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擊藍字關注我↑↑↑
珞珈詩書會
| 詩 酒 趁 年 華 |
家裡熊孩子開始學寫作文了,被迫每天給講成語故事培養語感,這天給講了個江郎才盡的故事,說:「從前有一個人叫江郎,他小時候寫文章很好,可是後來他寫不出來了,我們就說他江郎才盡了。」熊孩子問:「可他為什麼才盡了呢?」當爹的答不出來,怒:「才盡了就是才盡了唄,總之給我背,背不出我削你!」
草草結束對熊孩子的訓誡後,身為文藝中年的爹轉身就開始查資料,這課回頭得補啊——那個「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的江郎啊,你為啥就才盡了呢?
公元444年,南朝宋,河南商丘。
隨著一聲啼哭,一個普通的公務員家庭誕生了一名男嬰,老爹江康之大概是算到孩子五行缺水,取名為淹。(多年以後,身為長者的江淹回首自己此身的榮華富貴,都忍不住的感慨這名字:「水為財,水為財啊。」)
江康之不算高官,但在當時也是個文藝青年。受老爹的影響,江淹六歲能識字讀詩,想來童年還比較幸福。但七年級(13歲)的一天,母親進來考訴江淹:「你爹去世了,家裡以後就靠你了。」聽到這一消息的江淹並未如青春小說主角般45度仰望天空,而是把書卷一扔,扛上扁擔,說:「媽,沒事兒,以後我砍柴養您。」——多么正面的形象,這事跡迅速被街坊們傳為美談。沒多久不到20歲的江淹就被邀請到王爺府的家教,在當時家庭教師不但是公務員,而且地位和待遇可比普通公務員高多了,於是江淹迅速的完成了自己的人生第一個小目標——養老娘。
從政的水可比砍柴深得多,22歲那年有人告他受賄,建平王劉景素二話不說,把他扔進了大牢,這一扔不打緊,扔出了江先生第一篇千古名篇《詣建平王書》,見錄於《梁書卷十四》(要看原文的往下拉)文章一開始以漂亮的文字寫上自己陳冤的理由:「我真不是怕死啊,我是怕善良的人受冤枉影響你在老天爺心中的形象啊」(信而見疑,貞而為戮,是以壯夫義士伏死而不顧者此也);第二段更是堪比出師表臣本布衣那段:「老大我是你提拔起來的啊,你還不知道我有多忠嗎?我真不是怕死而是怕沒有機會報您的恩啊」(下官本蓬戶桑樞之民,布衣韋帶之士,退不飾《詩書》以驚愚,進不買名聲於天下。大王惠以恩光,眄以顏色。實佩荊卿黃金之賜,竊感豫讓國士之分矣);第三段講現在天下太平,就我一個人被冤枉,想想也真是很可伶呢,不過話都說出來了,只要您聽到了,知道了我的心意,我死也不悔了(仰惟大王少垂明白,則梧丘之魂,不愧於沉首;鵠亭之鬼,無恨於灰骨。不任肝膽之切,敬因執事以聞。此心既照,死且不朽)。全篇引經據典信手拈來(這是江郎文章的特色或者通病),用字考究直指人心,不論後世評價,當時的直接效果就是——「景素覽書,即日出之」——比免死金牌還有效,王爺讀後龍顏大悅,直接又把他請回王府。
話說景素王爺請回江淹之後,對他上看下看,直到把江淹看毛了,問:「王爺我臉上有紅包麼?」王爺笑嘻嘻地反問:「江郎啊江郎,你看我身上有龍相麼?」
從此江淹敏感的發覺:王爺在做一件有前途的大事——造反。那麼他該怎麼做呢?
事實證明策劃造反這麼有技術含量的事,是不能跟無知文人拉扯的。景素王爺自從告訴了江淹自己的心事之後,發現每天都不太平起來。今天收個辯論賽「小人的讚美重要還是你家的祖墳重要」的邀請書,明天被江淹邀請參觀新寫的中華美德宣傳詩(前後共寫了15首),王爺痛定思痛——江淹,你還是別摻和我的事,下去當縣令去吧。
江淹於是莫名其妙的去當了個建安吳興令。30歲出頭的他,居然經歷了貧寒到富有,達官到階下囚,反賊到內奸的各種人生,想想還真是豐富啊。當縣令左右無事,索性把平生所感給記下來吧,於是誕生了流傳千古的《別賦》和《恨賦》。
因為熱愛金庸,我小時候讀《別賦》,總會特別關註裡面跟武功有關的句子,如「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是怎樣激發楊過的靈感而創出黯然銷魂掌的啊,「韓國趙廁,吳宮燕市」是怎樣對應戰國四大刺客,各自都有怎樣的絕技啊。直到很久以後親人去世,我才在送別時,為最後一段而落淚:
「是以別方不定,別理千名,有別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雖淵、雲之墨妙,嚴、樂之筆精,金閨之諸彥,蘭臺之群英,賦有凌雲之稱,辨有雕龍之聲,誰能摹暫離之狀,寫永訣之情者乎?」
江淹的年代,暫離與永訣,並沒有深淵之別。從後面發生的事情來看,他倒是快和年輕的自己永訣了。
33歲的某一天,江淹正在單位邊打醬油邊琢磨騙點稿費換飯錢。突然聽到門外鼓樂齊鳴,一群小吏湧了上來:「江大人您發達了!蕭相國請您回京城當官兒了!」哦,原來是大將軍蕭道成,現在成了蕭相國了。
緊趕慢趕到了京城,蕭道成在相國府接見了他。一見面,相國就笑嘻嘻地問:「江郎啊江郎,你看我身上有龍相麼?」
原來大宋國的CEO蕭道成,也是個計劃造反的主子啊。已經不是無知文人的江淹沉吟半晌,說:「您有五勝:一有雄才大略,二有寬容仁道,三有賢臣輔佐,四有民眾支持,五來說,當今皇上不還在您手上呢嗎。」蕭道成大悅,從而各種部署。沒兩年,南京城頭的「宋」就改成了「齊」,蕭道成是為齊高帝。江淹擁立有功,官拜御史中丞。
所謂福至心靈,一旦看開,文章寫得七竅玲瓏的江郎立馬開竅了,後來齊東昏侯永元年間,崔慧景造反,率叛軍圍困京城建康,城內士族官僚紛紛投身於叛軍門下,只有江郎稱病不往。崔慧景很快兵敗,眾皆服江郎有遠見。再後來梁武帝蕭衍帶兵至新林(南京西南),士族官僚對他並沒有看好,人人安之若素,而江郎卻脫去官服,投奔蕭衍。後蕭衍稱帝,江郎又得到重用。至此官運亨通,一直到死,梁武帝親自素服舉哀,諡憲伯。
江郎的一生以中年為界,中年以前他仗義執言,夢筆生花,依稀紅顏美少年,卻幾遭貶黜,險些喪命;中年以後他識時務,辨天時,在南朝這樣的大動蕩時代居然屹立不倒,只是再沒有少年時的神筆鋒芒。作為人生贏家,江郎受到多大的褒獎,就要承受多大的詆毀,於是江湖上有神人回收妙筆的鬼話,有先賢回收錦書的神話。可回頭想想,就算是我們深愛的、在體制內官至縣丞的當年明月,是不是也多年不聞其聲,令無數讀者望穿秋水?或許受世人嘲諷的才盡江郎,只是他明哲保身的手段;嘲笑他年老油膩,筆力盡失的時人,正是他們自己嘲諷的不識時務的庸人?
以前少讀南朝史,這次翻看《江淹列傳》,合上書,腦子裡迴蕩的卻是北島的那段話:
那時我們有夢,
關於文學,
關於愛情,
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們深夜飲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附:
詣建平王書
昔者賤臣叩心,飛霜擊於燕地;庶女告天,振風襲於齊臺。下官每讀其書,未嘗不廢卷流涕。何者?士有一定之論,女有不易之行。信而見疑,貞而為戮,是以壯夫義士伏死而不顧者此也。下官聞仁不可恃,善不可依,始謂徒語,乃今知之。伏願大王暫停左右,少加憐鑑。
下官本蓬戶桑樞之民,布衣韋帶之士,退不飾《詩書》以驚愚,進不買名聲於天下。日者謬得升降承明之闕,出入金華之殿,何嘗不局影凝嚴,側身扃禁者乎?竊慕大王之義,為門下之賓,備鳴盜淺術之餘,豫三五賤伎之末。大王惠以恩光,眄以顏色。實佩荊卿黃金之賜,竊感豫讓國士之分矣。常欲結纓伏劍,少謝萬一,剖心摩踵,以報所天。不圖小人固陋,坐貽謗缺,跡墜昭憲,身限幽圄。履影吊心,酸鼻痛骨。下官聞虧名為辱,虧形次之,是以每一念來,忽若有遺。加以涉旬月,迫季秋,天光沉陰,左右無色。身非木石,與獄吏為伍。此少卿所以仰天搥心,泣盡而繼之以血者也。下官雖乏鄉曲之譽,然嘗聞君子之行矣。其上則隱於簾肆之間,臥於巖石之下;次則結綬金馬之庭,高議雲臺之上;次則虜南越之君,系單于之頸:俱啟丹冊,並圖青史。寧當爭分寸之末,競刀錐之利哉!然下官聞積毀銷金,積讒糜骨。古則直生取疑於盜金,近則伯魚被名於不義。彼之二才,猶或如此;況在下官,焉能自免。昔上將之恥,絳侯幽獄;名臣之羞,史遷下室,如下官尚何言哉!夫魯連之智,辭祿而不反;接輿之賢,行歌而忘歸。子陵閉關於東越,仲蔚杜門於西秦,亦良可知也。若使下官事非其虛,罪得其實,亦當鉗口吞舌,伏匕首以殞身,何以見齊魯奇節之人,燕趙悲歌之士乎?
方今聖歷欽明,天下樂業,青雲浮雒,榮光塞河。西洎臨洮、狄道,北距飛狐、陽原,莫不浸仁沐義,照景飲醴。而下官抱痛圜門,含憤獄戶,一物之微,有足悲者。仰惟大王少垂明白,則梧丘之魂,不愧於沉首;鵠亭之鬼,無恨於灰骨。不任肝膽之切,敬因執事以聞。此心既照,死且不朽。
別賦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況秦吳兮絕國,復燕宋兮千裡。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風兮暫起。是以行子腸斷,百感悽惻。風蕭蕭而異響,雲漫漫而奇色。舟凝滯於水濱,車逶遲於山側。棹容與而詎前,馬寒鳴而不息。掩金觴而誰御,橫玉柱而沾軾。居人愁臥,怳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軒而飛光。見紅蘭之受露,望青楸之離霜。巡層楹而空掩,撫錦幕而虛涼。知離夢之躑躅,意別魂之飛揚。
故別雖一緒,事乃萬族。
至若龍馬銀鞍,朱軒繡軸,帳飲東都,送客金谷。琴羽張兮簫鼓陳,燕、趙歌兮傷美人,珠與玉兮豔暮秋,羅與綺兮嬌上春。驚駟馬之仰秣,聳淵魚之赤鱗。造分手而銜涕,感寂寞而傷神。
乃有劍客慚恩,少年報士,韓國趙廁,吳宮燕市。割慈忍愛,離邦去裡,瀝泣共訣,抆血相視。驅徵馬而不顧,見行塵之時起。方銜感於一劍,非買價於泉裡。金石震而色變,骨肉悲而心死。
或乃邊郡未和,負羽從軍。遼水無極,雁山參雲。閨中風暖,陌上草薰。日出天而曜景,露下地而騰文。鏡朱塵之照爛,襲青氣之煙熅,攀桃李兮不忍別,送愛子兮沾羅裙。
至如一赴絕國,詎相見期?視喬木兮故裡,決北梁兮永辭,左右兮魄動,親朋兮淚滋。可班荊兮憎恨,惟樽酒兮敘悲。值秋雁兮飛日,當白露兮下時,怨復怨兮遠山曲,去復去兮長河湄。
又若君居淄右,妾家河陽,同瓊珮之晨照,共金爐之夕香。君結綬兮千裡,惜瑤草之徒芳。慚幽閨之琴瑟,晦高臺之流黃。春宮閟此青苔色,秋帳含此明月光,夏簟清兮晝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長!織錦曲兮泣已盡,迴文詩兮影獨傷。
儻有華陰上士,服食還仙。術既妙而猶學,道已寂而未傳。守丹灶而不顧,鍊金鼎而方堅。駕鶴上漢,驂鸞騰天。暫遊萬裡,少別千年。惟世間兮重別,謝主人兮依然。
下有芍藥之詩,佳人之歌,桑中衛女,上宮陳娥。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
是以別方不定,別理千名,有別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雖淵、雲之墨妙,嚴、樂之筆精,金閨之諸彥,蘭臺之群英,賦有凌雲之稱,辨有雕龍之聲,誰能摹暫離之狀,寫永訣之情者乎?
線上交流 / 線下活動
歡迎加入微信群及投稿:luojiashihui@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