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鳴丨早川太基:俗曲「樂」字讀音釋疑

2021-02-18 光明文學遺產

關於《清平樂》中「樂」字讀音問題的討論已經持續月餘,多位知名學者從不同角度闡述了自己的觀點,讓我們享受了一場學術盛宴。本期我們推出日本青年學者早川太基的文章《俗曲「樂」字讀音釋疑》。之前早川博士發過一篇相同主題的文言文文章,收到了一些讀者提問,也在這裡簡要回復。

根據目前傳下來的資料進行分析,讀音一律都是lè的可能性極大。

古代存在著讀音lè我可以接受,但古代「某某樂」的曲名是不是yuè、lè讀音並行?是否不能一概而論?

第一,中日兩國古代「某某樂」讀成lè的樂曲至少有五十首以上,而難以找到讀音yuè的資料。第二,日本雅樂和《魏氏樂譜》所有「樂」字曲名都讀成lè,無一例外。第三,如果古代兩音並行,則應該有大量相關資料流傳下來以保證讀音傳承無誤。而管見所及,清以前並無任何可考資料證明兩音並行。因此,我認為曲名讀音都是lè,這樣理解比較合理。如果您找到了反證,請不吝賜教。

唐朝史書屢稱《秦王破陣樂》為「秦王破陣之樂」,稱《龍池樂》歌詞為「龍池樂章」,此外白樂天「新樂府」之一《驃國樂》雲「驃國樂,驃國樂,出自大海西南角。雍羌之子舒難陀,來獻南音奉正朔」,均押「覺」韻,可知「樂」字讀yuè。是否反證?

(1)史書又稱《秦王破陣樂》為「秦王破陣之曲」,詩僧皓然的詩題《奉應顏尚書真卿觀玄真子置酒張樂舞破陣畫洞庭三山歌》說「舞破陣」,此二處「破陣」都是《破陣樂》的簡稱。「秦王破陣之樂」也如同「之曲」這種說法一樣,是指《破陣樂lè》這個音樂。(2)「龍池樂章」也是指《龍池樂lè》這個「樂章」。(3)《驃國樂》並非俗樂曲名,而是詩題(白氏「新樂府」大都直接用第一句當做標題)。《舊唐書·音樂志》云:「貞元十八年正月,驃國王來獻本國樂。」《驃國樂》本義是指西南驃國獻給唐朝的音樂,其命名方式與其他俗樂「某某樂」曲名有所不同,所以不能視作「樂」字讀yuè的證據。三例都不能視作反證。

早期「樂lè」字本義應該是快樂的意思,但由於後來多作為曲名發展流傳,便成為一種跟「行」「操」「鹽」「弄」一樣的表示其為曲名的符號。

如何看待清代《佩文韻府》《詞律韻目》中「三覺」「十藥」的「樂」字讀音?

兩書不但成書年代已晚,而且區分標準與前代資料內容存在一定的矛盾,所以不建議根據此兩書判斷讀音。

如何看待宋代王灼《碧雞漫志》中「清平樂」得名於「清調」「平調」的說法?

關於「清平」兩字,王灼的看法也可備一說,但不足以用來否定其具有「清平盛世」之意。現在有些學者認為既然「清平」兩字來自「清調」「平調」,那麼《清平樂》的「樂」自然是指示樂yuè曲曲調。然而,一方面,「清平」是否真的來自音樂調式無法考證,因為在王氏以前並沒有相關資料。另一方面,即使「清平」兩字確實來自音樂,也不能證明其後面的「樂」字就一定要讀成yuè。

最近《清平樂》讀音問題火了。有無直接證據證明「清平樂」的讀音?

有的。在明朝滅亡之後去日本的遺民留下的兩種資料《東皋琴譜》和《魏氏樂譜》中,《清平樂》都讀成lè,可見當時是這麼讀的。雖然清朝《佩文韻府》及以後的韻書讀成「清平樂yuè」,但無法追溯到其依據,因此難以取信。

關於「樂」字的讀音問題,目前許多學者似乎都停留在這樣一個認識:音le便是歡樂之意,音yue便是音樂之意。因此都靠主觀討論哪一首樂曲是快樂,哪一首樂曲不是快樂。其實,「樂」字讀音問題正在考證學範圍之內,清人之法,排主觀而據文獻,此乃我們現在討論讀音問題時必須遵守的治學態度。據我所知,目前主張音yue的學者雖多,但無一人提出古代音yue的直接根據。

關於《清平樂》《臨春樂》《夜半樂》《萬歲樂》《千秋樂》等六朝唐宋時期最後帶有「樂」字的樂府及詞牌等俗樂之名,根據目前傳下來的文獻資料來看,這些「樂」字讀音非yuè,而一律都是lè的可能性極大。這種考證學範圍之內的問題,最忌主觀臆測,必須要搜集大量資料,追本溯源,虛心平意,實事求是。孔子所云「述而不作」,亦為考據學者的萬古不易之法。管見所及,六朝、唐、宋、元、明代並不存在可以直接證明「樂」字音yuè的文獻記載,然同一時期都有音lè的資料,本文將一一舉證。

第一個資料是《襄陽樂》:六朝清商西曲歌《襄陽樂》(《樂府詩集》卷四十八)雲「人言襄陽樂,樂作非儂處。乘星冒風流,還儂揚州去」,詩意是雖然別人都說在襄陽快樂,但快樂之事並沒在我身上發生,所以希望回去揚州。第一句「襄陽樂」相兼樂府之題,可見讀音都是快樂之樂。讀音問題可以再參考蘇東坡(1037—1101)《襄陽古樂府三首》其三《襄陽樂》(《蘇軾詩集合注》卷二): 

使君未來襄陽愁……道邊逢人問洛陽,中原苦戰春田荒。北人聞道襄陽樂,目送飛鴻應斷腸。 開頭第一句「襄陽愁」就是人情之「樂」的反義詞,最後又說北方人羨慕「襄陽樂」,這屬於一種語言遊戲,借樂府題《襄陽樂》之「樂」字而言人情之「樂」。蘇轍(1039—1112)《襄陽古樂府二首》其二《襄陽樂》(《欒城集》卷一)開篇兩句亦云: 由此可見二蘇對《襄陽樂》的讀音都是lè,故而有「愁」「苦」之對語。而《襄陽樂》之「樂」字音lè最直接的證據,是元人梁益在《詩傳旁通》卷一引用的宋代學者鄭樵《通志略》「樂府清商曲《襄陽樂》」,曲名下面注音云:「音洛。」因此,《襄陽樂》讀音當為《襄陽樂lè》。

第二個資料是《夜半樂》:顏真卿(709—784)與其他五人共同所寫的聯句《水堂送諸文士戲贈潘丞聯句》(《全唐詩》卷七百八十八),顏氏所作的開頭四句寫道: 

這篇聯句是送人之作,全篇都用對仗,此處《阿嚲回》《夜半樂》都是樂名,用作借對,表示挽留客人、夜宴歡樂之意。聯句全篇韻字依次是:著、樂、酌、郭、約、作、索、惡、謔、卻、若、鵲、泊、諾,均屬十藥(《廣韻》十八藥、十九鐸)部,可見此處「夜半樂」讀音並非三覺(《廣韻》四覺)中表示音樂的「樂yuè」,而是喜樂之「樂lè」。此外,《夜半樂》表達的含義是「夜宴歡樂」,因此讀音非當為lè,據此可以看出《夜半樂》當讀作《夜半樂lè》。

    第三個資料是《估客樂》:元稹(779—831)《估客樂》雲「生為估客樂,判爾樂一生」;又陸遊(1125—1210)《估客樂》末兩句雲「自看賦命如紙薄,始知估客人間樂」;方回(1227—1307)《估客樂》詩中「估客樂哉真復樂」詩句出現兩次,更有「人言估客樂,估客有時也不樂。百年計較千年心,不禁一日風濤惡」句;胡應麟(1552—1602)《估客樂二首》均雲「樂哉估客樂」,《新估客樂二首》其一雲「不從估客遊,不知估客樂」,其二雲「不乘估客舟,不知估客樂」;明人儲福疇《估客樂》雲「估客樂復樂」。可見從中唐到明代,詩人都以安樂之「樂」為此樂府題之義。因此,《估客樂》的讀音是《估客樂lè》。

 第四個資料是《臨春樂》:《資治通鑑·陳紀》至德二年(584)言及陳後主新作《臨春樂》,胡三省(1230—1302)注云:「《臨春樂》者,言臨春閣之樂也。樂音洛。」「洛」字屬於十藥(《廣韻》十九鐸),與喜樂之「樂」同音。因此,《臨春樂》的讀音是《臨春樂lè》。

第五個資料是《思歸樂》:楊升庵五言古詩《首夏過西園得樂字》(《楊升庵集》卷二十一)云: 

《思歸樂》是唐宋樂曲之名,楊氏將其與莊舄典故聯在一起,表達望鄉之意。全篇押韻依次是:霍、鶴、壑、薄、藥、作、酪、錯、咢、樂,都是十藥部的字。詩題雲「得樂字」,意思是分韻抽到了「樂」字。當時文人雅集分韻一般都來自古人詩句,楊氏可能是從一句有喜樂之「樂」的詩句中抽到了「樂」字。因此,《思歸樂》讀音是《思歸樂lè》。

第六個資料是宋人使用當時樂曲之名所填的《鷓鴣天·集曲名(燭影搖紅玉漏遲)》(劉應李《翰墨大全》乙集卷十七無名氏作,陳耀文《花草稡編》卷十朱翰作):

這是類似「藥名詩」的一種語言遊戲,借用樂名,編成詩句,難中見巧。句中《傾杯樂》《蘇幕遮》都是唐代教坊樂曲,後者學界視為西域語,而「樂」「遮」字都當動詞使用,可見詞人將《傾杯樂》之「樂」讀成lè。

第七個資料也是宋人使用曲名所填的《驀山溪·集曲名·九月廿四》(《花草稡編》卷十六):

歡同魚水,永遇樂傾杯,風流子、洞仙歌,曲唱千秋歲。 此處第二句將《永遇樂》《傾杯樂》兩個詞牌融為一句,用來表達永遠可遇意樂傾杯。「樂lè」當動詞,絕非音yuè,可見詞人將《永遇樂》之「樂」讀成lè。

第八個資料是東渡日本的明朝遺民留下來的兩種音樂資料:《東皋琴譜》與《魏氏樂譜》。

(1)《東皋琴譜》是根據明末東皋心越(1639—1696)所帶來的琴譜而編纂的。《琴曲集成》第十二冊所收手抄本《和文注琴譜(東皋琴譜)》每首琴歌旁邊都有片假名音注,即當時日本人記錄華人發音的「日式拼音」。《和文注琴譜》宮音琴歌《清平樂》的「樂」旁邊音注是「ロro(實際發音lo)」,就表示漢語le;而《和文注琴譜》羽音琴歌《離別難》中有「仙樂」兩字,「樂」旁邊音注是「ヤya」,就表示當時南方官話的yue音。筆者家藏的其他兩種版本《東皋琴譜》中的音注亦為如此。(2)《魏氏樂譜》則是根據定居日本長崎的魏之琰(1617?—1689)家中演奏的中土音樂編纂的。魏之琰曾孫魏皓(1728?—1774)擅長音樂,明和五年(1768)出版了《魏氏樂譜》,其中帶有「樂」字的《清平樂》《江陵樂》《壽陽樂》《顧客樂》《敦煌樂》《昭夏樂》《思歸樂》《宮中樂》《大聖樂》《齊天樂》等十首樂曲之名「樂」旁邊都有片假名音注「ロro(實際發音lo)」,而《昭夏樂》歌詞「樂舞六代」之樂字音注是「ヨyo」,雖然音注方式與《和文注琴譜》有所不同,但同樣表示yue音。總而言之,「樂(lè)」字用「ロro(實際發音lo)」注音,而「樂(yuè)」字用「ヤya」或「ヨyo」注音,兩字的發音區別很明顯。因此,《清平樂》《江陵樂》《壽陽樂》《顧客樂》《敦煌樂》《昭夏樂》《思歸樂》《宮中樂》《大聖樂》《齊天樂》等十首樂曲之名中的「樂」字讀音都是讀音都是lè。

 通過上面資料,可以確定《襄陽樂lè》《夜半樂lè》《估客樂lè》《臨春樂lè》《思歸樂lè》《傾杯樂lè》《永遇樂lè》《清平樂lè》《江陵樂lè》《壽陽樂lè》《敦煌樂lè》《昭夏樂lè》《宮中樂lè》《大聖樂lè》《齊天樂lè》十五首樂曲的讀音,然而,其他「某某樂」的樂名能不能一律視作音lè,或許可有爭議。

關於其他樂曲「樂」字讀音,我們可以參考日本宮廷雅樂資料。日本「雅樂」樂曲的大多部分都是遣唐留學生在「唐土」學習的宮廷燕樂與民間流行音樂,以及日本音樂家根據唐樂理論所創作的樂曲。雅樂的大半樂譜、樂書都可以直接追溯到平安(794—1191)、鎌倉(1192—1333)時期。譬如雅樂「破陣曲」是遣唐使「舞生」在唐朝所學的;琵琶音樂是藤原貞敏(807—867)承和五年(838)在揚州師從「州衙前第一部琵琶博士廉承武」學得的;箏樂始祖是承和十二年(845)年帶著樂譜東渡日本的唐人孫賓,孫氏樂譜也被《類箏治要》等古譜收錄。朝廷大臣藤原師長(1138—1192)所編的琵琶譜《三五要錄》中《酒鬍子》注云「《南宮譜》云:唐人為酒飲時,為此音聲」,《南宮譜》是清和天皇皇子的貞保親王(870—924)所編樂譜,可以據此記載了解唐人酒宴習慣。大神基政(1079—1138)《龍鳴抄》記載:大江匡衡(952—1012)成德二年(1098)拜太宰府(今九州福岡縣)長官,在當地認識的宋人說中土與日本一樣演奏《喜春樂》這首樂曲,因此此曲可以當做宋朝音樂的研究資料。現在的雅樂所用琵琶譜的記譜法與1900年在敦煌莫高窟被發現的所謂《敦煌琵琶譜》基本相同。由此可見,日本雅樂可以作為唐宋文化研究的重要參考資料。當然,日本學界以前存在著「樂制改革論」,是為東儀鐵笛(1869—1925)首次提倡,而後經著名學者田邊尚雄(1883—1984)傳揚的看法。他們認為所有日本雅樂大概在八、九世紀時都特意被改成日本風格,同時朝廷設立了各種音樂制度,但此看法並無任何根據,甚至乖離實際情況,早已被否定,日本雅樂資料保留唐宋原貌的可能性很大,至少並無專門「改革」的過程。關於「樂」字的讀音,禁中樂師大神基政(1079—1138)在《龍鳴抄》中,對《太平樂》《武德樂》《登天樂》《長保樂》《萬歲樂》等樂曲附以注音,「樂」字讀音均為「らくraku(實際發音lak或laku)」,表示現代漢語lè音,而並非音樂之樂「がくgaku(實際發音gak或gaku)」。在其他如《古箏譜(樂亭文庫本)》(1163年以前抄寫)、狛近真《教訓抄》(1233年成書)、安倍季尚(1622—1708)所編《樂家錄》(1690年成書)卷二十八「樂曲訓法」等相關資料中,《秦王破陣樂》《夜半樂》《千秋樂》《傾杯樂》《打毬樂》《越殿樂》《飲酒樂》《胡德樂》《甘醉樂》《放鷹樂》《還城樂》《春庭樂》《萬秋樂》《五常樂》《廻杯樂》《北庭樂》《裹頭樂》《慶雲樂》《永隆樂》《和風樂》《央宮樂》《感城樂》《安城樂》《海青樂》《清上樂》《應天樂》《重光樂》《聖明樂》《竹林樂》《平蠻樂》《秋風樂》《宗明樂》《承秋樂》《感秋樂》《雞鳴樂》《鳥向樂》《天人樂》等所有「某某樂」之「樂」都是lè,無一例外。如今日本宮廷、寺廟尚在演奏的雅樂樂曲,其所用讀音也是如此。我們可以注意到(1)日本雅樂所有樂曲名中的「樂」字讀音均為lè,(2)上節所舉的第七個資料中的明朝遺民魏氏所編《魏氏樂譜》中帶有「樂」字的十首樂曲名讀音也都是lè,(3)六朝、唐、宋、元、明代文獻中都有音lè之證,而難以找到可以直接證明音yuè的文獻記載。(1)(2)(3)所示的情況如出一轍,都指向樂曲名「樂」字只有lè一個讀音。

那麼「樂」字音yuè的說法是怎麼來的呢?我們可以看到《佩文韻府》《詞律韻目》等清朝韻書中為古代俗樂曲名提供了新的區分標準,即將帶有「樂」字的樂府題及詞牌分入「三覺」「十藥」兩韻收錄。康熙年間,張廷玉、陳廷敬等文臣根據元人陰幼遇《韻府群玉》、明人凌稚隆《五車韻瑞》補充成書的《佩文韻府》中,入聲「三覺」收錄《清平樂》《石城樂》《襄陽樂》《慶善樂》《上元樂》《破陣樂》《承天樂》《光聖樂》等,「十藥」收錄《估客樂》《襄陽樂》兩首曲名。若此區分標準能夠向前追溯,則古代俗樂曲名中的「樂」字可能存在yuè與lè兩音並行的情況,即一部分「樂」讀作lè,另一部分「樂」讀作在yuè。但需要注意,這部分內容是清人「增」的。

下面我們分析一下《佩文韻府》的這種區分標準是否合理:(1)「三覺」與「十藥」兩處都收錄《襄陽樂》,在覺部註明《舊唐書·音樂志》認為其作曲背景是「劉道產」在襄陽力行善政,百姓樂業,又在藥部引用《古今樂錄》視為「隨王劉誕」所作樂曲。《樂府詩集》卷四十八《襄陽樂》引用《古今樂錄》與《通典》,前者雲劉誕所作,後者說劉道產之事,並列兩說。可知《佩文韻府》分在兩處的《襄陽樂》實為一曲,只是關於樂曲來歷存在著不同說法而已。此外,前文中也提到過,二蘇都將《襄陽樂》的「樂」讀成lè,因此《襄陽樂》音「yuè」的說法可信度實在不高。(2)嚴羽《滄浪詩話·詩體》中「有以樂名者」下自注云「齊武帝有《估客樂》,宋臧質有《石城樂》」,將此二題並在一處,而《佩文韻府》將前者置於十藥,將後者置於三覺,分在兩處。(3)《佩文韻府》覺部收錄《石城樂》《莫愁樂》,藥部收錄《估客樂》《襄陽樂》,但根據《樂府詩集》卷四十七「西曲歌」所引《古今樂錄》,這四首樂曲同為「清商西曲歌」系列曲目,不知《佩文韻府》因何將其分入兩韻。(4)顏真卿等人的《水堂送諸文士戲贈潘丞聯句》押「十藥」韻,其中顏氏有句「應雲《夜半樂》」,但《佩文韻府》將《夜半樂》置於「三覺」部。總之,將《佩文韻府》中的分部與六朝、唐、宋時期的文獻資料進行對照,會發現其可信度並不高。《詩韻含英》《詩韻合璧》等韻書自清朝以來甚為流行,但根據書中序文或「例言」來看,它們都是以《佩文韻府》為藍本編纂而成的,所以這些清朝韻書均將《清平樂》收入「三覺」部。清人萬樹《詞律》所收杜文瀾(1815-1881)《詞律韻目》也同樣將帶有「樂」字的詞牌分入「覺」「藥」二部。但與《佩文韻府》不同的是,《詞律韻目》將《夜半樂》《長壽樂》等詞牌都收入了「十藥」部(《佩文韻府》收入「三覺」)。在杜氏《詞律韻目》中,《清平樂》《齊天樂》《破陣樂》《大聖樂》四首都屬於覺部,讀音均為yuè,然而明朝遺民東皋禪師《東皋琴譜》所收《清平樂》注音為lè,《魏氏樂譜》所收《清平樂》《齊天樂》《破陣樂》《大聖樂》讀音也都是lè。此外,杜氏《韻目》在「三覺」之下自注云「樂與樂,恐分析有誤。須兼考十藥韻」,可見作者自己尚不確定此書中對「樂lè」與「樂yuè」的分部是否準確。《詞律韻目》本身並非學術著作,只是韻編引得而已,成書年代也很晚,因此可參考的價值並不大。觀其分部及分類方式,《拋球樂》《傾杯樂》《長壽樂》《思歸樂》等字面上看上去帶有快樂感覺的詞牌都在十藥部,視作音lè,而其他「樂」字收入三覺部,蓋無所據。清朝時許多古樂早已散佚不存,只在古書中能見到六朝唐宋樂曲之名,在這種視覺性的繼承過程中,屬於聽覺因素的具體發音會被人們逐漸遺忘。因此《佩文韻府》與杜氏《韻目》兩書對「樂」字讀音的鑑別與前代文獻資料有所矛盾,其可參考性都不高。

俗樂曲名之「樂」,在中國自六朝到明代之間,確有音lè的文獻證據,且數目眾多。同時根據日本雅樂及明樂資料推斷,當時樂府及詞牌等俗樂曲名中的「樂」字讀音一律都是lè的可能性極大。

曲名中的「樂lè」字本義應該是快樂的意思,但後來由於更多作為固定體例發展,其本義反而被弱化了。南宋嚴羽《滄浪詩話·詩體》列舉「謠」「吟」「詞」「操」等詩題所用之字,其中「有以樂名者」。嚴氏自注云「齊武帝有《估客樂》,宋臧質有《石城樂》」,兩例可謂俗樂曲名用「樂」字的早期資料。由此觀之,宋人認為「樂」也是如同行、操、吟、子、引、散、謠、弄、鹽、怨一般的表示其為曲名的符號。《長歌行》《短歌行》的「行」字並非步行之意,《昔昔鹽》《皇帝鹽》的「鹽」字當然也不是指食鹽,樂名之「樂」,亦為同理。總之,「樂」的讀音問題是文獻可證的。大量可考的年代較早的文獻證據都指向讀lè,而並無直接文獻證據證明「樂」可以讀作yuè。因此,筆者認為,基於目前可考的證據,俗樂曲名「樂」字一律讀lè為善。當然,如果將來有新的年代較早的曲名「樂」字音yuè的證據被發現,可以證明古代lè、yuè兩音並存,則可以對俗樂曲名「樂」字的準確讀音進行進一步的探討。

早川太基,字子敬,號蓉堂居士,日本國山梨縣人,1988年1月生。日本文部科學省所轄學術振興會特別研究員,早稻田大學理工學部兼職講師,中國民族學會香文化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研究員,文學博士(北京大學)。專攻唐宋文學及音樂,曾在《東方學》《日本中國學會報》《日本宋代文學會報》《宋代文化研究》《民間文化論壇》《中國文學報》等中日兩國學術雜誌發表論文十餘篇。學業之餘,從事詩詞創作,善奏古琴、琵琶、尺八等。2017年獲第二十七屆蘆北獎勵獎,2019年獲第三十八屆東方學會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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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典問題之三:《論語》中「樂」字的讀音為什麼變來變去?提出這個問題的是一個非常內向的叫顧袁緣的女孩兒,從她發來的語音以及我平日課上對她的觀察知道這個問題孩子其實是猶豫了很久,才鼓足勇氣問我的。勇於挑戰自己,值得表揚!
  • 《樂記》之「樂」
    鄭玄說「名曰樂記者,以其記樂之義」,《樂記》要義為何?「樂」字當作何解?因東漢鄭玄、唐初孔穎達(各距劉德約350年、800年)於《樂記》「聲-音-樂」概念有未注或錯解,致中國音樂學界在1983年《〈樂記〉論辯》後還發生了持續20多年的「音心對映論」大爭鳴(見《「音心對映論」爭鳴與研究》),如《樂記》「比音而樂之」句就尤其困擾學界,並為「樂」字讀音及含義爭論不休。
  • 「漢字篇5」一個相同的字竟然有三種讀音和兩種寫法「丨」
    沒錯,你沒有看錯,就是這個字「丨」原諒我眼神不好使,這難道不是阿拉伯數字的1嗎?難道不是英文字母的I嗎?它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是個符號,稱之為字也無可厚非。那麼它的讀音是什麼呢,有人說它讀「豎」,也有人直接稱呼它為「一根棍」。其實都不太準確,寫法不同,讀音也不同。
  • 是"樂"還是"澇"一地之音引熱議 專家:爭議讀音將統修
    地名讀音之爭隨著「河北樂亭扇貝大面積非正常死亡或與油汙有關」的新聞而成為網絡上議論的熱點。社科院專家表示,針對一系列爭議讀音的修訂工作正在進行,新版《現代漢語詞典》將會給出說法。到底是「樂」還是「澇」近日,一條「河北樂亭扇貝大面積非正常死亡或與油汙有關」的新聞頻頻見諸報端。與事件本身無關的一個細節卻成為網絡熱門話題,那就是樂亭的讀音。到底是「樂」還是「澇」?
  • 播音主持|普通話讀音問題分析
    播音員主持人須把握這些多音多義字詞義、詞性的區別,根據意義、詞性的不同確定正確的讀音。概言之,對於多音多義字誤讀,我們可以「據義定音」。其次,多音字還具有區分書面語和口語語體色彩的作用。具有這樣區別作用的多音字也叫「多音同義字」, 多音同義字在詞義、詞性方面並沒有區別,只是讀音不同,語體色彩不同。
  • 第八章 普通話讀音問題分析
    播音員主持人須把握這些多音多義字詞義、詞性的區別,根據意義、詞性的不同確定正確的讀音。概言之,對於多音多義字誤讀,我們可以「據義定音」。其次,多音字還具有區分書面語和口語語體色彩的作用。具有這樣區別作用的多音字也叫「多音同義字」, 多音同義字在詞義、詞性方面並沒有區別,只是讀音不同,語體色彩不同。
  • 早川太基:賴山陽《題不識庵擊機山圖》倭習辯
    賴山陽(1780-1832),名襄,字子成,號山陽,藝州竹原(今廣島縣)人。他是日本漢文學創作的黃金時代的最頂峰,學富才高,卓爾不群,著有《日本外史》《山陽詩鈔》等。 作者 早川太基,字子敬,號蓉堂居士,扶桑國甲州鶴縣嶽麓人。日本學術振興會特別研究員,文學博士。日東語法,多乖華言,故作漢之詩文,動輒流於日用之習,顛倒語句,顛之倒之,字義難通,氣味不投,古人謂之倭習,又曰倭臭,又曰俗習。
  • 中青報:從俗修改讀音 如何能讀其音感受其韻
    原標題:從俗修改讀音 如何能讀其音感受其韻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shuāi)。」   「遠上寒山石徑斜(xié),白雲生處有人家。」   「一騎(qí)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 王彤偉|關於「粳」字的讀音問題
    王彤偉,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教授摘要:關於「粳米、粳稻」之「粳」的讀音,《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及《新華字典》《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現代漢語詞典》《辭源》等均注為jīnɡ。但近年來,水稻專家們強烈呼籲尊重行業習慣,建議字詞典將其注音改讀為ɡěn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