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生活出發,落腳於生活
李小坪
在當下的寫作現場裡,寫作已然形成一種隱性的「暴動」。太多人在爭取早日成名,在有限的生活框架內,名字能夠被更多人認識,文字能夠流傳到更多人的閱讀半徑內。沒有多少人能夠真正忍受被文學現場的一次次拒絕。
這種拒絕,首先來自年齡的拒絕,正如張愛玲說的,出名要趁早。似乎一過某個年齡段,你再不趕緊跨進門檻,被認同,被接受,就即將宣告終身掛靠一種文學愛好者的尷尬身份。
還有一種拒絕,來自文學主流與精英寫作的拒絕。似乎每個人一出場,都帶著暴力般的投靠與尋找,尋找與自身寫作場域無限接近的山口。寫作也成了一場速度的比賽,除了寫得好,還要看誰寫得多,看誰寫得更快。一個個山頭,都是彩旗飄飄。而能夠被人記住的,卻總是少之又少。
不得不感嘆,保持初心何其難也。
多年來與文學現場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只是偶爾探出頭去看一看門內有些什麼樣的光景與盛況,回過身來,從繁花似錦裡扒拉開一點縫隙,打量關注的幾位認真的寫作者。
比如朱朝敏。
幾年前,我曾為她的散文集《山野虛構》寫過一則短小的評論,其中有一段內容是這樣的:「在她的語境裡,江河橫溢泥沙俱下。那些民間與鄉村內部的生命起源,豐饒而又野性,她冷靜筆觸後面無法掩藏的人文大雅與磅礴詩意,她用語言壘就的雜花生樹富麗橫陳,讓人無不心生感佩。」
她的寫作,最為吸引我的,一直是語言。今年,她新出版了散文集《黑狗曾來過》,其語言的綿密與內在的豐盛一如既往。
現實生活中,我和她接觸並不多。除了偶爾幾次的遇見,我更習慣於去從她的文字中去打探,仿佛為了縫補現實裡讓自己感到窘迫的社交恐懼。
我想,她是敏感的。
在《黑狗曾來過》中,她筆下的那些天氣,光線,色澤,場景,氣味,甚至表情,這些來自生活底部的拓片,被她一一植入文本細細密密的描寫中,於是,我們看到那些零敲碎打的生活細節,在時光深處裡被忽略的黑暗與微光,都有了生命的質感與亮度。寫祖母與蛇的因緣,還有她的針灸術,對舅舅在朝鮮的若干虛構,甚至於鄉間那些隱秘的生活現場,都是從個人經驗出發的。我甚至會想像,在面對那些橫陳於記憶庫中的虛構非虛構圖景時,朱朝敏會不會將自己隱藏於人群中,如一尾魚遊向大海,一滴水回到水中,默默發呆,暗自發酵,如同針扎進肉裡,而那些時光深處的能量無比強大,會給她帶來表達與修辭上的無限擴張。
我一直以為,一個人的寫作,從接近純粹的個人經驗出發,比從一切穿針引線般的寫作概念出發,要值得信賴得多。而這種個人經驗,往往帶有創造的氣質,這種氣質與原創的定義無限接近,她是在真正尋找屬於自己的語言,至少做到不複製。這種敞亮而跳脫的話語創造,它挑戰了傳統與平庸的表達,也就具足了話語的高風險。
而能夠被讀者記住,恰恰證明了這種自我挑戰,足夠真誠,足夠託付。
她的寫作是誠實的。
散文不同於純粹的虛構,它是內心與生活的一種靜靜的交流與互信。在朱朝敏的文本中,可以看到,在生活的褶皺裡,我們沒有理由讓自己找到分裂,找到言不由衷,生活永遠是她寫作的依據,也是我們集體最後的目標。在一定意義上,更好地生活更像寫作之後的一種信念與抵達。既寫出誠實生活與誠實寫作之間的破綻,又用一個個詞語,串聯成生活連續不斷的密碼。文字於她,似乎是與生活之間的一種妥協與互讓,在想像中祛魅,在一次次介入與探求中,恢復生活的本來面目。
她竭力在寫作中去接近人,接近生命,接近生命不可理喻的盈餘部分,那是一些生活的暗物質,潛伏在時光的底部與深處,需要有心人仔細打撈,仔細解構。而具備這種解構氣質的人,不會刻意書寫生活底部的所謂幸與不幸。天地之間,沒什麼純粹的幸與不幸可言,它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生活。無論是形而下的世道人心,還是形而上的靈魂思辨,都在詞語的調動下騰挪。
朱朝敏的散文,已經形成了非常鮮明的辨識度。讀她的文字,是需要一定的閱讀準備的。她的文字裡,除了活生生的,誠實的生活,時不時輕聲響起的嬰兒般的夢囈,還有瀰漫在字裡行間的,猶如山野行路般的殘骸般的孤獨,破碎,甚至有一種無限接近美學的頹敗與迷戀,甚至於,我還讀出了一種與迷戀如影隨形的恐懼——生命終究是一樁艱難的事物,它太龐大,又太細微。
在文學的草原上,朱朝敏的文本氣質,她對文學名副其實的愛,對寫作節奏的自律與把控,讓人相信她能夠行走到更遼闊疆域。
從生活出發,落腳於生活,這是我們每個人的歸宿。而要讓寫作變得像生活一樣持久可靠,必須得先走近生活,接受生活撲面而來的一切,接受時光所有的摧殘與寵愛。如此,在寫作與生活交織的命運裡,我們才有可能成為與時光握手言和的人。
原載於2020年8月1日《湖北日報》東湖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