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江隱龍
《火影忍者》中有一個視藝術遠高於忍道的「異類」:奇拉比。作為忍者,他的戰鬥力超強具同時是八尾人柱力;然而他的另一個職業——當然多少有些自封的搞笑色彩——是歌手/詩人/俳人,對於這個職業,奇拉比顯然比忍者更為上心,多少次強敵在側的緊要關頭,他也還是不忘記把靈光一閃想到的句子記錄下來。
最富日本特色的詩歌體裁當屬俳句,俳句的作者則被稱為俳人。俳人看似吟風弄月的生活似乎與忍者毫無關聯,但在歷史上卻的確能找到一個與奇拉比及其師父阿三相似的原型,這個人便是大名鼎鼎的日本「俳聖」松尾芭蕉。
而松尾芭蕉除了以「俳人」流芳千古外,其是否為一名忍者的謎團也留給了後世多少遐想與談資。
奇拉比
「俳聖」背後的秘密「歲月為百代之過客,逝去之年亦為旅人也。於舟楫上過生涯,或執馬鞭而終其一生之人,日日生活皆為旅行。」
這句與中國詩人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中「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徘句,其作者正是日本俳聖松尾芭蕉。元祿二年(1689年),松尾芭蕉攜徒弟曾良從江戶出發,遊歷東北、北陸直至大垣,隨行隨寫,後又將旅途中所作的俳句集結成書並以「奧之細道」為名,而其開篇便是這一句旅人生涯的感悟。
奧之細道
「奧之細道」四個字首先指的是松尾芭蕉的旅途。這一程山水長達兩千四百公裡,前後歷史六個月,其時松尾芭蕉已經四十五歲,因此旅途比起李白的「仗劍去國,辭親遠遊」又添了許多艱辛。作為書名,《奧之細道》同時也是松尾芭蕉的代表作,在日本這本俳句集幾乎與《源氏物語》齊名,其筆觸又使得日本山河多少草木風景因此生輝。而作為人生的一場選擇與歷練,奧之細道還是一個謎,讓松尾芭蕉在風雅之外又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正是因為這一場目的不明的長途跋涉,日本民間傳出了松尾芭蕉事實上是一名忍者,而奧之細道也正是其為了完成秘密任務而打的幌子。
細說起來,這一推測還是有一定的歷史依據的。松尾芭蕉的父親是伊賀人,伊賀也正是忍者兩大發源地之一;松尾芭蕉十歲開始做藤堂家的嗣子良忠的侍童,而藤堂家世世代代都是伊賀上忍之一。松尾芭蕉至江戶深川建芭蕉庵時已經年近而立,在藤堂家近二十年歲月裡,他是不是成為了一名忍者,與忍者之間有又什麼聯繫,沒有人能說得清楚。
松尾芭蕉的俳句
良忠師從北村季吟,後者是松永貞德門下七大弟子之一,通曉漢、和學問及佛學,是著名的俳人,松尾芭蕉的俳句功底便是通過良忠習來的。離開藤堂家後,松尾芭蕉未供職於任何藩國,也意味著沒有固定的「金主」。通過俳句句會與招收門生得到的報酬絕不至於太多,而松尾芭蕉卻有財力週遊日本,這實在是一件奇怪的事。
相應的疑惑還體現在體力與行動力上。奧之細道只是松尾芭蕉的旅程之一,早在貞享元年(1685年),他便開始了人生中第一次遠行,前後歷經九個月並著《荒野紀行》一書,此後的《鹿島紀行》、《笈之小文》、《更科紀行》無一不是旅行志,而據最著名《奧之細道》所述,松尾芭蕉平均每天行程為十六公裡,最多一天行走四十公裡,幾乎趕得上馬拉松的全程。松尾芭蕉畢竟是一位文人,日本海岸路陡石滑山高谷深,松尾芭蕉又常自稱「虛弱多病」,這樣的行走紀錄實在是令人生疑——或許這一切,真的只是為了掩蓋忍者這一真實身份?
松尾芭蕉像
松尾芭蕉與奇拉比如果松尾芭蕉的真實身份的確是忍者,那這一切懷疑不僅順理成章,也與《火影忍者》中的奇拉比甚至其師傅阿三極為相似了。阿三是一位雲遊四海的歌者,奇拉比慕其歌名才投其門下,按理說阿三本不應當有什麼戰鬥力。然而,在動畫中,這位歌者不僅能手持巨斧,其絕招「義怒斧斬」就連曉組織中的高手幹柿鬼鮫都要使三成力來抵擋,這毫無疑問揭示了阿三背後有著更為秘密的身份。
在日本歷史上,忍者的生活遠遠沒有《火影忍者》中刻畫得那麼光鮮亮麗,更不可能路見不平便撥刀相向。忍者的精髓在於一個「忍」字,其任務更多的是潛入敵國、散布流言、獲取情報與暗殺關鍵人物,因此行走江湖之時自然不會明目張胆地告訴別人自己是個忍者,而要偽裝成更為普通的身份,最為常見的便是「七方出」,即虛無僧、出家僧、山伏、商人、放下師、猿樂師與農民。其中,放下師與猿樂師均為藝人,忍者以此為偽裝利用歌舞等藝術形式為各藩國的大名、戶主效勞藉機刺探情報。松尾芭蕉經常舉辦或出席俳句句會,《火影忍者》中奇拉比夢寐以求的也正是舉辦「個人演唱會」;松尾芭蕉常年在外雲遊,《火影忍者》中阿三足跡亦遍及八方——細心比較,松尾芭蕉的生活軌跡簡直便是奇拉比與阿三的結合:既實現了奇拉比的小「夢想」,又兼顧了阿三閒雲野鶴般的生活,也的確很有忍者「特色」了。
臺詞裡的押韻細節
奇拉比有一個隨身的小本子,專門用於記錄乍現的靈感,尤其在奇拉比戰鬥的時候,靈感來得似乎尤其多。當然,這些語句多具有無釐頭色彩,比如在佐助踢到其胸口時的「這胸口的痛寶貝/飛舞化蝶飛」或是與幹柿鬼鮫戰鬥時的「意外有著可愛的雙眼/馬上就把你變成一對死魚眼」,比較起奇拉比令人恐懼的戰鬥力,還真讓人有些莫名的喜感。
不過,日本俳句體裁原本短小,翻譯成中文後也很難看出其詩意,松尾芭蕉比較著名的作品如《蟬》、《春雨》、《懷古》等,若不懂日語中的韻律,這些文字粗粗看來,倒更像是順口溜:「寂靜似幽冥/蟬聲尖厲不稍停/鑽透石中鳴」「綿綿春雨懶洋洋/故友不來不起床」「昔日雄關今不見/秋風掠過竹桑田」……
當然,松尾芭蕉是忍者這一說只是猜測——更進一步說,是日本民間濃濃的「八卦」之心。縱使松尾芭蕉真是忍者,他對俳句的喜愛也一定是發自內心的。元祿七年(1694年),松尾芭蕉臥病在床無法參加俳句句會,支撐著病體讓其弟子傳出「深秋矣/鄰家人/不知在忙什麼」的名句;臨終前,還不忘以「病榻旅途/夢想飛奔在荒野」抒懷。松尾芭蕉一生留下982句俳句,這其中體現的不僅僅是文學造詣,更是一位俳人對俳句本身的殷殷之心。
松尾芭蕉的俳句
忍道與俳道的契合當然不能說奇拉比與阿三的原型一定是日本「俳聖」松尾芭蕉,然而回到《火影忍者》的視角,奇拉比與阿三的確與其它忍者有些微妙的不同。《火影忍者》中的師承線條雖然明顯,但這種關係大多體現在戰鬥中,而奇拉比平時開演唱會,便指使自己的兩個徒弟們出售門票,這在以戰立村的火影世界縱使不是獨一無二,至少也是格外罕見的。歷史上的松尾芭蕉也喜歡帶著徒弟——除了奧之細道中常伴隨左右的曾良,他還曾帶弟子去常陸國鹿島賞月旅行,就這份情調,恐怕還真只有奇拉比這樣具有文人情懷的忍者才能做得出來。
當然,情懷歸情懷,造詣歸造詣,奇拉比的創造精神大可與歷史上的俳人相比,但其作品卻很難說有什麼藝術價值——唯獨與俳句相契合的,反倒是其「一切景語皆情語」的心。奇拉比在打鬥中會念出「戰鬥已經開始了/好慚愧/強有力地向前進」;在別人嘲笑時會反擊「才不是什麼蹩腳的笑話/是華麗的韻律才對」;擔心戰友時會說一句「危險的極樂之匣打開的人會送命/快速離開否則送命Yeah/不過BOY你有我來保護」……與中國傳統詩詞相比,俳句的篇幅短小得多,中國詩人若筆力不足很可能出現有句無篇之病,但俳人寫俳句則只要句,句便是篇。俳句表達的更多是一種意境,簡單幾個詞彙在特定的時間地點集合在一起,而賞析與共鳴還需要讀者的細細捉摸。如果覺得《火影忍者》中奇拉比的「詩歌」太蹩腳,那不妨讀一讀被傳為松尾芭蕉俳名名篇《松島》: 「松島呀/啊啊松島呀/松島(松島やああ松島や松島や)……」
《畫本狂歌山満多山》
後來證實這首俳句的作者為江戶時代後期相模國的狂歌師田原坊,不過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松島》一直被誤以為是松尾芭蕉晚期的成名作。事實上,俳句藝術形式本身便帶有一絲「意識流」,很多情節與畫面需要讀者自己填補,日本最出名的俳句莫過於松尾芭蕉的《古池塘》:「閒寂古池旁/青蛙跳入水中央/撲通一聲響(古池や蛙飛こむ水のおと)。」
事實上這句話可以直譯為「古池/青蛙跳/水聲」。無獨有偶,如果忽略翻譯過程中丟失的詩意與音韻,中國傳統詩歌中王維的《使至塞上》與馬致遠的《天淨沙·秋思》都有相似的手法: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
小林一茶的俳句
再回頭看松尾芭蕉的俳句與奇拉比的「歌詞」,似乎大約也能品味到絲毫的韻味了。當然,松尾芭蕉的專業的俳人「業餘」的忍者,奇拉比是專業的忍者業餘的「歌手(俳人)」,兩者之間微妙的聯繫更在於俳人與忍者職業上的聯繫——而這種聯繫,又微妙地沾染上了關於松尾芭蕉種種打動人心的傳說。
作為《火影忍者》中「藝術範」最濃的忍者,阿三繼續悠哉遊哉,奇拉比亦全身而退;而歷史上的松尾芭蕉則死於腹疾。有傳聞說松尾芭蕉事實上死於毒殺——這又給松尾芭蕉的身世之謎平添一絲憂傷的神秘。
阿三
結語俳人中文武之間的結合也不僅僅有一個松尾芭蕉。「俳諧三祖」之一的山崎宗鑑便曾以武士身份事將軍足利義尚,義尚陣亡後方辭官為僧;後江戶時代的名俳人土方歲三,同時也是德川幕府和武士道精神直至最後一刻的末代武士之代表人物。日本僧家常說「茶禪一味」,看來俳道與忍道之間也有頗多相通,這種相通不僅僅是「七方出」層面的實用主義,更是精神層面的感悟與情懷。
松尾芭蕉到底是不是忍者已經成為了無解的公案,在品味這個千古謎團之餘,《火影忍者》中的奇拉比與阿三倒通過二次元的世界書寫了寫了另一個版本的故事——這也算是一位漫畫家對一國的文化做出的致敬與貢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