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清平樂》中「樂」字讀音問題的討論已經持續月餘,多位知名學者從不同角度闡述了自己的觀點,讓我們享受了一場學術盛宴。本期我們推出日本青年學者早川太基的文章《俗曲「樂」字讀音釋疑》。之前早川博士發過一篇相同主題的文言文文章,收到了一些讀者提問,也在這裡簡要回復。
根據目前傳下來的資料進行分析,讀音一律都是lè的可能性極大。
古代存在著讀音lè我可以接受,但古代「某某樂」的曲名是不是yuè、lè讀音並行?是否不能一概而論?
第一,中日兩國古代「某某樂」讀成lè的樂曲至少有五十首以上,而難以找到讀音yuè的資料。第二,日本雅樂和《魏氏樂譜》所有「樂」字曲名都讀成lè,無一例外。第三,如果古代兩音並行,則應該有大量相關資料流傳下來以保證讀音傳承無誤。而管見所及,清以前並無任何可考資料證明兩音並行。因此,我認為曲名讀音都是lè,這樣理解比較合理。如果您找到了反證,請不吝賜教。
唐朝史書屢稱《秦王破陣樂》為「秦王破陣之樂」,稱《龍池樂》歌詞為「龍池樂章」,此外白樂天「新樂府」之一《驃國樂》雲「驃國樂,驃國樂,出自大海西南角。雍羌之子舒難陀,來獻南音奉正朔」,均押「覺」韻,可知「樂」字讀yuè。是否反證?
(1)史書又稱《秦王破陣樂》為「秦王破陣之曲」,詩僧皓然的詩題《奉應顏尚書真卿觀玄真子置酒張樂舞破陣畫洞庭三山歌》說「舞破陣」,此二處「破陣」都是《破陣樂》的簡稱。「秦王破陣之樂」也如同「之曲」這種說法一樣,是指《破陣樂lè》這個音樂。(2)「龍池樂章」也是指《龍池樂lè》這個「樂章」。(3)《驃國樂》並非俗樂曲名,而是詩題(白氏「新樂府」大都直接用第一句當做標題)。《舊唐書·音樂志》云:「貞元十八年正月,驃國王來獻本國樂。」《驃國樂》本義是指西南驃國獻給唐朝的音樂,其命名方式與其他俗樂「某某樂」曲名有所不同,所以不能視作「樂」字讀yuè的證據。三例都不能視作反證。
早期「樂lè」字本義應該是快樂的意思,但由於後來多作為曲名發展流傳,便成為一種跟「行」「操」「鹽」「弄」一樣的表示其為曲名的符號。
如何看待清代《佩文韻府》《詞律韻目》中「三覺」「十藥」的「樂」字讀音?
兩書不但成書年代已晚,而且區分標準與前代資料內容存在一定的矛盾,所以不建議根據此兩書判斷讀音。
如何看待宋代王灼《碧雞漫志》中「清平樂」得名於「清調」「平調」的說法?
關於「清平」兩字,王灼的看法也可備一說,但不足以用來否定其具有「清平盛世」之意。現在有些學者認為既然「清平」兩字來自「清調」「平調」,那麼《清平樂》的「樂」自然是指示樂yuè曲曲調。然而,一方面,「清平」是否真的來自音樂調式無法考證,因為在王氏以前並沒有相關資料。另一方面,即使「清平」兩字確實來自音樂,也不能證明其後面的「樂」字就一定要讀成yuè。
最近《清平樂》讀音問題火了。有無直接證據證明「清平樂」的讀音?
有的。在明朝滅亡之後去日本的遺民留下的兩種資料《東皋琴譜》和《魏氏樂譜》中,《清平樂》都讀成lè,可見當時是這麼讀的。雖然清朝《佩文韻府》及以後的韻書讀成「清平樂yuè」,但無法追溯到其依據,因此難以取信。
關於「樂」字的讀音問題,目前許多學者似乎都停留在這樣一個認識:音le便是歡樂之意,音yue便是音樂之意。因此都靠主觀討論哪一首樂曲是快樂,哪一首樂曲不是快樂。其實,「樂」字讀音問題正在考證學範圍之內,清人之法,排主觀而據文獻,此乃我們現在討論讀音問題時必須遵守的治學態度。據我所知,目前主張音yue的學者雖多,但無一人提出古代音yue的直接根據。
關於《清平樂》《臨春樂》《夜半樂》《萬歲樂》《千秋樂》等六朝唐宋時期最後帶有「樂」字的樂府及詞牌等俗樂之名,根據目前傳下來的文獻資料來看,這些「樂」字讀音非yuè,而一律都是lè的可能性極大。這種考證學範圍之內的問題,最忌主觀臆測,必須要搜集大量資料,追本溯源,虛心平意,實事求是。孔子所云「述而不作」,亦為考據學者的萬古不易之法。管見所及,六朝、唐、宋、元、明代並不存在可以直接證明「樂」字音yuè的文獻記載,然同一時期都有音lè的資料,本文將一一舉證。
第一個資料是《襄陽樂》:六朝清商西曲歌《襄陽樂》(《樂府詩集》卷四十八)雲「人言襄陽樂,樂作非儂處。乘星冒風流,還儂揚州去」,詩意是雖然別人都說在襄陽快樂,但快樂之事並沒在我身上發生,所以希望回去揚州。第一句「襄陽樂」相兼樂府之題,可見讀音都是快樂之樂。讀音問題可以再參考蘇東坡(1037—1101)《襄陽古樂府三首》其三《襄陽樂》(《蘇軾詩集合注》卷二):
使君未來襄陽愁……道邊逢人問洛陽,中原苦戰春田荒。北人聞道襄陽樂,目送飛鴻應斷腸。 開頭第一句「襄陽愁」就是人情之「樂」的反義詞,最後又說北方人羨慕「襄陽樂」,這屬於一種語言遊戲,借樂府題《襄陽樂》之「樂」字而言人情之「樂」。蘇轍(1039—1112)《襄陽古樂府二首》其二《襄陽樂》(《欒城集》卷一)開篇兩句亦云: 由此可見二蘇對《襄陽樂》的讀音都是lè,故而有「愁」「苦」之對語。而《襄陽樂》之「樂」字音lè最直接的證據,是元人梁益在《詩傳旁通》卷一引用的宋代學者鄭樵《通志略》「樂府清商曲《襄陽樂》」,曲名下面注音云:「音洛。」因此,《襄陽樂》讀音當為《襄陽樂lè》。第二個資料是《夜半樂》:顏真卿(709—784)與其他五人共同所寫的聯句《水堂送諸文士戲贈潘丞聯句》(《全唐詩》卷七百八十八),顏氏所作的開頭四句寫道:
這篇聯句是送人之作,全篇都用對仗,此處《阿嚲回》《夜半樂》都是樂名,用作借對,表示挽留客人、夜宴歡樂之意。聯句全篇韻字依次是:著、樂、酌、郭、約、作、索、惡、謔、卻、若、鵲、泊、諾,均屬十藥(《廣韻》十八藥、十九鐸)部,可見此處「夜半樂」讀音並非三覺(《廣韻》四覺)中表示音樂的「樂yuè」,而是喜樂之「樂lè」。此外,《夜半樂》表達的含義是「夜宴歡樂」,因此讀音非當為lè,據此可以看出《夜半樂》當讀作《夜半樂lè》。第三個資料是《估客樂》:元稹(779—831)《估客樂》雲「生為估客樂,判爾樂一生」;又陸遊(1125—1210)《估客樂》末兩句雲「自看賦命如紙薄,始知估客人間樂」;方回(1227—1307)《估客樂》詩中「估客樂哉真復樂」詩句出現兩次,更有「人言估客樂,估客有時也不樂。百年計較千年心,不禁一日風濤惡」句;胡應麟(1552—1602)《估客樂二首》均雲「樂哉估客樂」,《新估客樂二首》其一雲「不從估客遊,不知估客樂」,其二雲「不乘估客舟,不知估客樂」;明人儲福疇《估客樂》雲「估客樂復樂」。可見從中唐到明代,詩人都以安樂之「樂」為此樂府題之義。因此,《估客樂》的讀音是《估客樂lè》。
第四個資料是《臨春樂》:《資治通鑑·陳紀》至德二年(584)言及陳後主新作《臨春樂》,胡三省(1230—1302)注云:「《臨春樂》者,言臨春閣之樂也。樂音洛。」「洛」字屬於十藥(《廣韻》十九鐸),與喜樂之「樂」同音。因此,《臨春樂》的讀音是《臨春樂lè》。
第五個資料是《思歸樂》:楊升庵五言古詩《首夏過西園得樂字》(《楊升庵集》卷二十一)云:
《思歸樂》是唐宋樂曲之名,楊氏將其與莊舄典故聯在一起,表達望鄉之意。全篇押韻依次是:霍、鶴、壑、薄、藥、作、酪、錯、咢、樂,都是十藥部的字。詩題雲「得樂字」,意思是分韻抽到了「樂」字。當時文人雅集分韻一般都來自古人詩句,楊氏可能是從一句有喜樂之「樂」的詩句中抽到了「樂」字。因此,《思歸樂》讀音是《思歸樂lè》。第六個資料是宋人使用當時樂曲之名所填的《鷓鴣天·集曲名(燭影搖紅玉漏遲)》(劉應李《翰墨大全》乙集卷十七無名氏作,陳耀文《花草稡編》卷十朱翰作):
這是類似「藥名詩」的一種語言遊戲,借用樂名,編成詩句,難中見巧。句中《傾杯樂》《蘇幕遮》都是唐代教坊樂曲,後者學界視為西域語,而「樂」「遮」字都當動詞使用,可見詞人將《傾杯樂》之「樂」讀成lè。第七個資料也是宋人使用曲名所填的《驀山溪·集曲名·九月廿四》(《花草稡編》卷十六):
歡同魚水,永遇樂傾杯,風流子、洞仙歌,曲唱千秋歲。 此處第二句將《永遇樂》《傾杯樂》兩個詞牌融為一句,用來表達永遠可遇意樂傾杯。「樂lè」當動詞,絕非音yuè,可見詞人將《永遇樂》之「樂」讀成lè。第八個資料是東渡日本的明朝遺民留下來的兩種音樂資料:《東皋琴譜》與《魏氏樂譜》。
(1)《東皋琴譜》是根據明末東皋心越(1639—1696)所帶來的琴譜而編纂的。《琴曲集成》第十二冊所收手抄本《和文注琴譜(東皋琴譜)》每首琴歌旁邊都有片假名音注,即當時日本人記錄華人發音的「日式拼音」。《和文注琴譜》宮音琴歌《清平樂》的「樂」旁邊音注是「ロro(實際發音lo)」,就表示漢語le;而《和文注琴譜》羽音琴歌《離別難》中有「仙樂」兩字,「樂」旁邊音注是「ヤya」,就表示當時南方官話的yue音。筆者家藏的其他兩種版本《東皋琴譜》中的音注亦為如此。(2)《魏氏樂譜》則是根據定居日本長崎的魏之琰(1617?—1689)家中演奏的中土音樂編纂的。魏之琰曾孫魏皓(1728?—1774)擅長音樂,明和五年(1768)出版了《魏氏樂譜》,其中帶有「樂」字的《清平樂》《江陵樂》《壽陽樂》《顧客樂》《敦煌樂》《昭夏樂》《思歸樂》《宮中樂》《大聖樂》《齊天樂》等十首樂曲之名「樂」旁邊都有片假名音注「ロro(實際發音lo)」,而《昭夏樂》歌詞「樂舞六代」之樂字音注是「ヨyo」,雖然音注方式與《和文注琴譜》有所不同,但同樣表示yue音。總而言之,「樂(lè)」字用「ロro(實際發音lo)」注音,而「樂(yuè)」字用「ヤya」或「ヨyo」注音,兩字的發音區別很明顯。因此,《清平樂》《江陵樂》《壽陽樂》《顧客樂》《敦煌樂》《昭夏樂》《思歸樂》《宮中樂》《大聖樂》《齊天樂》等十首樂曲之名中的「樂」字讀音都是讀音都是lè。通過上面資料,可以確定《襄陽樂lè》《夜半樂lè》《估客樂lè》《臨春樂lè》《思歸樂lè》《傾杯樂lè》《永遇樂lè》《清平樂lè》《江陵樂lè》《壽陽樂lè》《敦煌樂lè》《昭夏樂lè》《宮中樂lè》《大聖樂lè》《齊天樂lè》十五首樂曲的讀音,然而,其他「某某樂」的樂名能不能一律視作音lè,或許可有爭議。
關於其他樂曲「樂」字讀音,我們可以參考日本宮廷雅樂資料。日本「雅樂」樂曲的大多部分都是遣唐留學生在「唐土」學習的宮廷燕樂與民間流行音樂,以及日本音樂家根據唐樂理論所創作的樂曲。雅樂的大半樂譜、樂書都可以直接追溯到平安(794—1191)、鎌倉(1192—1333)時期。譬如雅樂「破陣曲」是遣唐使「舞生」在唐朝所學的;琵琶音樂是藤原貞敏(807—867)承和五年(838)在揚州師從「州衙前第一部琵琶博士廉承武」學得的;箏樂始祖是承和十二年(845)年帶著樂譜東渡日本的唐人孫賓,孫氏樂譜也被《類箏治要》等古譜收錄。朝廷大臣藤原師長(1138—1192)所編的琵琶譜《三五要錄》中《酒鬍子》注云「《南宮譜》云:唐人為酒飲時,為此音聲」,《南宮譜》是清和天皇皇子的貞保親王(870—924)所編樂譜,可以據此記載了解唐人酒宴習慣。大神基政(1079—1138)《龍鳴抄》記載:大江匡衡(952—1012)成德二年(1098)拜太宰府(今九州福岡縣)長官,在當地認識的宋人說中土與日本一樣演奏《喜春樂》這首樂曲,因此此曲可以當做宋朝音樂的研究資料。現在的雅樂所用琵琶譜的記譜法與1900年在敦煌莫高窟被發現的所謂《敦煌琵琶譜》基本相同。由此可見,日本雅樂可以作為唐宋文化研究的重要參考資料。當然,日本學界以前存在著「樂制改革論」,是為東儀鐵笛(1869—1925)首次提倡,而後經著名學者田邊尚雄(1883—1984)傳揚的看法。他們認為所有日本雅樂大概在八、九世紀時都特意被改成日本風格,同時朝廷設立了各種音樂制度,但此看法並無任何根據,甚至乖離實際情況,早已被否定,日本雅樂資料保留唐宋原貌的可能性很大,至少並無專門「改革」的過程。關於「樂」字的讀音,禁中樂師大神基政(1079—1138)在《龍鳴抄》中,對《太平樂》《武德樂》《登天樂》《長保樂》《萬歲樂》等樂曲附以注音,「樂」字讀音均為「らくraku(實際發音lak或laku)」,表示現代漢語lè音,而並非音樂之樂「がくgaku(實際發音gak或gaku)」。在其他如《古箏譜(樂亭文庫本)》(1163年以前抄寫)、狛近真《教訓抄》(1233年成書)、安倍季尚(1622—1708)所編《樂家錄》(1690年成書)卷二十八「樂曲訓法」等相關資料中,《秦王破陣樂》《夜半樂》《千秋樂》《傾杯樂》《打毬樂》《越殿樂》《飲酒樂》《胡德樂》《甘醉樂》《放鷹樂》《還城樂》《春庭樂》《萬秋樂》《五常樂》《廻杯樂》《北庭樂》《裹頭樂》《慶雲樂》《永隆樂》《和風樂》《央宮樂》《感城樂》《安城樂》《海青樂》《清上樂》《應天樂》《重光樂》《聖明樂》《竹林樂》《平蠻樂》《秋風樂》《宗明樂》《承秋樂》《感秋樂》《雞鳴樂》《鳥向樂》《天人樂》等所有「某某樂」之「樂」都是lè,無一例外。如今日本宮廷、寺廟尚在演奏的雅樂樂曲,其所用讀音也是如此。我們可以注意到(1)日本雅樂所有樂曲名中的「樂」字讀音均為lè,(2)上節所舉的第七個資料中的明朝遺民魏氏所編《魏氏樂譜》中帶有「樂」字的十首樂曲名讀音也都是lè,(3)六朝、唐、宋、元、明代文獻中都有音lè之證,而難以找到可以直接證明音yuè的文獻記載。(1)(2)(3)所示的情況如出一轍,都指向樂曲名「樂」字只有lè一個讀音。那麼「樂」字音yuè的說法是怎麼來的呢?我們可以看到《佩文韻府》《詞律韻目》等清朝韻書中為古代俗樂曲名提供了新的區分標準,即將帶有「樂」字的樂府題及詞牌分入「三覺」「十藥」兩韻收錄。康熙年間,張廷玉、陳廷敬等文臣根據元人陰幼遇《韻府群玉》、明人凌稚隆《五車韻瑞》補充成書的《佩文韻府》中,入聲「三覺」收錄《清平樂》《石城樂》《襄陽樂》《慶善樂》《上元樂》《破陣樂》《承天樂》《光聖樂》等,「十藥」收錄《估客樂》《襄陽樂》兩首曲名。若此區分標準能夠向前追溯,則古代俗樂曲名中的「樂」字可能存在yuè與lè兩音並行的情況,即一部分「樂」讀作lè,另一部分「樂」讀作在yuè。但需要注意,這部分內容是清人「增」的。
下面我們分析一下《佩文韻府》的這種區分標準是否合理:(1)「三覺」與「十藥」兩處都收錄《襄陽樂》,在覺部註明《舊唐書·音樂志》認為其作曲背景是「劉道產」在襄陽力行善政,百姓樂業,又在藥部引用《古今樂錄》視為「隨王劉誕」所作樂曲。《樂府詩集》卷四十八《襄陽樂》引用《古今樂錄》與《通典》,前者雲劉誕所作,後者說劉道產之事,並列兩說。可知《佩文韻府》分在兩處的《襄陽樂》實為一曲,只是關於樂曲來歷存在著不同說法而已。此外,前文中也提到過,二蘇都將《襄陽樂》的「樂」讀成lè,因此《襄陽樂》音「yuè」的說法可信度實在不高。(2)嚴羽《滄浪詩話·詩體》中「有以樂名者」下自注云「齊武帝有《估客樂》,宋臧質有《石城樂》」,將此二題並在一處,而《佩文韻府》將前者置於十藥,將後者置於三覺,分在兩處。(3)《佩文韻府》覺部收錄《石城樂》《莫愁樂》,藥部收錄《估客樂》《襄陽樂》,但根據《樂府詩集》卷四十七「西曲歌」所引《古今樂錄》,這四首樂曲同為「清商西曲歌」系列曲目,不知《佩文韻府》因何將其分入兩韻。(4)顏真卿等人的《水堂送諸文士戲贈潘丞聯句》押「十藥」韻,其中顏氏有句「應雲《夜半樂》」,但《佩文韻府》將《夜半樂》置於「三覺」部。總之,將《佩文韻府》中的分部與六朝、唐、宋時期的文獻資料進行對照,會發現其可信度並不高。《詩韻含英》《詩韻合璧》等韻書自清朝以來甚為流行,但根據書中序文或「例言」來看,它們都是以《佩文韻府》為藍本編纂而成的,所以這些清朝韻書均將《清平樂》收入「三覺」部。清人萬樹《詞律》所收杜文瀾(1815-1881)《詞律韻目》也同樣將帶有「樂」字的詞牌分入「覺」「藥」二部。但與《佩文韻府》不同的是,《詞律韻目》將《夜半樂》《長壽樂》等詞牌都收入了「十藥」部(《佩文韻府》收入「三覺」)。在杜氏《詞律韻目》中,《清平樂》《齊天樂》《破陣樂》《大聖樂》四首都屬於覺部,讀音均為yuè,然而明朝遺民東皋禪師《東皋琴譜》所收《清平樂》注音為lè,《魏氏樂譜》所收《清平樂》《齊天樂》《破陣樂》《大聖樂》讀音也都是lè。此外,杜氏《韻目》在「三覺」之下自注云「樂與樂,恐分析有誤。須兼考十藥韻」,可見作者自己尚不確定此書中對「樂lè」與「樂yuè」的分部是否準確。《詞律韻目》本身並非學術著作,只是韻編引得而已,成書年代也很晚,因此可參考的價值並不大。觀其分部及分類方式,《拋球樂》《傾杯樂》《長壽樂》《思歸樂》等字面上看上去帶有快樂感覺的詞牌都在十藥部,視作音lè,而其他「樂」字收入三覺部,蓋無所據。清朝時許多古樂早已散佚不存,只在古書中能見到六朝唐宋樂曲之名,在這種視覺性的繼承過程中,屬於聽覺因素的具體發音會被人們逐漸遺忘。因此《佩文韻府》與杜氏《韻目》兩書對「樂」字讀音的鑑別與前代文獻資料有所矛盾,其可參考性都不高。俗樂曲名之「樂」,在中國自六朝到明代之間,確有音lè的文獻證據,且數目眾多。同時根據日本雅樂及明樂資料推斷,當時樂府及詞牌等俗樂曲名中的「樂」字讀音一律都是lè的可能性極大。
曲名中的「樂lè」字本義應該是快樂的意思,但後來由於更多作為固定體例發展,其本義反而被弱化了。南宋嚴羽《滄浪詩話·詩體》列舉「謠」「吟」「詞」「操」等詩題所用之字,其中「有以樂名者」。嚴氏自注云「齊武帝有《估客樂》,宋臧質有《石城樂》」,兩例可謂俗樂曲名用「樂」字的早期資料。由此觀之,宋人認為「樂」也是如同行、操、吟、子、引、散、謠、弄、鹽、怨一般的表示其為曲名的符號。《長歌行》《短歌行》的「行」字並非步行之意,《昔昔鹽》《皇帝鹽》的「鹽」字當然也不是指食鹽,樂名之「樂」,亦為同理。總之,「樂」的讀音問題是文獻可證的。大量可考的年代較早的文獻證據都指向讀lè,而並無直接文獻證據證明「樂」可以讀作yuè。因此,筆者認為,基於目前可考的證據,俗樂曲名「樂」字一律讀lè為善。當然,如果將來有新的年代較早的曲名「樂」字音yuè的證據被發現,可以證明古代lè、yuè兩音並存,則可以對俗樂曲名「樂」字的準確讀音進行進一步的探討。早川太基,字子敬,號蓉堂居士,日本國山梨縣人,1988年1月生。日本文部科學省所轄學術振興會特別研究員,早稻田大學理工學部兼職講師,中國民族學會香文化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研究員,文學博士(北京大學)。專攻唐宋文學及音樂,曾在《東方學》《日本中國學會報》《日本宋代文學會報》《宋代文化研究》《民間文化論壇》《中國文學報》等中日兩國學術雜誌發表論文十餘篇。學業之餘,從事詩詞創作,善奏古琴、琵琶、尺八等。2017年獲第二十七屆蘆北獎勵獎,2019年獲第三十八屆東方學會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