也明了自己的使命。當初母親將他浸入冥河,幫他成為不死之身,唯有母親手握的腳踵沒有被河水浸泡,成了他唯一的致命弱點,而他將不可避免地死於這一弱點。本來他參加聯軍只是為了追逐榮耀,但現在他意識到,自己的責任就是在必死的結局到來之前,為希臘的勝利掃除最大的障礙。他坦然接受了這個命運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