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25日,楊絳先生離世,享年105歲。楊先生遺囑交代:她走後,喪事從簡,不設靈堂,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不留骨灰。5月27日,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發出訃告,其中就錢家財物特別提及:「家中所藏存珍貴文物字畫,已於生前全部無償捐贈中國國家博物館。書籍、手稿以及其他財產等,亦均作了安排交待,捐贈國家有關單位,並指定了遺囑執行人。」
讓人吃驚的是,這份訃告生前居然經過楊先生親自審閱。從身外遺物到個人遺體,一個人生前居然做了如此徹底的交代,今人中有幾個能做到?周國平先生說,「總之,散盡全部稱得上財產的東西,還原一個赤條條無牽掛的潔淨生命。」近讀《楊絳:永遠的女先生》一書,從楊先生親朋故友的文章中,已大致能看出她是如何處理那些身外之物的了。
擁有錢家遺物最多、最集中、最有文物價值的,是中國國家博物館。楊先生生前,早已有意識地將經過自己精心整理的珍貴文物分批捐出。2002年,國家博物館籌辦「求學海外 建功中華——百年留學歷史文物展」,向楊先生徵集有關實物和照片,楊先生當時就將一些她和錢鍾書先生在英法留學時的照片,和錢鍾書在牛津大學讀書時穿過的學士袍提供給了國博。這些東西,後來成了楊先生捐贈給國博的首批文物。2014年8月,楊先生讓吳學昭主動聯繫國博,表示願意將一批家藏實物資料捐贈中國國家博物館。自此,國博幾次走進錢家,分批接受了楊先生的捐贈。
▲錢鍾書、楊絳留學時照片
據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員介紹,楊先生捐贈的珍貴文物共250餘件套,其中包括名人字畫、冊頁、遺墨、手跡、碑帖、印章、書籍、手稿以及錢鍾書夫婦使用過的文具和生活用品等,「類別之豐富,時代跨度之大,在我館近現代名人相關收藏方面實屬罕見。」「這批文物不僅填補了館藏空白,而且是開展學術研究的重要依據,同時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文化價值和藝術價值。」
史料價值高的如張之洞手書《大俄國太子來遊漢口饗燕晴川閣索詩索書即席奉贈》《張文襄公遺墨》《張文襄公七言行書》等;文化價值高的如當年楊蔭杭送給女婿錢鍾書的見面禮,有劉鶚題跋的《大觀貼》(一套十卷,缺五、六卷,後又增加了錢基博題跋);藝術價值高的如《急就章》拓片,為清末鄒安拓送連文澂,後為張難先收藏,輾轉到錢家,一直懸掛於客廳。
▲張之洞手書
▲有劉鶚題跋的《大觀帖》
▲《急就章》拓片
捐贈給國家博物館的物品中,還有一批錢鍾書夫婦用過的書籍、文具、印章、生活用品等,如鉛筆、毛筆、印章、印拓、眼鏡和衣服等。衣服中有錢先生的藍色中式外衣、棕色中式棉衣,楊先生的深色格子襯衫,以及她為錢先生編織的毛衣、縫補的衣物、針線盒等。傳說中有錢鍾書批註的《韋氏第三版新國際英語大詞典》也給了國家博物館。該詞典共2662頁,自20世紀60年代購得,錢先生得空就讀,新版出來,就將與舊版不同處填寫於詞典空白處,相互對照,而對詞典原解所發觀感,也隨手寫上。直至上世紀90年代中期,錢鍾書生病住院後,才不再翻閱。楊先生曾在受訪中提及該詞典:「無書可讀時,字典也啃,我家一部碩大的韋伯斯特氏(Webster’s)大辭典,被他逐字精讀細啃不止一遍,空白處都填滿他密密麻麻寫下的字:版本對照考證、批評比較等等。」
▲錢鍾書在牛津大學時所穿的黑色學袍
▲有錢鍾書批註的《韋氏第三版新國際英語大詞典》
楊先生將自己《堂吉訶德》中譯文手稿,也捐贈給了國家博物館。國家博物館人員每次去錢家迎取文物,離開時,楊先生必送到門口,他們每勸老人留步,老人都不肯。吳學昭說:「先生是在送她的『寶貝』去國家博物館!」
▲《堂吉訶德》中譯本手稿,贈予國家博物館
錢鍾書和楊絳的母校清華大學,是擁有錢家現金最多與默存先生手稿最多的單位。2001年,楊先生將她和錢鍾書先生全部作品著作權中因作品使用而獲得的財產收益,捐贈北京清華大學教育基金會,設立「好讀書」獎學金,資助品學兼優的貧困學生。15年來,「好讀書」獎學金基金已累計達到2434萬元,獲獎學生614人次。此後,楊先生又陸續將她和錢先生珍貴的手稿、書籍、照片和一些具有紀念性的器物,也捐贈給了清華大學。錢先生的中外文筆記手稿數量驚人(外文筆記有178冊,《中文筆記》收中文筆記手稿83冊),商務印書館為出齊《錢鍾書手稿集》,前後花了15年,共有72卷冊之巨。目前,這些手稿收藏於清華大學檔案館。
對生前收到的各種禮物,楊先生儘可能地做到物歸原主。所收受的貴重生日禮物,她要求遺囑執行人(吳學昭和周曉紅)在其身後歸還送禮之人。其他許多物件,她一一貼上親筆所書「還某某」的小紙條。如,她託人將李文俊、張佩芬夫婦送的百歲誕辰祝壽紀念品,一隻白色的玉佛手,歸還給了他們。在整理遺物時,楊先生將一本手抄資料託人交給了陳寅恪之女陳美延(這應是上世紀70年代末,蔣天樞寄給錢鍾書手錄有殘缺的陳寅恪詩稿)。
楊先生生前,對所有寫給她的信件,凡涉及自己或他人隱私的、很親密的信,大都進行了銷毀;對未及處理的親友來信,她委託遺囑執行人,要在徵得本人意見後,或退還本人或銷毀或封存。令人震驚和遺憾的是,在燒毀別人來信的同時,她還親手毀了寫了多年的日記。吳學昭說,因為其中涉及自己和他人隱私,楊先生不想被小人利用撥弄是非。楊先生一生都有記日記的習慣,日記數量顯然不小,其史料價值和文學價值都非常值得期待,而現在卻給世人留下了一個巨大的驚嘆與惋惜。
▲2012年1月,楊絳在北京三裡河南沙溝家中,讀書間隙靠著椅子小憩
▲2012年1月,楊絳在北京三裡河南沙溝家中,從照片裡可以看到在他和錢鍾書照片的上方掛著一個拓片捲軸,此拓片正是她後來捐贈給國家博物館的《急就章》拓片
在錢家的遺物中,房產如何處理沒有明說。中國國家博物館一名工作人員在文中偶有提及:「將自己的房產、財產和藏書文物全部捐給國家和有關單位。」此房產當指三裡河南沙溝6號樓2單元6室的房子。這是1977年在胡喬木直接關心下,他們分配到的一套房子。去世後,理應交還國家。這套房子,錢楊共同住了二十餘年,社科院曾有意願將房子永久保存。
2012年3月26日,時任社科院院長陳奎元來看望楊先生,「建議永久保存此房,供後學參觀;錢先生、楊先生一應物件由楊先生處理,留下諸物當陳列於此。」對陳的建議,楊先生當即表示不同意。實際上,楊先生還有一套房子。在其自撰的《楊絳生平與創作大事記》中,清楚地記著:2000年12月14日,「買房交款」。2001年9月10日,「領到房產證」。而就在領房產證的前三天,9月7日,她在清華大學設立「好讀書」獎學金(初始稿費72萬元),籤訂協議。在設立獎學金之後,楊先生要再在京城買套房子估計很難。這套房子,她顯然不是為己而購,除了送贈親人,減輕年輕人的負擔,沒有其他更好的理由了。
在丈夫錢鍾書和女兒錢瑗逝後近20年中,楊先生就像時刻在準備著「我們仨」的團聚。離開前,她要和大家一一告別。對身邊關係親密的親戚朋友,她先後都送去了小禮物以作紀念。這些禮物中,有文房四寶、書籍墨寶、小古玩器物、《楊絳全集》等。吳學昭得到一本紐約麥克米倫公司1928年版的THE GOLDEN TREASURY OF SONGS AND LYRICS(「英詩薈萃」),以及一疊楊先生抄錄於風狂雨驟的丙午丁未年的唐詩宋詞。楊先生將一幅字和十一張毛邊紙的習字,以及平時用的大圓硯連同一本橫格豎寫、抄了多首錢詩的筆記本送給了馬文蔚。她將一隻古董瓷碗,送給了錢媛學生的女兒張雯。其他得贈物者,當不在少數吧。
晚年,楊先生看淡一切虛名,唯恐避之而不及,對那些該得的或不該得的,她統統拒之門外。吳學昭文章中列舉了三個例子。中國社科院授予她榮譽學部委員,她未去領受證書,也不讓在訃告提及。2013年,中國藝術研究院函告楊先生已入選第二屆中華文藝獎獲獎候選人,請其修訂組委會草擬的個人簡介,並提供照片,她答覆:「自揣沒有資格。謝謝!」2014年,牛津大學艾克賽特學院來函,恭賀楊先生當選牛津大學艾克賽特學院榮譽院士。得此消息,楊先生兩次去函,堅決不要這個榮譽。她在第二封信中說:「我如今103歲,已走到人生邊緣的邊緣,讀書自娛,心靜如水,只求每天有一點點進步,過好每一天。榮譽、地位、特殊權利等等,對我來說,已是身外之物。」
楊先生說,自錢鍾書去世後,自己成了「錢辦主任」,是留下來獨自「打掃現場」的。她要完成錢鍾書和錢瑗生前未竟的工作。而對自己,她說,回望一生,「一輩子的過錯也攢了一大堆」,沒有洗淨之前,帶著一身塵濁世界的汙垢,是不能「回家」的。「我得洗淨這一百年沾染的汙穢回家。」對她來說,那些榮譽、地位、特殊權利、物質家財,自然都成了身外之物。散盡塵世的物,看淡人間的欲,她可以上路了。
2016年5月初,去世當月,楊先生在醫院清醒地對人說:「我要做的事都做完了,沒有什麼遺憾了,再活下去就是苦了……」她反覆叮囑:即使發生意外,請勿進行搶救。她願最後走得快速平靜,不折騰,也不浪費醫療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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