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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殺馬特終於如網民所願,在現實裡幾乎「滅絕」了。
關於殺馬特,每個90後基本都不陌生。五顏六色、造型誇張的髮型;QQ炫舞裡的葬愛家族;還有刻在胳膊上「忘了愛」的劃痕,這些都是記憶中關於殺馬特的碎片。
但如今,QQ裡再也沒有了他們的千人大群,現實裡也難以在街頭上尋覓見他們的蹤影:
對於許多人來說,殺馬特滅絕似乎是一件好事。
這意味著這麼多年我們吐的口水、翻的白眼、罵的髒話,終於把那些「土low青年」拍死在歷史的垃圾場裡了。
回顧這場殺馬特滅絕運動,可以把它分為兩個階段。一是民間的口水辱罵。
「頭上插著一根兩塊五的廉價雞毛撣子,手中託著八塊錢一瓶的紅酒,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剛被人搞過。」
「就是這些人TMD給90後丟臉。」
「你想讓國外的小雜碎看不起中國人嗎?讓他們認為中國還停留在剛剛溫飽,多數年輕人穿衣服只穿地攤貨的水平麼?拍照不用數位相機,只有垃圾手機拍照嗎?」
還有許多人潛入各大殺馬特QQ群,想方設法當上群主後解散家族。
局部熱戰也時有發生。一些人開始化身線下的殺馬特獵手,剪掉殺馬特的頭髮甚至對其進行毆打。
「那天我記得很清楚,我們吃燒烤時,旁邊那桌人突然就衝過來打我們。最狠的是一個殺馬特直接就被他們摁倒,在地上用打火機把頭髮漂了。」
而往後的2013年,殺馬特又被打成三俗。一夜之間,許多殺馬特主播的帳號都被封禁,QQ群也被一併封殺,一夜之間,網絡再無殺馬特:
這些問題的答案,最後都伴隨著13年後殺馬特的滅絕而一起被人遺忘。
人們最終默許了社會需要進步,所以殺馬特這種文化糟粕消失是理所應當的事實。
但直到今日,當被問及「你知道殺馬特究竟是什麼人?」時,卻很難有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只能想到一些諸如「農村人」、「文盲」的標籤。
我曾經也不清楚他們是誰,直到前幾天看完《殺馬特,我愛你》的紀錄片時,我才為自己曾經對殺馬特的嘲笑而感到萬分羞愧——
直到那時我突然驚覺,原來我曾無意間霸凌過一群勞動人民。
每年春節結束後,和工廠履帶一起流動起來的,是來自全國各地的打工者。
在一群大人之間,時不時就能看到幾顆小腦袋,他們往往只有13、14歲,年齡更小的甚至只有11歲,乍一看在人群中還沒有蛇皮袋高。
只不過他們的目的地不是遊樂園,而是同父母一道前往的流水線。
那時他們還用著父母淘汰的山寨機,老實又羞澀。你很難想像,他們正是《殺馬特,我愛你》這部紀錄片的主人公:
李一凡拍攝《殺馬特,我愛你》時已是17年,距離13年殺馬特大規模滅絕已經過去了整整四年。
接受採訪時,許多人都已不再年輕,牙齒變歪了,皺紋變多了,就連頭髮也變黑了。
如果不是出現在鏡頭下,你根本想不到面前這個男人,曾經叫上官,是一名殺馬特貴族:
無論是最初還是當下,從邏輯上,你都很難將他們立刻和殺馬特聯繫起來。似乎那段殺馬特人生,不過是一場光怪陸離、五顏六色的夢而已。
想要弄明白這段殺馬特の夢到底是咋回事,故事還得從一間黑工廠說起。
黑工廠,殺馬特夢開始的地方
在珠三角工業園區,有一個表世界和一個裡世界。
表世界是富士康這樣的大廠,工人們一小時工錢可以到20元-30元。
雖然因為環境壓抑還發生過N連跳,但高收入依舊吸引著人們競相而來,甚至會因為搶著體檢排隊而打起來:
裡世界則是一些可能連營業執照都沒有的小作坊,或者說所謂的黑廠。
他們有的在偏遠郊區,有的在城中村一線天的走廊裡,那裡不見天日,白熾燈是唯一的太陽。
裡世界工廠,加班1小時只有1.8元,遲到1分鐘卻要扣50元,而且工作頭一個月沒有工錢,唯一的報酬就是包吃住。
對比兩類工廠,雖然都很苦,但顯然大廠更有保障一些。
但現實裡,因為外出務工時年齡過小,沒有身份證、大廠又不敢僱傭童工,所以殺馬特們的第一份工作,往往都只能先進入到工廠裡世界中:
很多人覺得殺馬特天不怕地不怕,拽的不得了。
實際上,這些黑作坊除了生產廉價商品外,生產最多的,就是殺馬特們的勞工困境。
外出打工前,很多殺馬特們的願望,就是能夠看看外面的城市長什麼樣。
殺馬特教主羅福興當年輟學打工,就是因為「唉,在農村的話,感覺每天過著同樣的事情,除了去水裡面摸魚,放羊放牛,就沒啥搞的了,所以特別想逃離農村。」
但現實裡,曾經卻有一名殺馬特在深圳打工後很失望的說:「為什麼深圳的樓,看起來和我老家也沒啥區別啊?」
周圍的人都很錯愕,半晌後才反應過來,原來他在深圳打工了半年,都沒有出過城中村,從未見過高樓大廈。
或許這個例子有些極端,但它依舊是多數殺馬特工廠生活的真實寫照。
「陷阱」,是許多殺馬特提到工廠時重複最多的詞彙。
很多人進廠後才發現,這裡的工作強度遠比想像之中要大——
一天12小時、一個月休一天的工作制度是家常便飯;工人的指甲蓋經常被磨沒或者出血,因為每天都要在砂紙上摩擦3600遍;因為環境噪聲過大,許多人下工後都會短暫性失聰,隔好幾個小時後,才能從腦海中盤旋的「嗡嗡嗡」中解脫出來。
每次上塔吊,小文都很害怕,但怕的並不僅只是高度,而是:「連續工作幾個小時後,腿全都是麻的」。腿麻了後,下塔吊尤其危險:
當時小文也想逃走,辭職,換份工作。
但黑工廠的老闆,為了防止工人逃走,卻早早留了後手:工人工資,每三個月結算一次。平時一周只給工人「借」一兩百吃飯,等發工資時,反而得先給老闆「還錢」。
但等到「還錢」,往往等到的又是一個天坑——
因為目睹工友罷工被老闆用鎖頭砸到大出血,小白曾經決定辭工,讓女朋友在工廠外等著自己,「結完錢就回老家結婚。」
結果原本8000元的工資,扣完「保護費」後,老闆只給他結算了29元。
「那天我回去後見到女朋友就哭了,現在...那女的,可能已經結婚了吧。」
黑作坊就像是一張血盆大口,先是將殺馬特們誘拐進來,再閉上嘴一點點咀嚼,將他們吃幹抹淨。
在資本主義的磁場下,連勞動法也會在這裡失靈——
鍾睿的手指,就是不小心車車床絞斷了手筋。當時工廠老闆並沒有對他提供有效救治,只是告訴他:
「愛做不做,不做就走,反正你年紀小,在外面也找不到其他工作。」
當時鐘睿第一次出來打工,連勞動保障局是什麼都不知道。最後無處可去的他在工廠躺了整整三個月,康復後,依舊和表哥在那裡繼續打工。
魯迅說過,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
而如此沒有盡頭、無法逃脫、也沒有渠道可以援助的壓榨循環中,殺馬特,便成了這些孩子們發洩的安全出口——
「瘋狂」,是很多人回憶起自己殺馬特歲月時的高頻詞。
因為髮型怪異,無論是大廠還是黑廠,都對殺馬特天生有偏見。很多時候,頂著一五顏六色爆炸頭,殺馬特們連工廠門都進不去——
「我問為什麼不讓我們殺馬特找工作,保安說老太太見了我們都得心臟病突發嚇死人。」
面對這種極端偏見,殺馬特們也選擇了用一種最激進的方式對抗:逃離工廠,開始流浪。
為了玩殺馬特,安小白和堂姐曾經身無分文。餓了整整一周,最後蹲在路邊,直勾勾盯著一處甘蔗攤——
而路邊群眾們也被她們的髮型吸引,同樣直勾勾盯著她們。
安小白受不了這種煎熬,拉著堂姐的衣襟示意想逃。但堂姐卻用腳尖蹭著地,若無其事一點點向甘蔗攤靠近。最後一把抄起一節沒人要的甘蔗根,立刻狂奔離開。
即便路人鬨笑,最後安小白還是啃乾淨了那節甘蔗。為了活下去,最後她還問路人討了十個饅頭,和堂姐一人五個,吃了一周。
但即便如此,她還是堅持繼續漂泊,「能玩一天是一天,還活著,能多堅持一會是一會。」
不止是安小白,其他殺馬特們為了堅持玩下去,也都選擇了不進廠。不但喝水都只能喝自來水,有時候就連一份泡麵,都需要放進冰箱裡連續吃兩天維持生命。
可能你不理解,究竟是什麼讓這群殺馬特為了玩頭髮,可以把自己餓成半死?
答案是為了一場被愛的幻覺。
哪怕是一場幻覺,也足以讓殺馬特獲取愛支撐
在殺馬特的世界裡,從小工變成一個明星,只需要一個髮型就可以。
安小白頭一次見識到殺馬特的魅力,是有一天她要去溜冰。在她面前站著兩個殺馬特女孩,頭髮被吹得老高,剛進場,好多男的就開始尖叫。
老闆當時直接給那兩個殺馬特免單了,安小白很眼紅:
「都是女的,你憑什麼不給我免單?!」老闆卻調侃她:等你哪天成為殺馬特,我就也給你免單!
金豐溜冰場是當時殺馬特們的聖地,中間蹦迪喝酒,外圍溜冰,許多打工者都在這裡找快樂
那晚之後,安小白便下定決心,要成為一名殺馬特。
果然,當她再次換上殺馬特的髮型走進溜冰場裡,她不但收穫了同樣的尖叫,而且還收穫了人生第一次「豔遇」——
男孩們開始爭相主動拉起她的手,輪著問她「要不要溜一下?」
這種讚美與被追隨,對安小白來說,都是此前工廠生活中無法想像的美好夢境。
殺馬特男孩們也享受著同樣的「髮型光環」:男孩們往往吹個頭髮,就能從「屌絲」逆襲為石排公園的靚仔,隨手就能要到靚女的微信。
然而想打碎這場美夢的手段也很簡單——不需要滅絕殺馬特,只要換個髮型就夠了。
小黃經歷最隨意的一次分手,是因為他為了賺錢養女友,不得不去工廠做工。但他沒想到自己剪掉頭髮的同時,卻也剪斷了自己的網絡情緣——
女孩當下便決定和他分手,因為「你頭髮不長了,不酷了,而女孩們只喜歡酷的。」
至於安小白,有一回為了做實驗,她也專門不做頭髮再去了一趟溜冰場。但那天,她孤零零的站在場地中,卻根本沒人再認得出她。
因為能被關注,被追隨,所以很多年輕人都會因為玩殺馬特而產生優越感。
而這種優越感帶來的改變,用羅福興的話說就是:
「對於一個殺馬特而言,從改造髮型成為明星那時起,他就跟普通的工人不一樣了。他就不會再像是從前那樣低下頭,去做一些忙忙碌碌的事情,他會主動去尋找一些對他有意義的事情。」
也正是因為體會過在殺馬特世界中成為人的「尊嚴」,像安小白們,才寧願餓死都不再回工廠。
或許從客觀上說,殺馬特帶來的一切美好都是一場幻覺。
但哪怕是幻覺,只要能真正改變一群人,幻覺,便也可以是一種信仰。
殺馬特文化,一種烏託邦般的共產主義幻想
2020年,內捲成了主流媒體們都在反覆討論的議題,階級固化終於成為了無法被遮掩的矛盾。
但其實,殺馬特和三和大神們,早在幾年甚至十幾前就已經看透了內卷的本質,並早早捲鋪蓋逃離了這場無意義的階級競爭——
羅福興早早就算過一筆帳:「像我們這種人的話,收入都是定死的。比方說一年四萬,兩年八萬,十年二十年才能有一點積蓄。這套房,這套車你早就知道和你沒關係,反正也消費不起,就也不想努力了。」
與其在流水線上當個工具人,不如抓個娃娃,聊聊天來的快樂:
但和工廠中無人關注的螺絲釘生活不同,在現實裡,如果你玩殺馬特玩的厲害了,就會有家族主動來收編你。
像淚妖、安子軒...都是當時有名的家族:
一旦被家族收編,就意味著你可以擁有無窮無盡的上升空間——
貴族,伯爵,皇族,宇宙之王...只要你堅持把頭髮一根根漂完,你一定可以一步步走向殺馬特之王的寶座。
雖然殺馬特家族只存在於網絡,但這種努力就有回報的設定,卻讓它比任何一家企業都要靠譜。
就像羅福興所說:「首先,我們在殺馬特文化裡已經活在另一個空間了,也就是所謂的避風港、世外桃源。在這裡,我們可以通過努力,有一個身份,無論是貴族還是伯爵什麼的。
你可以說這個東西是虛幻的,但我們都清楚,真正的機會都是留給大學生、研究生的,而不是給我們這些農村人的,那這個東西是虛幻的又怎麼樣?我們開心就好了啊。」
而且在殺馬特家族中,超越血脈的親情紐帶,更是讓他們成為了彼此間比家人更親密的存在。
李雪松還記得,當時如果玩殺馬特身上沒錢了也沒關係,只要是一個家族的:
「你說你找不到工作,就可以去誰誰誰那裡收留你,真的是給過我家庭沒給的親情感,所以直到今天,我和我親哥的關係,都沒和那幫朋友們的好。」
而13年後殺馬特滅絕,當一部分家族成員開始開直播揚言要「復興殺馬特」時,有一位成員更是一個月打賞了5000元,其中3000是借來的。
其他成員也力所能及10元、20元爭相打賞,「我覺得他在做復興家族的事情時,我們也不能不出力。」
在家族成員的支撐下,復興家族的主播們月收入平均達到了將近一萬元。
朋友們,擺脫內卷、經濟共享,這哪是什麼殺馬特啊?
這明明就是存在於烏託邦幻想中的共產主義。
所以你說,殺馬特們將殺馬特文化定義成一種信仰,過分嗎?我覺得一點都不過分。
的確,殺馬特髮型帶來的關注與追隨確實是一種幻覺。
它對殺馬特意識形態的改變確是真實的,凝聚成的工人家庭也是真實的,就衝這兩點,我就發自內心尊重殺馬特文化。
如果不是因為這部紀錄片,或許我再過兩年,我也不會因為他們的滅絕而感到遺憾與悲傷。
正是順著李一凡的鏡頭,我才看到了他們被黑廠壓榨的一面,藉助殺馬特文化找回尊嚴、凝聚集體的一面,才理解了殺馬特文化與勞工壓榨間緊密相連的邏輯。
當年反殺的人可能至今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多麼過分的事情——
殺馬特們在血肉工廠中化身廉價勞動力,為他們生產手機,日用品,用生命為產品打折,降低了他們成為人上人的門檻。
而有的人卻反過來倒踩一腳,在新款手機裡下載機器人,一分鐘狂發上百條消息在QQ炫舞裡發送辱罵消息,直接讓殺馬特手中的山寨機死機。
批判他們沒有意義,因為問題最大的鴻溝,不在於他們攻擊殺馬特,而在於他們從未嘗試看到過殺馬特的真實生活。
工廠的壓榨,遮蔽了他們的生活,把他們變成了一群「不存在」的人。
但現實裡,我們並非真的沒有能力,去繞開這些屏障,看到他們的真實生活。
就像拍攝這部紀錄片前,李一凡起初在找採訪對象時,他還在微博上把假殺馬特當成過殺馬特,他也承認,自己曾經對殺馬特有過許多「先入為主」的幻想。
比如這張流傳甚廣的表情包,其實主人公是殺馬特的反串黑
在了解殺馬特這件事上,李一凡曾經和我們都站在同一起跑線。但不同的是,他嘗試去做了更深入的了解。
而拍攝完紀錄片後,他還認識了一個年輕人,年輕人告訴李一凡:你只拍片是不夠的,想了解殺馬特的真實生活,你得去工廠打工才行。
但李一凡告訴他,自己的能力,就是只會拍片。
但即便如此,《殺馬特,我愛你》這部紀錄片卻已經讓非常多的人,能夠真摯的理解殺馬特和他們的審美。
所以想「了解」一個群體,最重要的,並不是你有多大的能力,而是你是否願意在能力範圍內,去學習或嘗試進行了解。
而只有做到理解與共情,我們才能通過個體的處境,來辯證的看待什麼是美,而非用知識架構來定義什麼是美,什麼是主流或非主流。
也只有那時,我們才能真正做到寬容。對肥胖寬容,對土味寬容,對你不喜歡的音樂寬容,對殺馬特選擇寬容,讓每個人都有機會,進行自由的表達。
而《殺馬特,我愛你》中的一切,最終總結為一句話,便是羅福興的那句「網際網路名言」:
審美自由,是一切自由的起點。
參考資料:
[1]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李一凡
原標題:《殺馬特滅絕了,被口水淹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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