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的秘密
由你點亮!
最近,「光明文學遺產」微信公眾號發起的關於詞調《清平樂》之「樂」的讀音討論,是久違的有趣而有意義的學術爭論,所以首先要為編輯的學術敏感點讚,這看起來是一字讀音的小爭論,但說小也不小,因為其涉及詞調之名的生成、指意及其底層的「文化」問題。
《清平樂》「樂」讀快樂的樂,還是音樂的樂,首先要問「樂」字為何有此二義和兩讀。這就涉及「文化」問題了:先秦時代,音樂歌舞儀式統稱為「樂」,而此「樂」的本質功能就是使人快樂。《呂氏春秋》解釋「大樂」說:「大樂,君臣、父子、長少之所歡欣而說(悅)也。」解釋「侈樂」說:「失樂(lè)之情,其樂(yuè)不樂(lè)。樂(yuè)不樂(lè)者,其民必怨,其生必傷。」讀起來還真有點繞口,但說明了樂(yuè)和樂(lè)的關係,也是早期「樂」字分指快樂和音樂的實例,由於一字有二義,所以就分讀lè和yuè兩個相近之音,這就關涉詞調中「樂」字的含義和讀音了。
唐宋詞調之名中的「樂」字,既有音樂歌舞的指意,又有快樂的指意,重點指向哪一方面,讀什麼音,要看具體的詞調。例如《黃鐘樂》,就絕對指音樂,《破陣樂》《賀聖樂》《大定樂》等,主要指儀式樂歌,當讀yuè,雖然其中也包含快樂之意;而《歸田樂》《夜半樂》《眾仙樂》等,本義為快樂,所以當讀lè。那麼《清平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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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樂」,樂清平?
認為讀lè和讀yuè的學者,都注意到唐代《松窗錄》中的一條資料,而對《清平樂》作相關解釋的,是宋代郭茂倩的《樂府詩集》,不過他解釋的是《清平調》,也就是大家熟悉的「雲想衣裳花想容」那三首。其先引《舊唐書·音樂志》釋「清平」云:「平調、清調、瑟調,皆周房中樂之遺聲也,漢世謂之三調。」接著轉引了《松窗錄》中的故事:
「開元中,禁中重木芍藥,會花方繁開,帝乘照夜白,太真妃以步輦從,李龜年以歌擅一時之名。帝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辭為?』遂命李白作《清平調》辭三章,令梨園弟子略撫絲竹以促歌,帝自調玉笛以倚曲。」
因此,《樂府詩集》認為《清平調》之「清平」二字與清調、平調有關。今論者由此推《清平樂》也當如此。但《清平調》的「調」明確指音樂,將其「清平」作清調、平調解是一種特指意,而「清平樂」就不同了。「清平樂」從字面上很難說指清調、平調,「清平」的通常指意是天下清明太平,如唐蘇拯《漁人》詩「不問清平時,自樂滄波業」、宋陳允平《寶鼎見》「更喜報三邊晏靜,人樂清平宇宙」、金馬鈺《踏雲行》「清平快樂無徵戰」,所以《清平樂》的「清平」不像《清平調》的調名來源有本事可考。從通常語意看,「樂」就是快樂,「清平樂」就是「樂清平」,自當讀lè。
△《清平樂》劇照
但問題是,《清平樂》畢竟是「詞調」,始詞作者也是李白,所以不能排除調名「清平」的指意在音樂上可能與《清平調》相關。從文體看,二調雖有雜言和齊言的差異,《清平調》為七言聲詩,《清平樂》則為上下片詞式相同的長短句。李白所作第一首的上片為:「禁闈秋夜,月探金窗罅。玉帳鴛鴦噴蘭麝,時落銀燈香灺。」對此傳為李白作的《清平樂》,研究者多懷疑是託名偽作,這裡且不論。此後溫庭筠等唐宋詞人所作《清平樂》,與傳李白作的詞式完全相同,是唐宋通行詞調,單片與《清平調》句數相同,所以曲調的音樂長度大致相同,用同一個「母調」歌唱,從技術上說一點障礙也沒有。唐代一個詞調有齊言、雜言二體的不止一例,如《蘇幕遮》。再參看現在的民歌小調,如「花兒」,也一樣。一個樂曲既可唱齊言,也可唱長短句,是常情,故《清平樂》《清平調》二調相通,由此而言,《清平樂》的「樂」讀為yuè,也不是沒有理由。
日本學者早川太基堅定認為《清平樂》當讀lè,所舉中國古代文獻和日本長承二年(南宋紹興三年)宮廷樂工的《龍鳴抄》,其中「清平樂」讀音,明確可案「樂」皆為快樂之lè,是很過硬的證據,這種踏實的學風值得稱道。但有一點要注意,所舉證的諸說都是從「清平樂」通常語意出發的讀音,這就涉及詞調命名的取向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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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調命名取向??好專業!
詞調,有音樂和文體二重屬性,一個詞調既代表一個音樂歌曲,又代表一個特定的文體樣式,而詞調的命名就有兩種取意指向,一是音樂維度,一是文學維度,兩個維度常常兼而有之。以有「樂」字的詞調為例,唐代最有代表意義的教坊曲,有「樂」字的調名有:龜茲樂、破陣樂、大定樂、大明樂、奉聖樂、聖壽樂、慶雲樂、朝天樂、龍飛樂、傾杯樂、還京樂、回波樂、千春樂、千秋樂、天下樂、同心樂、太平樂、夜半樂、眾仙樂、拋逑樂、清平樂。這二十來個曲名,「龜茲樂」專指音樂,以下數名直到《慶雲樂》,「樂」字偏重指儀式音樂,讀音皆為yuè,其後十幾個曲名中的「樂」,則首先是通常語意上的快樂,當讀lè。若《還京樂》《回波樂》,有本事可考,是以皇帝的開心事為題而創作的歌曲之詞,然後付之歌舞,所以其「樂」(lè)便同時具有了音樂歌舞之「樂」的含義,讀為yuè也未嘗不可,當然第一指意是快樂。
宋代有「樂」的詞調名和後世的衍名,也是這樣,如長壽樂、長生樂、齊天樂、應景樂、貧也樂、逍遙樂、漁家樂、普天樂、悲中樂、迎春樂等,首選讀lè不讀yuè。由此看日本學者舉證的資料,都是對調名「文學」維度的理解,「清平樂」當然無可置疑讀lè。至於郭茂倩等古今治樂府和詞學的專家所考慮的《清平樂》和《清平調》的關係、「清平樂」是否有清調、平調的含義,則不在古代一般文人的考慮之中。時隔李白幾百年的日本樂工,重在把握《清平樂》的通常漢語意義及音樂,其是否有清調、平調的內涵,無須且沒有必要追究。
唐教坊曲中的帶「樂」字曲名,佔古代全部帶「樂」字詞調的不到一半,以「文學」標題為調名的佔多數。綜觀古代所有詞調的「始詞」,調名絕大多數是歌詞的「文學」標題而與音樂無關,帶「樂」的調名則多少含有傳統「樂」(yuè)「樂」(lè)相通的文化意識,兼指快樂與音樂,但大部分是快樂的意思,其調名某種意義上可視為詞文學中的「快樂」母題。
當然也有例外,如柳永新創詞調《徵部樂》,寫的是詞人「役夢勞魂苦相憶」(《全宋詞》),其「樂」就不是快樂之意而只能作「曲子」解而讀yuè;再如《齊天樂》,本宋代教坊大曲,本義當然是快樂,但作為宮廷儀式樂之名,亦可讀yuè,而姜夔用之作《蟋蟀》詞,完全反其「快樂」之意,《齊天樂》成為一個普用詞調,就更應該讀yuè了。
△《清平樂》劇照
那麼,《清平樂》的「樂」今天究竟應該如何讀呢?這首先要問一問為什麼清人開始就有讀yuè的跡象。近代以來讀為yuè已約定俗成,主要原因在於時代語境的變化,強調詞調原生的「樂調」意識加強,搞詞學的會考慮李白《清平調》與《清平樂》的關係,由之將《清平樂》作為一個專名而讀yuè。但從歷史維度看,其原讀當為lè,則又是事實,所以今讀yuè與古讀lè,是兩個歷史維度的讀音,不存在誰對誰錯的問題。今天是不是要回歸「原讀」,竊以為不必,只要知道其本來的「文學」意義是快樂的意思,今讀yuè強調的是樂調之意。漢字有不少字多音多義,音、義既有別亦內通,是漢字特有的「文化」。
不過要注意的是,《清平樂》的讀音是一個特例,其他詞調中「樂」今天怎麼讀要具體分析,大部分還是應當讀快樂之「樂」。將《清平樂》讀yuè過度闡釋為詞體的音樂「性質」問題,說詞「是借鑑近體詩格律以詞調將音樂節奏定型的一種詩歌體裁」,是不解歌唱與歌詞關聯的實際操作和技術原理的空洞「邏輯」推論。有的論詞者總脫不掉先有純音樂的曲調然後「依調填詞」思路,不注意元稹《樂府古題序》說的「依調填詞」是文人參與作詞後的情況。
雖然文人作詞所「依」之「調」有少量可能是純樂曲,如採用大曲的「歌頭」「排遍」和「破子」作詞調,可能先有器樂曲,然後「依調填詞」,但大多數詞調——尤其是詞調生成的主源和應用最廣的市井民間歌曲,是「依字聲行腔」的「樂隨詞生,詞隨樂行」,音樂、詞式是雙向共生關係,在相合對應中具有某種彈性,故「一調多體」的情況很常見。
文人取某個曲調填詞,主要參照的是既有歌詞的文體樣式,將之作為一個文體「框架」來「填詞」,與既有的詞式局部有所不同很普遍,一個詞調的若干文人作品,字數、句數全同的情況很少,只要不是孤詞孤調,唐宋文人的所有詞作,幾乎每一調的體式都有各種程度不同的「變體」,正是歌辭文體的一大特色,哪有用語句的平仄格律將音樂節奏「定型」的事。詞體樣式的嚴格「定型」,是宋代以降「詞、樂分離」以後的事情,無視唐宋文人一個詞調作品的「一體」、「又一體」,用想當然的「邏輯」推論詞體的「音樂性質」,據此將調名中的「樂」都指認為音樂而讀yuè,屬於一種無根之說。
作者簡介
李昌集,文學博士,師從任中敏先生主攻詞曲學與中國古代音樂文學。中國古代文學、戲劇與影視學博士生導師、碩士生導師;江蘇師範大學特聘教授。代表著作有《中國古代散曲史》《中國古代曲學史》等;於《中國社會科學》《文學評論》《文學遺產》《文藝研究》等發表論文數十篇;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中國詩詞曲源流史》主持人。獲國家教委第三屆全國普通高校優秀教材一等獎,教育部人文社科、江蘇省哲學社會科學成果二、三等獎數項。中國樂府學會副會長、中國散曲研究會副會長、中國韻文學會常務理事、中國詞學學會學術委員會副主任、教育部中華經典資源庫特聘吟誦專家、中華吟誦學會學術委員會副主任、江蘇省古代文學學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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