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越戰往事》系列的第九篇,作者:古槐(筆名),解放軍對越自衛反擊戰參戰老兵。未經允許不得轉載,抄襲洗稿必追究法律責任。
1979年3月12日,我軍全部撤回國境。根據昆明軍區指示,以39師擔負河口、南溪、壩灑地區的防禦任務,嚴守邊界。其餘各部進抵滇南蒙自地區休整。正是在此階段我連駐防雲南螞蝗堡期間,即1979年4月4日上午10時許,在執行團裡在邊境防敵反撲設立敵情觀察哨的任務時,我連偵察排5班阿新班長著便裝(我連偵察兵戰前偵察和戰後設觀察哨時,均化妝為當地橡膠農場工人,穿老百姓的服裝),赤手空拳與潛入我境內的越軍十餘名特工遭遇,不幸被打昏死後被抓。
1979年3月,我團順利完成保障師主力部隊安全回撤任務後,勝利凱旋,駐防雲南螞蝗堡
這一突發事件,在當時13軍乃至整個雲南西線,真可謂是驚天動地的事情!從軍委到軍區,再從軍到師、團,各級層層訓斥、級級刮鬍子(當時部隊大家對嚴厲批評教育的戲稱),真有點千夫所指,難究其責,氣怒難息,影響戰績軍譽的態勢!
現回憶起來,僅舉兩例足以說明當時上級首長的氣憤程度:
一是當團長得知此事後便通知我連幹部等到他住處,聲色俱厲的痛罵了他們一頓。甚至有一次,當我連副連長被叫到團長處刮鬍子時,團長一時氣怒竟還邊罵邊用手槍對著他指劃了一下等等。
咱們的團長,並非是那種簡單粗暴軍閥作風的首長。在平時,恰恰是那種粗中有細、外冷內熱、愛兵如子的可畏、可敬、可愛的好首長。如非如此,沒有平時親密無間的幹戰關係,也就沒有在戰場上當敵人炮彈即將落地爆炸的瞬間,我連的警衛排戰友奮不顧身撲倒在團長身上予以保護的壯舉。
二是據說團長在班師歸建回川後,曾被叫到師長辦公室被罵的在離開時,竟連作戰時配發編有秘密等級的筆記本都忘了拿,後才叫警衛員去取回。
當時,師、團首長之所以如此氣怒的狀態,是因為13軍的作戰功績在當時西線是作為標杆而享譽盛讚的,突然發生打勝仗回國後偵察班長被抓,且出現有若干個版本的說法:什麼無組織無紀律,擅自騎自行車到友鄰部隊去找老鄉;什麼特務連的偵察班長被抓後在河內召開記者會;什麼騙取了越軍的信任,答應回國搞情報後再按約定時間回去交換情報等等,反正不少版本的說法不絕於耳。難怪各級首長才那麼痛心、才那麼惱怒呢?
以上的幾種說法直到阿新班長回來,才使問題得到了澄清和還原:
戰前偵察、戰後觀察敵情,化妝成橡膠農場工人的我連偵察兵
首先,該班著便裝、化裝成當地桐坪橡膠農場的工人,在邊境最前沿的八子河邊隱蔽設立敵情觀察所,是獨當一面執行任務,距連部和團部較遠,而且當時除了有時借農場工人的自行車外出代步騎一下外,班裡便無任何通訊和交通工具,平時不可能什麼事,一舉一動都要來回跑報批。而作為一班之長的他,是有職責和職權作出決策和行動的。而且在當時,他也是在我國邊境範圍內正常活動的。
事實上在出事的前幾日,即同年3月下旬的一天下午,曾有兩名友鄰部隊14軍的偵察兵主動上門找他對接交換了越軍的情報。為此4月1日,阿新班長還專程回了一趟團指,將此情況向團長作了報告,並還稍帶有情緒的對團長說:「人家14軍派出了一個排擔任前方觀察,我們只有一個班,累的很。」團長回答告訴他,部隊4月15日即將開拔撤回內地,要求他們再堅持兩星期等等。此後,就在4月4日上午9時許,當他剛在他們住處的下方八字河邊洗完臉,見副班長推著自行車挎著槍又準備去搞菜時,便從副班長手上接過自行車,讓他回去休息,自己騎車去搞菜。此時,他仍是著便裝和赤手空拳,沿著八字河邊一條由東向西的小機耕道路騎了出去。本來他應回連部,但騎上自行車後又想起前幾日14軍偵察排來人時的約定,所以便騎車往他們的方向去了。當騎了一段路後他覺得沒有他們所說的那麼近,就調轉頭往回騎。
當他騎到離他們住地已不太遠,道路下有個涵洞的位置時,突然看見從路旁灌木叢中跳出來2個中等身材、頭部帶有布質黑色面罩,全副武裝手持槍管帶有消聲器的衝鋒鎗、手槍、軍用匕首,橫攔在路上的越軍特工。這一突發情況使他根本無法過多思考,一種偵察兵素質特有本能的快速反應使他英勇地猛蹬自行車,向越軍特工衝撞了過去。他先用自行車撞倒右邊那個越軍特工,順勢跳下車一個左勾挙擊倒左邊越軍特工,隨即一個前滾翻躍入路邊的草叢中。此時又竄出與前面2人同樣裝束的4人,與他徒手擒拿與反擒拿對打成一團。雖然敵眾我寡,但敵人在混亂的打鬥中並未形成合力,當時未能將他制服。因敵人都是從我方機耕道側竄出的,直覺告訴他敵人早已在此布防,在他們對打的左前方靠八字河邊有一凸出較高的草叢,他本想利用它誘敵開槍,再從八字河邊我方一側脫身甩掉敵人。誰知阿新班長剛邁出四五步遠便發現,草叢下面正好是越軍特工潛伏的窩點。
當時,如果僅是最開始2個越軍特工,他們根本就不是阿新班長的對手,是無法把阿新班長控制住的。然而,先後不斷竄出10餘名越軍特工,把他團團圍住,展開了一場英勇慘烈的殊死搏鬥。
其實,這幫先期越境過來潛伏在此涵洞和灌木叢中的越軍特工,阿新班長要不那麼快就轉回的話,他們是不打算下手的。後來越軍在拷打他時說,還以為他是搞偵察的,當時已發現他們了,所以才那麼快就騎車掉頭轉回去報告,因此他們才對他下的手。
在赤手空拳與敵貼身殊死搏鬥時,阿新班長表現出了我軍偵察兵英勇頑強的大無畏精神。越軍特工共16人,帶隊的是1名少校,其中有4個是高手。搏鬥中因地形限制掉入敵特工潛伏窩點後,阿新班長在第一時間辨認出越軍特工領隊,當即搶先出手將其擊傷,他本想與其同歸於盡,因地形的狹隘,無法騰挪,越南人採取多人層層疊壓法將他死死壓在下邊,但他雙手始終死死鎖住該領隊的喉嚨。越軍特工只好用衝鋒鎗木把狠砸他的頭和用手榴彈砸他的雙腳,致使阿新班長頭部被擊傷嘔吐、直至昏死過去後被擒。其傷情,後來經雲南省軍區總醫院,昆明軍區總醫院,雲南省第一人民醫院均鑑定為腦震蕩後遺症。以上,就是當時他被擒的具體經過。
平時刻苦訓練,練就了一身過硬本領的阿新偵察班長
其次,在他被擒後,越軍並沒有把他帶到河內召開什麼記者會,這完全是子虛烏有的東西。而是把他帶到離邊境並不太遠的地方進行審訊拷打。當天下午6點左右,當他清醒後才發現自己被越軍五花大綁,被扔躺在越南邊民一處民宅的地上。當時,有一個手拿精製拐杖年齡在50歲左右,可能是越軍頭目的人用越語吼叫罵了他一頓後離開。當晚,越軍並沒有管早已被捆的五花大綁的阿新班長。
第二天上午10點左右,越軍才將他從民宅中押至山腰的一個簡易哨棚中,頭一天被他打傷的那個領隊少校兇殘地打了他一頓。當晚8點左右,越軍又帶著翻譯一共10多人對他進行審訊拷打。其用刑手段主要是拳打腳踢,手槍和匕首對胸部、頭部進行威逼。這次是領隊是個中校,會講中文,並說他在昆明受過訓練。就這樣,白天越軍一般不審訊,到晚上有時要拷打幾次,參與審訊拷打之敵的最高軍銜是上校,都說他們曾去過昆明接受過解放軍訓練等等。越軍的審訊拷打都是通過翻譯與他問答,且思維方式簡單急躁,很多問題只要他堅持先後一致,越軍連著反覆審訊拷打兩次也就不再審訊同一問題了……
在此,有個極其重要的情節或誤區需要說明:由於該班在執行敵情觀察任務時化妝成當地橡膠農場的工人,而且他還在全班要求平時不準帶武器出現在住地和觀察哨所以外的地方。因此,他在經受敵人60多次血腥拷打審訊中終始前後一致的,一口咬定自己是農場的武裝民兵、自幼習武,既沒有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更沒有隻字片語提到有關13軍的任何部隊番號等問題,沒有給我軍造成任何影響和任何損失。對此問題,從前面提到的越軍在拷打他時說的:還以為他是搞偵察的,當時已發現他們了,所以才那麼快就騎車調頭轉回去報告,因此他們才對他下的手這段話,就有力的反證了他的軍人身份是沒有暴露的!
當時,從越軍審訊的目標看,主要是想找13軍,阿新班長在與敵鬥智鬥勇問答中,主要說:有些地方全是軍人,有坦克大炮,但不知道是哪個部隊和什麼型號的坦克大炮。因為部隊不允許老百姓靠近的,跟你們一樣不會讓百姓隨便出入軍營的等等。後來,有一次愚蠢的敵人竟拿出1:5萬和1:2萬5的兩種軍用地圖讓他指認。他說不會識圖,越軍還教他從自己站立的位置往外找。這樣,當時他就知道了所處位置距我國邊境的大概距離了。待心中有數了便說自己是色盲看不懂地圖,當然他也故作姿勢把地圖擺來擺去忽悠越軍,從此越軍再沒給他看軍用地圖了。越軍的看守也從4人逐漸減至最後1人,捆綁最後已只是很鬆的反綁雙手,平躺著時不會壓住手。大約是一個月後的一個夜晚,雷雨交加,敵看守還沒到位,他便乘機解掉了繩子從屋內逃脫,一口氣跑上了山裡,觀察敵動靜。當時,越軍沒放槍只聽見依哩哇啦亂吼叫聲一片,慢慢就靜下來了。
隨後,他趁黑夜雨天憑記憶摸上了一條水泥公路,沿公路兩邊有利地段前行。就這樣,他白天在山上觀察,夜間行動,風餐露宿、曾喝過溪水、吃過苦麻菜和野果,用了三夜兩天多時間才跨過了國界線。大約在一天上午九時許,在一個橡膠林裡他看見了農場的工人,他便告訴他們自己的身份,並要他們帶他去找邊防團。當時,也不知是邊防16還是19團,一個姓劉的團長,讓他吃了頓飽飯後,派了一個駕駛員開了一輛吉普車送他直奔蒙自軍分區。在分區招待所住了大約2天,又派車把他接送到了雲南省軍區招待所。直到後來,接師、團通知,我連派劉副連長和師裡幹部一起前去昆明將他接回了連隊。
這樣的結果,也許是越軍感到他就是一個小小的民兵,利用價值並不大,對他也沒再報什麼希望的緣故吧。他以偵察兵特有的睿智毅力、鬥智鬥勇、騙取了敵人的輕視和疏忽,完勝對手,活著順利歸來。
五班全體偵察兵(一、二排左一為連隊幹部)
其三,回國歸隊後,組織上對阿新班長進行三個月認真反覆地審查核實,最後由總參、總政、總後三總部聯合發文,作出了實事求是、客觀中肯的結論。其大意是:此次事件定性為「被押」而非「被俘」,沒有叛節行為,歸隊後不影響入黨、上軍校、提乾等等。當時上級的這個決定是客觀恰當的,因為此事有其特殊性:即從內部來講,我們從上到下都知道115團特務連的偵察班長被抓,是多大的一件事情啊;但從越軍來講,他是以農場武裝民兵身份出現的,真實身份始終沒有暴露;而且是中越兩軍特工之間鬥智鬥勇的比拼,完勝對手自行順利而歸。
我連偵察排5班在邊境奉命執行敵情觀察的戰鬥任務中,所發生的這一突發事件,時至今日回想起來,我個人認為:當時該班在邊境最前沿執行的這一敵情觀察任務,並不是平時的駐訓任務,而是具有作戰屬性的,是戰鬥任務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此突發事件應是與116團穿插與敵的遭遇戰和149師在4號橋遭敵伏擊,以及448團撤退時遭敵包圍伏擊等,都同屬於戰場上瞬息萬變、不可預見的同等性質的問題。
同時,該班是在執行戰鬥任務。此事件,與我團有的連隊在凱旋迴國後大家曾一度思想麻痺、放鬆管理、紀律渙散,私自外出遊玩、下河洗澡淹死人的事故,是有著本質區別的。而且,敵人是特工小分隊越境潛伏設點,專門有備而來。如果當時那天他不外出,其他副班長等戰友也會外出。而早已過境潛伏在那裡的敵特工,同樣也會對我們的其他戰友下手,這是誰也不可預見和無法避免的。
事後,阿新班長也曾向領導承認由於自己的麻痺輕敵,對越軍重視警惕不夠,有些放鬆了對自己和班裡的嚴格管理,才使敵人陰謀得逞。而我們連隊幹部也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但是,在幾十年後的今天,在我看來,這也許是一種歪打正著,也恰恰是這樣便裝、徒手、隻身一人、單打獨鬥的情況,使得越軍雖然審訊拷打,但阿新班長的口供依然前後一致,致使越軍對其農場民兵身份的產生了誤認和輕疏,最後才得以逃脫、順利回歸。
我偵察兵潛伏觀察
其四,阿新班長雖有上級對他的專門結論,但在當時特定的環境、特定的時代背景下和人言可畏慣例思維的陰影中,他回來後從我團調動到另一個部隊,除了1979年10月,他的預備黨員一年預備期滿後被按期轉為中共正式黨員外,其它什麼立功受獎、上軍校、提乾等都與他無緣了。不僅如此,此事巨大的負面影響,致使團、連的集體功也都沒有了,連隊幹部個人的立功受獎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響。當然,這些問題客觀地講,在當時的情況下也肯定是在所難免的。
後來,在他主動要求下,退伍回到原籍工作直到退休。值得慶幸的是,大兒子子承父業,繼續圓了他的從軍夢。現在,他和老伴一起帶孫子,享受著天倫之樂。
四十年後的今天,作為時任原特務連的副指導員,戰後的指導員,我認為,再為阿新班長以及連隊談什麼名利已屬過去時、沒有任何實質意義!但對他當時的具體情況:怎麼英勇慘烈與敵殊死搏鬥,怎麼頑強睿智應對敵人數十次的血腥拷打審訊,又怎麼風餐露宿、喝溪水、吃苦麻菜和野果、完勝對手順利回歸。以及後來團首長對他怎麼評價!是否應給他,以及我連和我團關心他的戰友,還上一個明白?也許,這就是我首次用文字披露憶寫此事的唯一初衷。但願我寫的這篇純屬個人觀點的回憶拙文,在還原和澄清這一事件的事實真相後,能夠給他一絲慰藉,留在他身上的僅僅是敵人所致的傷痛後遺症,而不是負面陰影在心靈上不應有的傷痛……
最後,讓我們也記住我團可團長所說過的那一段話:「阿新班長那是英雄,一個人打一個班,還打傷了幾個越南鬼子,這樣的兵太少了,如全團有三分之一這樣和他一樣的兵,那打誰都能勝,阿新班長好樣的」!
可團長說的這一段話,是在阿新班長已調到其它部隊以後,在長壩山訓練場,有一次某副軍長到我團檢查指導工作走後,他所說的。當時,我連時任團長警衛員的張建議戰友就在其身邊所親耳所聞。
邊境上,重巒疊嶂的青山,是一代熱血青年獻身衛國之戰的最好見證;滔滔流淌的八子河,述說著勇士可歌可泣的事跡;昔日的功名利祿,早已隨著越戰的槍炮聲煙消雲散;但是戰鬥的實景,永遠留在歷史記憶的長河之中;是非功過、榮辱褒貶,任人評說,自有公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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