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向來以高產著稱,15歲出道的她至今已出版數百部小說,但其中影視化的只有9部。
這是因為「亦舒難改」是多年來影視行業的共識,她的作品影視化難度高,像一片未知的冰川,不是誰都有勇氣開採。
2017年,《我的前半生》引發現象級熱度,讓劇方嘗到了甜頭,更使其它影視公司羨慕不已。
往日看衰亦舒的業內人士一改說辭,為她強大的「破圈」能力點讚,還大膽推測:我們即將迎來亦舒作品影視化的黃金期。
果然,《我的前半生》還沒播到大結局,就有20多家公司找上門來,打包買走了亦舒的新舊作品版權,出價不凡。
據說,改編費直接從原來的幾十萬,飆升到了幾百萬。
可是,買版權容易,落地太難。
大多數跟風買下亦舒版權的公司至今仍處在觀望狀態,等了三年,只有一部《喜寶》匆匆上線。
翻拍《喜寶》,也是劇方考慮周全的舉措。
《喜寶》是亦舒的代表作之一,內容剛好契合當下女性劇熱度高漲的「她時代」。況且,早在1988年,李欣頤就曾執導初版《喜寶》,通過了市場的檢驗。有珠玉在前,片方想當然地翻拍了《喜寶》。
隨之而來的,卻是2020版《喜寶》院線上映後的一次現象級撲街。
《喜寶》的爛,在它上映前就有預兆。
這部電影並非低成本電影,主演分別是郭採潔和張震的父親張國柱,都是有頭有臉的明星。在電影上映前,片方通常會舉辦幾場點映活動,邀請業內大咖和影評人提前觀影,好替電影宣傳造勢,不至於讓票房太慘澹。
可《喜寶》上映後,除了幾條冷冷清清的廣告熱搜外,幾乎沒有一個人替他們宣傳,連半句客套話都沒有。
可想而知,這是怕漲了《喜寶》的口碑,砸了自己的名聲。
的確,無論是在畫面還是劇情上,《喜寶》都爛得毫無迴旋的餘地。
故事本身並不複雜:家境窘困的姜喜寶在劍橋讀書,擅於利用男人為自己製造便利。在一次回香港的途中,她認識了富家女孩勖聰慧,最終成為老富翁勖存姿的金絲雀。
與姜喜寶相識時,勖存姿是60多歲的商界大鱷,富可敵國,隨隨便便就能為姜喜寶在異國他鄉買一座堡壘。
可在影版《喜寶》中,勖存姿住在公園般的豪宅裡,二人半夜坐在河邊聊天,讓人擔心下一秒保安會拿著手電筒來轟人。
場景的簡陋尚可忍受,但劇情的大肆改動卻是對原作的顛覆。
在影版《喜寶》中,有家室的勖存姿突然喪妻,成了鑽石王老五,窮得只剩錢;姜喜寶從有手段、有智商的撈女變為戀愛腦女生,等著被愛情拯救;連姜喜寶的媽媽都從獨立女性變成為情所困的中年婦女,整日哭哭啼啼,死得不明不白。
好好的一部小說,硬是被改成了又俗又爛的愛情片。
以至於後來,看過《喜寶》的觀眾向《小時代》道歉,感慨道:郭敬明,原來你是個好導演。
《喜寶》是亦舒最早的長篇小說之一,彼時她二十出頭,被稱作二流作家,還常被一些前輩挑毛病,說她的寫作水平不到位。
於是,師太亦舒一氣之下創作了《喜寶》,將能想到的衝突儘可能加到小說裡,一不小心打造了一部神作。
劇情之跌宕,內容之豐富,是在晉江上連載200萬字也看不膩的水平。
亦舒筆下的女性大多對待感情冷淡且消極,姜喜寶就是最具代表性的形象之一。她是墮落的情婦,兼具清醒、冷漠、柔軟、潑辣等自相矛盾的性格特點,讓人又愛又恨。
有人用四個字精準地形容了她,分別是:冷、豔、孤、穎。
姜喜寶生於窮苦的單親家庭,母女二人困頓得連洗髮水都買不起。可為了讓喜寶接受更好的教育,姜詠麗把她送到了倫敦。
她對喜寶說:女兒,如果有人用鈔票扔你,跪下來,一張張拾起,不要緊,與你溫飽有關的時候,一點點自尊不算什麼。
所以,喜寶13歲就懂得討好男生並讓他們為她付帳,初到英國,連大衣都沒有的她,能委身韓國泰,繼而獻身勖存姿,為了金錢周旋於不同男人之間。
用青春去換財富,是喜寶前半生的人生主題。
她說:我不介意出賣我的青春,青春不賣也是會過的,我很心安理得地回家去吃罐頭湯。
她還說:我想要的當然是愛,很多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錢也是好的。
書中最主要的情節,是喜寶從香港到英倫等地頻繁的時空轉換,是華麗而蒼涼的都市背景,多角戀的感情糾葛,以及摻雜著真情實感的權色交易。
而影版《喜寶》則是原著的淨化版,沒有小三,沒有金錢交易,沒有性別的反叛,只剩原著中的金句,支撐著單薄的、平面的人物設定。
可他們忘了最基本的一件事:在喜寶的世界裡,永遠沒有王子和灰姑娘在浪漫巧合下的相遇。
一切都是果敢的、自覺的 、不需要溫情的交易。
勖存姿去世是影版《喜寶》最悲劇色彩的時刻,姜喜寶,這個嗜錢如命的女人,竟然在拿到巨額遺產後豪爽地說:我對勖家的事不感興趣。
然後把所有的錢還給了勖聰慧。
與原著結局大相逕庭,觀眾「感動」得直呼想死。
《喜寶》被魔改的根本原因,是片方想要改變原著中三觀不正的設定。
於是他們修改劇情,修改結局,給每個不符合純愛元素的片段打上醜陋的補丁,為世俗的悲劇披上夢幻的外衣。
可歸根結底,《喜寶》並非一部三觀不正的作品,它對讀者有重要的警醒意義,甚至被譽為一代女性的愛情聖經。
在小說中,喜寶的生活滿目瘡痍,她的安全感和身份一直建構在勖存姿身上,難以脫離。
勖存姿去世後,留給喜寶五分之一的財產,九位數,八個零。她果然像勖存姿說的那樣:我死後,你就是全天下最富有的女人。
可喜寶痛苦不已,她說:自小到大我只知道錢的好處,我忘記計算一樣,我忘了我也是一個人,我也有感情。
她搬到山上,拒絕參加採訪,卻還是被報紙影射為狐狸精。慕名和她約會的男人一半因為好奇,一半因為她有錢,只有在夢裡,喜寶能穿著白色的禮服,在教堂中舉行婚禮。
亦舒對喜寶的態度也十分明顯。
全書末尾,亦舒以喜寶的第一人稱寫道:
忽然之間我心中亮光一閃,明白「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意思。
去日苦多。
我大口大口地喝著酒。
誰知道姜喜寶以後會遇見怎麼樣的人,怎麼樣的事。
我苦笑。
短短幾句,三個苦字,道明喜寶的命運——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喜寶在漫長的餘生中,永遠失去了「愛」與「被愛」的時機和權利,最終走向寂寞空虛的境地。
無論勖存姿是否離去,金絲雀都永遠困在了牢籠裡。
原著中的結局,明顯比電影版更讓人唏噓。
《喜寶》的失敗,再一次印證了那句「亦舒難改」。
亦舒作品影視化困難有種種原因:亦舒女郎的難尋、第一人稱語言風格的難以改編、三觀與主流意識的衝突等等。
但最大的難題在於,亦舒突破了言情小說寫情而不言志的局限,在愛情故事中剝去了小說言情的外衣和通俗的形式,把角色間的情愫,都揉進了殘酷的人生裡。
如果強行繞過亦舒在小說中設立的人生命題,為了躲避小說內核對現實的剖析,一再削減影片所蘊含的深層意義,就難免像《喜寶》一樣,敘事低級,價值觀倒退,侮辱觀眾的智力。
到今天為止,《喜寶》的豆瓣評分低至3.4分,高於0%的愛情片,高於0%的故事片,倒是為同行貢獻了如何改編亦舒作品的錯誤答案。
《我的前半生》的編劇秦雯曾分享過她改編亦舒小說的經歷:「移植自亦舒的種子,把它種在上海的土地裡,讓它長出一棵屬於我們自己的樹。」
保留種子,是一部作品頑強生長的終極奧義。
只是,在影版《喜寶》裡,亦舒的種子被丟棄了,只有一片赤裸著的土地。
作者丨小 慧 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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