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現場的67張照片,深度還原涼山大火

2020-10-18 戶外探險outdoor

窗外黑黢黢的,什麼也看不見,只有蟬鳴清脆。一截月光照進來,映了滿室清暉。

此刻的美,王順華一點都感覺不到。在涼山州森林消防支隊西昌大隊的宿舍,隊友的呼吸此起彼伏,凌晨1點多,王順華習慣性地睜開眼。近一年裡,他總會在此刻自然醒來,獨自面對黑沉沉的夜。

王順華坐在火燒過的森林裡。

進入春天,王順華做夢的次數突然多起來。夢境中,時而陽光燦爛,年輕的消防員在宿舍裡,咧著嘴對他笑。時而夜色濃重,幾個老消防坐在火場裡,同他聊天。時而濃煙滾滾,林子裡只有自己一個人,在不停奔跑。還有很多夢,等他醒來又會迅速忘記。

從夢裡抽身,王順華偶爾會推開窗戶,看一下遠處的山林,呼吸幾口清涼的空氣。有時候他很難分清,夢裡的戰友和窗外的春天,哪個更真實。

消防員們及時撲滅山火。

或許是心理作用,進入3月,王順華的潛意識就更強烈。在他的印象中,涼山的春天似乎只有煙、火和燒焦的樹。還有永遠留在這個季節的27個戰友。

又是木裡

涼山的索瑪花又開,潔白中透著粉紅。王順華從雲南老家來到四川,做森林消防員快8年了。他越過千山萬水,穿過數片原始森林,都是趕去滅火。如果不是班裡幾個涼山籍新消防員提起,王順華還真沒有注意到這種花。

火場裡盛放的花。

春天,正是山花爛漫時,也是涼山山火高發的季節。風喚醒了山林,也隱隱帶來某種信號。

「又是木裡。」

3月29日,知道要去木裡火場增援後,王順華低聲嘀咕了一句。

作為西昌大隊四中隊三班班長,此時王順華已在西昌火場撲火一天,從凌晨5點一直忙到下午。

消防員眺望遠方的山谷。

一天前,西昌市佑君鎮和鹽源縣金河鄉交界處突發山火。緊急集合號聲響起時,王順華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樓道裡雜亂的腳步聲很快將他拉回現實。同班的新消防員龍潛有些興奮,跟在王順華屁股後面問打火的事,他想衝鋒在最前面。

王順華想起去年。也是3月末,他和戰友們連夜趕到木裡火場,只是今年地點換成了西昌火場。

王順華在宿舍裡。

去年從木裡火場回來後,王順華就陷入沉默,除了要接受媒體採訪才會說上幾句,其餘時間他就在班裡發呆,晚上不停地做噩夢。3月30日的經歷在夢裡一遍遍重現,隊友們的笑臉,被大火吞噬後的掙扎喊叫……有時夢到自己也被火包圍,那種被火燒著的疼痛格外逼真。

心理老師從全國各地來到大隊,王順華受不了每天做夢,主動去找老師交流,希望能有什麼方法減輕痛苦。

老師要他把藏在心裡的事都說出來,包括在火場上經歷的一切。王順華一聽又要重複那個折磨著自己的場景,就不說話了。

木裡火場南線,一片燒焦的樹木。

去年4月8日,從木裡火場回來的10多個人被安排去四川樂山療養。換了環境,情況仍然沒有什麼好轉,王順華依舊會做夢、失眠、不想說話。療養一周回來後,所有人都處於放空狀態,不用遵照一日生活制度,就做自己想做的。

王順華和平常一樣,喜歡下午到營區走走逛逛。睹物思人,任何東西都能讓他回憶起犧牲戰友。平時他喜歡和戰友玩「吃雞」遊戲,回來後也不玩了。好像整個人都陷進那場火,再也無法出來。

站在空曠山谷裡的消防員。

去年5月,王順華休假回家。離開消防大隊,回到家鄉,回到親人身邊,晚上睡覺做夢的次數少了。

一個月後,他回到大隊,正好趕上總隊組織駕駛員培訓。王順華報了名,他想學個技能,也換個環境,恢復正常生活。培訓一直持續到12月底。半年裡生活忙碌緊湊,王順華不再時時刻刻想起那些場景那些人。只有晚上還會夢到,但次數也在逐漸減少。

消防員點燃篝火取暖。

一棵樹在冒煙,王順華拿著砍刀,將燒焦的樹皮砍掉,挖坑埋起來。經歷木裡「3.30」火災後,這是他第二次參加滅火。

第一次是今年3月,在會理縣撲救草原火災,心裡從頭到尾沒有任何不適,王順華以為自己從那場火裡走了出來。直到早上到達西昌火場,遠遠看著山上籠罩的白煙,去年的情景又開始在腦海裡迴蕩——他在濃煙中,被火追著跑。

消防員穿行在濃煙瀰漫的森林。

西昌山火直到下午才全部撲滅。王順華背著滅火裝備順著坡下山,以為能回營區休息了。山裡沒信號,到了山下,他才得知木裡起了山火。

來不及回營地休息,撲火一天後,西昌大隊就地上車「轉場」,直奔木裡火場。

一場惡戰

王二強18歲入伍來到木裡縣,一幹就是11年,現在是木裡大隊五中隊一班班長。王順華曾是他從成都帶回大涼山的新兵。他經常坐在窗前盯著山上的樹發呆,這片土地被探險家洛克稱為「最後的香格裡拉」,是全國林業第一大縣。

王二強。

3月28日下午,木裡大隊還一切如常。門口的水果攤邊,小販靠著三輪車昏昏欲睡,幾個藏族阿媽坐在路邊,眯著有些渾濁的眼睛看著來往的人和車。

濃煙毫無徵兆地出現在大隊東南面一座山頭上空。王二強看到後,立馬喊隊員做好出動準備。木裡森林過於寬闊茂密,一旦失火便是一場惡戰。

木裡縣城街上,人們停下腳步。「起山火了!」很多人在喊,有人拿出手機拍下一段,發到自己的抖音、快手或朋友圈裡。天色變暗,火便成了光源,在黑暗中綿延出數公裡。

十幾米的樹冠火映亮夜空。

同一天下午,西昌和木裡都起了山火。西昌大隊和木裡大隊將在第二天分別奔赴兩個火場,直屬大隊暫時留守西昌,隨時準備增援或應對其他突發火災。

3月29日凌晨5點,王二強和戰友到達木裡火場西線,開始扑打明火。早上溫度只有幾度,風也小,火在地表的灌木叢裡斷斷續續燒著。

王二強感覺自己整個上午都在追著火打,一會兒爬上山坡,一會兒下到溝谷,與另一側地方撲火隊伍會合時已過了中午。

從挎包裡拿出隨身帶的自熱米飯,這位老消防坐在火燒過的地上大口吃著。鄰近的幾座山上,火已經從灌木叢燒到了高大樹木上,聽當地村民說「火線至少有十幾公裡長」。

消防員在滅火。

下午2點後,木裡火場起風了,達到8~9級,濃煙遮蓋了整個火場,5米外就看不清人影。隊員們帶著滅火裝備,轉到人工開設的隔離帶裡守著,儘可能不讓火線變得更長。

劉軍所在的直屬大隊一中隊上午從西昌趕往木裡火場增援。出發前,劉軍在中隊群裡發了一條信息:「新消防員,第一次滅火作戰,敢上的答『到』。」12名新消防員,12個「到」字緊隨其後。

預備消防士豐子呷。

老隊員上車就開始睡覺,到了火場,隨時都有可能投入撲救,路上是最好的休息時間。進出木裡的路只有一條,是在山裡修出來的,彎彎曲曲,隧道林立,260公裡的路程花了近7個小時。

西昌大隊也在增援木裡火場的路上。簡單補充給養、油料後,隊伍就出發了。當天夜裡,西昌大隊在西昌和木裡之間的鹽源休整。這裡也是新消防員龍潛的家鄉。

龍潛記得,每年元旦,父親都會去村委會參加一次森林防火培訓,帶回一份禁火令,貼在門口最顯眼的地方。父親還會對他和弟弟反覆交代,「出門耍不要帶火,引發山火要坐牢的」。

在木裡,數年前被大火燒過的森林,至今一片荒蕪。

去年4月,龍潛加入四川森林消防總隊,後來分配到西昌大隊。一年後再次回到家鄉,龍潛給媽媽提了一嘴,晚上要在離家不遠的地方休息,明早趕去木裡打火。沒想到的是,媽媽和弟弟不一會兒就出現在駐防點門口。

龍潛小跑著迎了出去,雙臂將母親和弟弟摟入懷中,鼻子有些發酸,硬是憋著沒讓眼淚掉下來。「上山打火要注意安全。」分別時媽媽一再叮囑。

木裡火場南線,涼山森林消防支隊的消防員們撲滅一條火線後,向山下撤離。

時隔一年,又要去往木裡,王順華睡不著。聽戰友打呼嚕,他感覺自己一個人在林子裡,四周全是煙,怎麼跑也跑不出去。

火追來了

在營院時,王順華有時會一個人去西昌市烈士陵園,在中隊長張浩的墓碑前坐會兒,心裡會感覺輕鬆很多。去年木裡火災之前,張浩已經帶著他打火3年多。

3月30日,第二天就是27名兄弟的周年祭。王順華和戰友們原本準備去烈士陵園,看望趙萬昆和張浩,卻被山火臨時改變了計劃。

木裡火場在這一天呈現出東南西北全線蔓延狀態,北線燒向原始林區,南線有村莊。西昌、木裡兩個大隊,直屬一中隊,還有從成都趕來的特勤大隊,全被拉到了南線的一條山間公路上,全力阻止火越過公路。

木裡火場南線,大火正在快速蔓延。

下午到達木裡火場任務區域時,王順華發現情況比想像的更糟糕。路上滿是燃燒的倒木和滾落的石塊,火就在公路上方五六米燒,入耳全是樹木燃燒發出的噼啪聲。

山路只能容一車上下。駕駛員楊涵開著水車,雙手緊緊把著方向盤,速度只有20多邁。稍微快點,車子就會被倒木、石塊硌得左右搖晃。

開到離火線最近的地方,水車停了下來。郎志高站在水罐上快速接好水泵,將管帶甩給王順華,兩支水槍同時出水噴向火線。王順華這次沒有害怕,只要不是在茂密的林子裡和陡峭的山坡上,他就不會胡思亂想。

木裡火場南線,一名在看守火場的森林消防員。

「風大的時候,火會飛。」郎志高眼睜睜看著一個帶火的松枝條被風捲起,落入公路下方的矮松林,瞬時燃了起來。羅傳遠扛著水槍翻過路欄,跳進矮松林,身高不到一米七的他只露出半個頭。

王順華在後面幫忙拉管帶,翻護欄時腳下一滑,整個人臉朝下栽了下去,右膝撞在地面上,瞬間紅腫出血。顧不上止血,王順華用力撐著站起來,繼續扯著管帶。火勢被控制,沒有形成兩面夾擊。

消防員在鋪設管帶。

「沿著公路趕緊下撤!」對講機裡傳來西昌大隊大隊長張軍沙啞的聲音,一連重複了好幾遍。

王順華以為是要去支援其他戰友,一瘸一拐地跟上隊伍。沿著來時的山路向下走,地方撲火人員騎著摩託車正從山上下來。「火燒到公路下面去了,很大,趕緊下山找地方躲起。」其中一人喊了一句。

風已經失去方向,驅使著濃煙火星將一切遮蔽。

郎志高站在水車上扶著水泵和油桶,不時有火星鑽進衣服,灼痛到他不知道能否撐下去。戰友回撤的身影已經看不見。

四級消防士郎志高在火場上吃早飯。

對講機裡再次傳來張軍的聲音,王順華這次聽清楚了。在下山的方向,火也燒到了公路下方,正在朝隊伍之前扑打的方向燒過來。

越擔心什麼,越會發生什麼。聽到火追來了,大家開始跑起來了,龍潛接過王順華手中的裝備背在自己身上,攙著班長一起跑。

隊員們撤離到安全地帶,水車卻還在路上,車裡還有4人。王順華一直通過對講機確認4人的位置,也有人喊:「把車丟了,人先跑下來。」

木裡火場南線,消防員正在濃煙中以水滅火。

楊涵不知前方路上火勢如何,沒有輕易往前開,又無法原地掉頭。來時的路上,靠山一側有條垂直插入林區的小道,楊涵覺得那裡應該可以掉頭。6米長、裝著5噸水的車子在濃煙中緩慢後倒,帶著火的樹枝從四面八方撞在車上,發出「砰砰」的響聲。

楊涵雙眼緊盯著後視鏡,被煙燻得直掉眼淚,卻來不及揉一下。在山路上調轉車頭,水車開始向山下開去。楊涵一直都沒說話,只是開著車在煙裡穿梭。前面的情況隱約能夠窺見,在風的帶動下,公路兩側的火快速向前推進,不時有樹冠火,高達幾十米。

楊涵駕車行於山路上。

路的左側有條小道,通向一大片空闊的玉米地,撤下來的隊伍都集中在那裡。楊涵把車開進左側小道,雙目變得通紅。剛進玉米地,輪胎就陷進鬆軟的泥土裡,火已經燒到車右側10多米處。

郎志高從車上跳下來,提著水泵和油桶跑到了空地上,火一旦燒過來會瞬間引爆油桶。楊涵又一次聽到有戰友喊他把車丟下,人先到空地裡去,他依舊沒有那樣去做。

往後倒一點,感覺可以的時候換擋踩油門,水車順勢衝進了空地裡,帶起一片塵土。

「水車應該可以開到這個坡上,但火太大了,也沒有十足把握。」楊涵覺得,他開的這輛水車要和兄弟們在一起,或許在關鍵時刻可以用水降溫保命。

在煙霧裡行進。

火徹底把樹燒燃了,洶湧的火浪隨風時高時低。太陽失掉了光彩,看起來只有拳頭大小,整個天空被渲染成暗紅色。

玉米地只有4個籃球場大,200多名消防員擠在中間,前後全是火。熱浪一波又一波扑打在身上,灼熱滾燙。「趴下」,現場很多人都在大聲呼喊,一片嘈雜。王順華把班裡的新隊員都聚集在身邊。「不要面朝火,把面罩護目鏡都戴好,都往面罩裡倒水!」王順華大聲喊著,急得罵起髒話。

山間濃煙升起。

空氣太熱了,呼吸時喉嚨被燙得生疼。王順華看著眼前的景象,心裡好像被什麼東西重重敲打著。去年被大火追著跑的情景又開始湧現,眼淚忍不住往下掉。轉頭看了一眼身邊的戰友,彼此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擁抱了一下。

他在想,沒出來的兄弟們當時該有多疼。

去年此時

去年3月31日,也是這麼一個糟糕的下午。被火追著跑的那幾十秒,是王順華26年來最無力最絕望的時刻。

滾燙的氣浪夾雜著火星不斷扑打著後背,感覺下一秒就會被火海吞噬。火大到極致時會發出一種聲音,王順華到現在還找不出一個詞來準確描述。幾十米高的火浪像閃電一樣,幾秒鐘躥到身後。

「跑!」

這是王順華聽到的最後一個字,之後滿耳就只剩下火的轟隆聲。

大火席捲後的山林滿目瘡痍。

「人在那種情形下,大腦是一片空白的,就憑著本能和一股勁撐著。」翻過那根橫亙生死的倒木時,火被擋了一下,4個人順著陡坡往下滾,這才躲了過去。

那時的場景歷歷在目。趙茂亦的鞋跑沒了一隻,腳被石塊劃了好幾道口子。指導員胡顯祿在翻過倒木時,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前栽去,臉直接撞在一棵樹上,血從鼻梁的傷口往外冒。楊康錦那時還是大隊最年輕的那一批,跟現在的新消防員一樣,木訥地站在那裡,看著山頂翻湧的濃煙。

夜幕降臨,楊康錦靠著戰友的肩膀烤火禦寒。

王順華感覺,有時一天就像一年。今年的這一天下午,他看著大火足足肆虐了半小時。天空愈發暗紅,龍潛和其他新隊員的臉色依舊潮紅。

「火向我靠近的那一刻,腦海裡不由自主出現親人的模樣,消失、出現、消失……」直到第二天,新消防員曲比日洛發了一個朋友圈。或許這次經歷會是他們消防職業生涯中最重要的一課,即使他們不懂,為什麼身邊的老消防都在偷偷抹眼淚。

消防員在休整。

停在山下的車子全都開到空地邊的馬路上,西昌大隊和成都特勤大隊要到山的另一側去。關著窗戶,車內依然煙氣瀰漫,吸入太多就會覺得很難受。一路看著火燒,龍潛拿出手機不時錄上一段,不知道會與誰分享,也許只是為了給自己留下一段影像。

有一段路火還很大,王順華忍不住對胡顯祿說:「指導員,火太大了,要不別往前開了。」胡顯祿輕輕拍著王順華的肩膀,他知道王順華在害怕什麼。去年一起從火裡跑出來的4個人,除了已經退伍的趙茂亦,這次他倆和楊康錦都來了。

消防員望著遠處的火光。

車開了近40分鐘,滿眼都是火,沿著路向前延伸,看不到盡頭

胡顯祿又想起去年3月31日,隊伍連夜趕到木裡火場的景象。一群人大清早站在立爾村村委會的院子裡,吃著大鍋煮的方便麵,有說有笑。1999年出生的康榮臻特意讓戰友給自己錄了一段視頻。清晨的木裡深山裡,這個20歲的小夥子吃著加了肉和蛋的泡麵,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

吃完早飯,大家開始背著裝備往沒有路的山裡走去,爬了將近8個小時才看見火。王順華一直都走在最前面,樹林茂密,溝谷一眼望不到盡頭,那時他一點都不覺得害怕,只想著怎樣把火撲滅。

木裡火場南線,涼山森林消防支隊的消防員們撲滅一條火線後,向山下撤離。

時間只是過去了365天,王順華看到火的狀態變了,一起打火的戰友也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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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山林

在木裡火場,火線動輒數公裡,各分隊在不同火線撲救。

王二強所在的木裡大隊回到公路和直屬大隊一中隊會合在一起。王二強抬頭一看,大火直接越過山頭,已經燒到公路了。

身後狹長的溝裡散落著十幾戶人家,兩面被山夾著,濃煙模糊了視線,看不清溝谷的全貌。風捲起冒煙的樹枝在空中旋轉,飛入對面的山林,村民的牛棚就在旁邊,幾分鐘就燃了起來。

大火點燃山坡。

這裡名為阿牛窩子組,木裡大隊的嚮導是此處的小組長。他跑到路邊,看到牛棚裡的乾草起煙,最後變成一團火,轉頭看著木裡大隊教導員,乾裂的嘴唇動了動。

阿牛窩子組,真的就像一個窩,房子、羊肚菌、花椒樹、核桃樹散布在裡面,周邊全是火。

兩側的山上,火線正向溝下蔓延。王二強和戰友拉著管帶,分頭向兩側山上爬去,整個身體緊貼著坡,不時歪頭躲避燒裂滾落的石頭。新消防員楊扎西跟在王二強身後,用力扯著充水管帶,生怕一鬆勁管帶順著坡溜下去。雞蛋大小的石頭砸中他兩次,在頭盔上划過白色痕跡,楊扎西一直沒鬆手。

新消防員文迪的手。

火線控制住了。王二強看著身邊有些驚魂未定的楊扎西,突然就笑了起來。第一次上火場誰都無法做到淡定從容,他安慰道:「經歷多了就會習慣。」

當木裡大隊扑打兩側火線時,直屬大隊一中隊下到溝裡搶救牛棚。二班班長張安濤被水泵震得暫時失去了聽覺,腦子裡滿是嗡鳴聲。他用力甩著頭,隱約看見戰友把牛搶了出來,棚子已經被燒塌了。

一個十幾歲的男孩突然從濃煙中鑽出來,不停地抹著眼淚。男孩語速很快,張安濤聽了好幾遍才明白他的意思:前方的山坡上有十幾戶人家,村民聽到溝裡有響聲,讓他來求救。男孩的臉漲紅,咳嗽時整個人都在顫抖。

三級消防士張安濤。

張安濤趕緊通過對講機報告情況,教導員讓他跟著男孩先去查看,隊伍收拾裝備隨後跟上。

十幾戶人家堙沒在濃煙中,村民站在自家門前看著,老人小孩居多,男人們由村裡組織去山上撲火。有個啞巴一直對著燃燒的山頭比畫,不知道在表達什麼。

張安濤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去年在冕寧縣瀘沽鎮大坪村,婦女孩子也是抱著被子衣物站在空地上,看著煙霧中的房子。思緒回到此時,一個男人正拿著拇指粗細的水管澆著房屋,他看到穿著橙衣的張安濤,眼裡瞬間有了光,迎頭小跑過來。

木裡火場北線,消防員們在看守火場。

張安濤繞著民房走了一圈,村民的房子相互挨著,牆角堆放著燒飯用的柴火和餵牲畜的秸稈,周圍開闢出的空地上種著羊肚菌、青花椒、核桃樹。「這些都是鄉裡的扶貧項目。」男人一直跟在張安濤身後。

面臨災難時,人總會產生無力感。聽到張安濤讓自己先撤,消防員會守住房子時,男人立馬回到院子,收了晾曬的羊肚菌,背著向坡下的空地跑去。

戰友們帶著裝備趕了過來,之前拿著水管自救的男人又跑回來,問自己能做什麼。張安濤遞過去一捆管帶,讓他跟著自己。

距離民房50米左右,火頭正旺,張安濤端著水槍與之對抗。熱浪襲來,他只能側著身子,臉龐才不會那麼灼熱。

消防員利用水泵扑打火頭。

火被撲滅,山谷的煙尚未散去。老鄉院子裡,木裡大隊和直屬大隊一中隊正在休整。一位彝族老奶奶讓兒子拿來一袋柑橘,硬是要塞給一中隊的駕駛員,老人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拉著駕駛員的手,不讓他走掉。

另一邊,西昌大隊的車子開到了山頂。王順華看向窗外,眼睛裡充斥著紅色,土地、空氣、天空和戰友,一切都是紅的。

火光映紅一切。

這種場景常常會出現在夢裡,像眼前這條「火」路,沒有盡頭。王順華想快點走出去,到沒有火的地方。

千人拆彈

去年一起去木裡的戰友,27人留在了木裡深山,3人退伍,這次還在出任務的不到10人。

看著被甩在車後的火,王順華深吸一口氣,慢慢吐出來。手機有點信號,朋友圈裡很多戰友在發報平安的話,這能讓父母親人安心一些。

王順華看到木阿諾的動態:「山裡沒信號,給大家報個平安。」木阿諾曾經也是西昌大隊一員,如今調到了直屬大隊二中隊,原本應該在西昌營區留守。

森林消防隊員在營區。

3月30日,這一天顯得尤其漫長。再過一天,27名兄弟離開整整一年。王順華又一次經歷緊急避險,而他沒想到的是,這天下午西昌市城區周邊也被火光籠罩。

木阿諾和戰友被拉到城區附近的西昌市燃氣有限公司馬道儲配站,增援西昌的森林消防和消防救援兩支隊伍全部集中在這裡。至此,涼山森林消防支隊所有戰力都投入救火工作。

消防員們西昌大隊四中隊二班宿舍內,郎志高的影子投射在牆上。

木阿諾是土生土長的木裡人,在西昌當消防員將近12年,有近10次回木裡不是回家探親,而是撲救森林火災。這一次,他沒去木裡,卻趕上了西昌大火。

燃氣儲配站就在山腳下,林火正在蔓延靠近。儲配站周邊是糧站、加油站、學校、居民地,站內液化氣儲備量達250多噸,就像隨時可能爆炸的炸彈。媒體將這次行動稱為「千人拆彈」,木阿諾就是「拆彈人」之一。

磚牆圍起來的院內,十幾個大型儲氣罐靜靜矗立,噴淋系統已經打開,往罐體上澆著水。木阿諾第一次見到大型儲氣罐,在站內一角,家用小氣罐整齊擺放,像小山包一樣。

消防員們。

院子裡隨處可見「禁止煙火」「易燃易爆」之類的字眼。公安、消防、電力也陸續趕到,各個隊伍的負責人聚在一起討論,整個院子裡氣氛有些壓抑。

燃氣儲配站背靠大山,以山脊為分割線,火在山的背面燒著,向山脊逼近,周邊全是民房。11個單個儲量達20多噸的罐體固定在那裡,搬是搬不走的,只能守,守住氣站也就守住了民房。

消防員在山林中。

木阿諾帶著隊員在圍牆外用油鋸、砍刀開設隔離帶,一棵棵樹木應聲倒下,有的看年輪至少生長了五六十年。

院內,森林消防和消防救援兩支隊伍正在合力架設水泵,不時有消防車開進院子。公安正在疏散撤離居民,擴音喇叭的聲音傳出很遠。

從成都、攀枝花、阿壩、甘孜趕來增援的森林消防隊伍陸續抵達西昌火場。燃氣儲配站院子裡的人多了起來,到處是忙碌的身影。有隊員收到家人朋友的信息,都在詢問西昌火災的情況。火燒起時遮天蔽日的景象太過於「世界末日」,不到幾分鐘就登上了微博熱搜。

燃燒的樹。

天色暗下來,火越過了山脊,徹底暴露在人們面前,沒有很猛烈,但令人格外揪心。

夜裡風很小,木阿諾和戰友們前往山上直接扑打明火,決心幹掉火線,不讓山火靠近燃氣儲配站。靠近城市,滅火水源不是問題。但在木裡,王順華和戰友只能靠溝谷裡的自然水源或消防水車從山下拉水上去,要多耗費不少氣力。

木阿諾來到山脊一側,這才真正看清火勢。高大的松樹和低矮的灌叢形成立體燃燒,猶如移動的火牆。木阿諾扛著水槍,左右扑打著面前幾米高的明火。看不清腳下的地形,他只能深一腳淺一腳摸索著推進,不時被絆倒。

茂密的叢林。

山脊處明火全部撲滅,已是31日凌晨4點多。陣陣冷風讓人忍不住打顫。木阿諾看著小腿上已經結痂的傷口,想不起是怎麼劃破的,只覺得疼。

站在山脊上望過去,遠近的山上到處是火,將西昌城區南面的天空映得通紅,3000多人正在各處扑打火線。

水泵的轟鳴再次響起,木阿諾拿起水槍,開始扑打燃氣儲配站一側的火線。山火距離燃氣儲配站的圍牆最近時只有100多米。站在山坡上,可以清楚看到院子裡的人影,消防車正向林子噴射水柱。

被火燒過的叢林。

火撲滅時,天還沒亮。隊員們坐在山腰,看著城區的萬家燈火,遠山中,火線依然望不到頭。他們沒有想到,就在這天夜裡,這片山林已經有了生離死別。

19人

「木裡這個山太難搞了,你就在那裡休息一下,我也緩會,被燻得都想吐了。」到處都是煙,羅傳遠叮囑跟在身後的新消防員,說完也就地坐下來。

他來西昌大隊3年,看著有些單薄,小眼睛,雖是隊裡身材最矮小的一個,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拼命小夥。「難搞!」這是羅傳遠的口頭禪,不管在火場上遇到什麼艱難險阻,他都會說上一嘴。

四級消防士羅傳遠。

3月31日清晨6點多,西昌大隊回到木裡火場南線的公路上。大火在昨天已經完全燒到公路下面。天還沒亮透,公路上方下方都有火光,空氣中瀰漫著煙味。

消防救援的水車開了上來。隊員們架起水泵,拉著管帶翻過護欄,下到兩山夾著的一個溝裡。火線在山溝另一側的山上。他們沿著一條兩三米寬的彎曲小路行進,將60根管帶連起來,鋪設了近1.8公裡才接近火線。

被燒焦的樹幹。

溝裡聚煙,隊員們相互配合,一人扛著水槍撲火,一人跟在後邊幫忙扯管帶。休息幾分鐘,羅傳遠站起來,繼續扛著水槍往上爬,嘴裡仍念叨著「真難搞」,又喊新消防員跟緊自己。

王順華也在煙裡穿行。大家被燻得頭腦發昏,還要通過對講機甚至大聲喊叫來通聯。對講機裡經常傳出一連串急促的聲音,像是在哭一樣。

扑打火線直到10點半,隊員們在濃煙裡待了近4個小時。溝裡有兩戶人家,之前鋪設管帶走的小路就是專門為他們修的。火燒下來了,大家迅速收拾管帶,拿著油鋸、砍刀開始在房子周圍開設隔離帶,防止火燒到民房。

撲滅一條火線後,消防員撤收水帶準備轉移。

過了12點,西昌大隊已經開出一條寬約30米、長近300米的隔離帶。忙碌的撲火工作和閉塞的信號,讓身處木裡深山的隊員們變得後知後覺。

此時,王順華的手機才有了微弱信號,消息提示音不斷響起:「兄弟在嗎?沒事吧……」緊接著,他看到手機裡彈出的消息——西昌山火致19人犧牲,包括18名地方專業撲火隊員和1名嚮導。

不可能。

王順華的第一反應是不敢相信,即使那條信息是央媒推送的。

木裡火場北線,西昌森林消防大隊的彝族新消防員羅哈坤雲在看守火場。

去年的場景又一下子在腦海閃現。被火追著跑,被煙嗆得直流淚咳嗽,跑出來再返回去找戰友,站在火海前大聲呼喊卻得不到回應。

一年過去,涼山大火又帶走了19條生命。同一個月,同一天,同樣一件事,只是地點從木裡換到了西昌。

煙火瀰漫的山林。

戰友也收到了相同的消息,一股壓抑的氣氛突然籠罩而來。去年從木裡火場回來的幾個人突然變得沉默,表情複雜。

王順華覺得老天真能開玩笑,用相同拙劣的手段一次次博取眼球,揭開傷疤。他一句話也說不出,此刻的新聞和去年的場景混在一起,充斥著他的腦子,整個人瞬間沒了力氣。

凌晨的火場。

「又是31號,正好整整一年。」「這也太巧了。」隊友們說著類似的話。有些新消防員開始畏懼,感覺這個職業太危險了,甚至說不想幹了。

這些都只是一時的情緒,當救火任務來的時候,他們沒有一個人退縮,所有人都會一擁而上。王順華對班裡的新消防員說:「以後不管我去哪,你們都跟著我,怎麼說你們怎麼做,就不會有危險。」

消防員背著裝備向山裡走去。

電話信息鋪天蓋地,從全國各地湧向在西昌和木裡撲火的隊員手機裡。電話接通後,另一頭就傳來一連串詢問。「你去打火了嗎?」「你沒事吧?」確認安全後,電話那頭仍然不能平復,任憑隊員說再多的「我沒事」也無濟於事。

「都給家裡打個電話。」張軍翻著手機裡一連串的未接,說了一句。作為大隊長,去年他也在木裡。

西昌森林消防大隊大隊長張軍。

王順華看到未接電話裡,父親也打過十幾次。這很少見。自己小時候調皮,沒少遭父親打罵,從骨子裡害怕父親。每次往家裡打電話都習慣打給母親,父親偶爾接過去說上兩句,但從來不會主動給王順華打電話。

電話接通,母親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沒事就好。」只說了一句,母親就哭了,忙把電話遞給父親。

空闊的山林。

「你電話這兩天一直沒人接,你媽打不通就一直催著我打給你。我知道你在山裡沒信號,但你媽整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父親像是做錯了事,一直給王順華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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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線告急

在木裡火場南線,王順華和戰友們奮戰了三天兩夜。4月1日晚,南線火勢基本被控制,北線又告急,大火直撲北面的原始森林而去。

隊伍要組建100人突擊隊,連夜趕赴北線攔截火頭。作為班長骨幹,王順華最先被挑出來。然而,西昌大隊需要派出40人,張軍把所有老隊員集合起來也沒湊夠。只能讓新消防員補。「我去!」龍潛第一個站了出來,後面的依次跟上。

消防員們。

情況緊急,突擊隊只帶上滅火裝備就出發了。去往北線的路蜿蜒盤旋,是在群山裡臨時挖出來。離火場還差幾公裡,前面就沒路了,兩臺挖掘機正卡在半山腰連夜修路。

時間已是10點多,沒有帶帳篷、鴨絨被、睡墊這些宿營裝備,100多人只能擠在車裡過夜。海拔3800米的高山上,寒氣從四面八方湧來,王順華在座位上縮成一團,仍感覺很冷。

累到極致的時候,消防員隨時隨地都能睡著。

北線的火燒到一座山上,山體各個角度都近乎垂直,密布的林木像頂針織帽扣在上面,煙從縫隙裡溢出來。阿壩州森林消防支隊也趕到了,在山腳下開始扑打。如果他們阻止不了火勢蔓延,守在原始林區前方的突擊隊就成了最後的屏障。

連續幾天,王順華都跟著突擊隊在開設隔離帶。一棵棵高大的樹木倒下後被抬走。這是一種選擇,要保護大片的森林,只能犧牲掉一小部分林木。

開設隔離帶。

郎志高看到一棵很粗的松樹,他喊來班長楊傑和一名新隊員,三人才勉強合抱住。拿著油鋸猶豫了很久,郎志高還是沒能下得了手,感覺捨不得。

「都說十年樹木,我看這棵樹起碼得有百年了,就留著它,如果火真能燒到這兒,也就沒辦法了。」楊傑看著糾結不已的郎志高說了一句,他也捨不得。

消防員與樹。

慢慢適應深山裡的生活後,王順華感覺自己變得有些麻木,對於時間的感知只剩下白天和黑夜。白天鋸樹、架設水泵,晚上休息。

風呼呼吹著,王順華感覺有東西落在了臉上,溼溼的。「下雪了!」不知是誰吼了一句,整個宿營地瞬間沸騰了。所有人都站了起來,仰頭對著天空大喊大叫,臉色漲紅。有藏民虔誠地跪下,匍匐在地上,站起來再跪下去。

木裡火場北線,涼山森林消防支隊消防員的宿營地。

王順華有時候感覺自己很矛盾,下雪時高呼祈禱,隊友犧牲時又木然呢喃「蒼天無眼」。

來木裡時,沒有人想到這場火會打得如此艱難。楊傑打開手機想自拍一張,卻被自己的模樣嚇了一跳,滿臉黢黑,鬍子長得像刷毛一樣。他一直在嘲笑戰友像「乞丐」,卻忘了自己也是一樣。

一名森林消防員在樹根前休息。

郎志高渾身癢得難受,跑去跟老鄉借了瓶洗潔精,拉著王順華、楊傑、羅傳遠跑到一條小河溝洗澡。

下午天氣晴朗,氣溫有20多度,水溫卻只有幾度。幾個人站進去,立馬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花幾秒鐘打溼全身,趕緊跳到石頭上,往頭上身上塗洗潔精,再跳回去衝洗,前後花了不到兩分鐘。

「水要深點,我都想暢遊一番。」羅傳遠做了一個跳躍入水的動作,凍得趕緊套上了衣服。簡單洗了個澡,王順華感覺整個人都變輕鬆了,像是掙脫了某種束縛。

圍著篝火休息。

北線告急,包括王順華和王二強在內的100名突擊隊員在山谷裡開設防火隔離帶,架設水泵。

甩了甩被油鋸震得有些發麻的手臂,王二強忍不住拉著戰友往前面高一點的山上爬去,想看看火燒到哪兒了。溝谷裡到處是站杆倒木,雜亂地交叉在一起,大大小小的石頭遍布其中。

冒煙的山林。

王二強想起前一天的情形。在一個陡坡上,一棵枯立木近1米粗細,忽然毫無徵兆地倒下。

樹根處有兩顆磨盤大小的石頭,被帶動著滾落,一前一後飛到了下方溝裡,把溝裡的枯木砸得粉碎。站在坡上,王二強感覺地都在震動,滾石很常見,但這麼大的還真不多。

林中穿行。

火場上,危險總是潛藏著,在不經意間冒出來,刺激著隊員的神經。

山花爛漫

木裡的風很奇怪,天沒破曉時呼呼吹,天亮稍歇,午後再起,肆虐整夜。

宿營地在一個空曠地帶,風沙大,風力最大可能有7~8級。隊員們搬來許多石頭,緊緊壓住自己的帳篷。風呼呼吹著,帳篷也隨之左右搖晃。

帳篷裡全是灰塵和沙子,呼吸時感覺口鼻一直在進沙,大部分隊員的嘴都裂開了。寒氣從縫隙中湧入,讓人忍不住打顫。微微側身想把自己裹緊一些,臉卻碰上掛滿水珠的篷布。

鑽出帳篷。

對於森林消防員來說,火情緊急時,隊員們要晝夜奮戰,有時只能在山間原地休息,靠在樹上和衣而眠。能脫了衣服、鞋子躺著睡上一覺,已是難得。

4月7日,王順華又一次被凍醒。摸索著找到手機,看了眼時間,5點03分,信號欄提示仍是僅限緊急呼叫。木裡的深山裡,沒有人知道哪裡有信號,只能去碰。臨近的帳篷響起拉鏈聲,戰友們陸續起床。

帳篷外,炊事員借著頭燈的光正在煮麵條,兩口二尺八的大鍋在火焰的炙烤下波濤洶湧。平時大家都是5點起床,吃完早飯後,就收拾裝備向山上爬去。王順華這天沒有上山,他要負責在山腳下的溝裡架設水泵,往山上供水。

吃飯時間。

北線的明火已全部撲滅。至此,木裡火場長達50多公裡的火線都撲滅了。王順華和戰友要對北線煙點進行全面清理。

天剛蒙蒙亮,小河溝裡的水冰涼,龍潛接過王順華遞來的吸水管,插在水裡使勁搖著,手剛沾到水,就止不住地打冷顫。看著班裡這個最瘦小的新隊員,王順華又想起一天前的場景。

龍潛從火線下來後,看周圍沒人才低聲對王順華說了一句:「班長,剛才溝裡全是煙,啥都看不著,我真的害怕了,有想跑出來的衝動。」

王順華沒告訴龍潛,自己當時站在山脊看著溝內的景象,也害怕了。

消防員在看守火場。

溝裡的煙是隊員們點燒引起的,以火攻火。為了徹底將整個火場最後的明火掐滅在溝裡,西昌、直屬、木裡3個大隊全部上山,繞著溝邊緣鋸出了一條隔離帶。風變小的時候就澆油點火,把溝裡所有的樹木都燒光,不給火出溝的機會。

點燒是一個漫長的工程,隊員們帶著各自裝備在隔離帶中一線鋪開,看著火把溝內所有東西燒完才算結束。

消防員在被火燒過的樹林。

中午12點多,戰友們進溝清理扑打餘火,王順華在山脊一個鐵塔處架設水泵,為戰友供水。溝裡全是煙,對講機裡,隊友的聲音也斷斷續續。王順華不時往溝裡看,很害怕,又不敢下去看看情況。

去年在木裡火場,也是溝裡有煙點,大家下去處理的時候,突然就爆燃起來。他總怕相同的場景會上演。

木裡火場南線,一條小路在大火燒過的林子裡異常顯眼。

楊康錦從溝裡走了出來,感覺有些天旋地轉,整個上午一直守在水泵旁邊,耳朵裡全是轟鳴聲。

去年發生爆燃時,他是和王順華一起跑出來的。王順華想問他溝裡的情況,喊了好幾聲,他才轉過頭,眼裡滿是疑惑,好像在問:「你是在叫我嗎?」

來到木裡的第10天,山火終於被徹底撲滅。

在海拔3800多米的山裡,隨手就可以拍到太陽升起的樣子。山裡大部分的索瑪花幸運地留了下來。王順華和戰友們都筋疲力盡,但他突然想好好看看大涼山的春天,希望這裡永遠像現在:沒有煙,沒有火,只有花和樹。

二級消防士伍正忠在撲火間隙休息,這是他第一次來到自己的家鄉撲火。

夜幕降臨,空曠的宿營地上,一堆堆篝火燃起,大家圍坐在一起烤火禦寒。王順華從炊事員那裡要了一個土豆和一塊臘肉,用樹枝串起來烤。

不遠處,地方撲火隊員唱起了悠揚的藏族歌曲,跳著歡快的鍋莊舞。這是難得的輕鬆時刻。

聽到可以撤離的時候,王順華感覺自己像被抽去了筋骨,軟綿綿跌坐在了地上,一動也不想動。「再也不想看到火了。」王順華靠在座位上沉沉睡去,腦袋隨著車左右搖晃著。

王順華(左)和羅傳遠。

5月4日,今年立夏前的最後一個晚上,王順華沒有做夢,一覺睡到了天亮,他感覺似乎只用了兩分鐘就到了夏天。

在涼山,如果可以許一個願,王順華希望來年的春天能溫柔一些。

撰文/程雪力、周振生

攝影/程雪力

編輯/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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