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七十歲了,不長,但也不能算短。作為它的一個讀者、作者,我老想著應該給它寫點什麼,卻遲遲沒有動筆。往往有這種情形,你對某地某處某人某一個事物太熟悉了, 反而不知從何寫起。是的,是太熟悉了,它就是你居住過的一個鄉村,你命中注定的一個親人。你也許沒有用筆寫下它來,但你心中常常念著它。即便你不在它身邊,卻永遠也不會離開它。
但是,我還是應該寫,我有一千個該寫的理由,但沒有一個不寫的理由。且不說它是我最早發表作品而且至今還在發表作品的刊物之一,單就發表作品的數量和文體,在我發表過作品的報刊中,就是獨一無二的。除了詩,我在《草原》上發表過散文詩、散文、小說、評論文章、回憶文章。這些體裁,對我來說,基本算是「票友」。就說小說吧,迄今為止, 我一共發表過五篇,兩篇是在《草原》發表的,其中一篇還是中篇。在我打過交道的編輯中, 除了我曾經供職的單位外,也只有《草原》的編輯,像朋友那樣無拘無束,那樣坦蕩自然。見面時,大家可以酒酣心熱地大侃特侃,分手後,又可以心心念念地相忘於江湖。
我和《草原》的交情要從 20 世紀 70 年代末開始。40 多年,不算短了。
我最早知道《草原》是 1977 年,那時它還叫《內蒙古文藝》。在我的老師楊匡漢操持下,內蒙古大學中文系召開了一次隆重的詩歌朗誦會,我協助楊老師迎來送往。那次詩會, 呼市詩壇的活躍人物悉數登場,其中就有《草原》後來的主編陳廣斌。我只是個馬駒子, 不敢闖入駿馬嘶鳴的場地,只是望著、聽著,為詩人們的慷慨激昂而激動。那是個為詩而狂的時代。說的是,呼市某詩人半夜寫就一首詩,激動得不能自已,一定要讓另一位詩人分享他的快樂,於是,老兄騎上他那輛破自行車,穿過大半個青城闖入朋友家中,愣是從被窩中把人家拎出來,朗誦了,聽了,還不算,還要讓對方提意見。看看,這就是呼市當年的詩壇瘋子們,我算什麼,敢和他們比拼?不久,同學蘭楓林神秘兮兮地拿來一沓稿子, 說是包鋼詩人葉文彬給她看的,老葉在《內蒙古文藝》幫助工作,老葉說:「興和縣文化館有個上海知青,叫趙健雄,又勤奮,寫得又好,值得大家學習。」那稿件就是老趙的手稿, 其中有一首是《寫在四五運動一周年》,我一看,大驚失色,閃電般凌厲,開河般宏闊!和《詩刊》《人民文學》上的詩比,一點也不遜色。我當時最崇拜大詩人公劉。我想,老趙這詩, 和公劉的《紅花 白花》也不相上下嘛。那時,還是乍暖還寒的時候,詩自然沒有發出。發不發不要緊,要緊的是我知道了《草原》的標準、標杆。面對這樣的標杆,我就是不敢投稿一試,想來覺得見過的真神還真不是可以隨便糊弄的。陰差陽錯,老趙那詩就留存在我家了,因為蘭楓林和我成了一家人。前些年,我要把手稿還給老趙。老趙說,你留著吧, 是個紀念!
20 世紀 80 年代的文學大潮洶湧之時,我卻在內蒙古後山一個兵營裡同生個子馬駒一樣的士兵較勁呢,所謂寫詩,成了一個話題。意識到自己是落伍者,開始趕路時,自然和《草原》接上了關係,沒有任何感人的故事可以渲染這種接頭。我是個骨子裡的鄉下人,膽小,怕城市。在文字上,最怕去編輯部,也怕見編輯。當學生時,知道《內蒙古文藝》編輯部就在位於新華廣場旁邊的文化大樓上,愣是沒敢登過門。即便和《草原》相處的這些年裡,去編輯部的次數一個巴掌就可以計數。印象中,某一時期,《草原》編輯部被孤懸於一座大樓的頂端,到編輯部辦公室,需要經過一段比吊橋穩固一些的外掛式樓梯。進門後好像有過道, 好像是張天男、藍冰他們在吆五喝六地打桌球。我永遠在忙,結果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再就是現在這個「呼和浩特市賽罕區機場南輔路 5.5 公裡處」的所在了,還是受張天男挾持、坐著尚貴榮的車去的。他從一個側面證明了一個真理:所有的事物都在路上,包括文學愛好者和他們的家園刊物編輯部。
從一個小小的村落闖入軍營,我是怯怯的,又從軍營開始闖入草原,我是怯怯的,從遠遠地望著聖殿一般的《草原》,到自己的作品忝入其中,我還是怯怯的。走過草原深處的人估計都有這麼一個印象,那從蒙古包中走出的牧人,面對陌生的闖入者,他們既不驚詫, 也不會拒人於千裡之外,他們只是仔細地打量你,用溫暖的目光、寬厚的臉龐打量你,他們用打量來代替問候,打量著打量著,他們就笑了。我想,《草原》編輯們對我也會是這樣, 從趙健雄、尚貴榮,到辛傑、阿霞、劉廣燕、敕勒川……都是這樣,他們打量著我的文字, 透過文字打量著我這個人,打量著,打量著,他們就笑了:哦,自家人嘛,於是,酒就上來了, 肉也上來了。於是,大家就像風中飛奔的草團一樣,追逐、打鬧,天地之間,只剩下我們忘情的笑聲。這,可以看作是我和《草原》的關係的寫照。
1985 年,內蒙古森林警察總隊舉辦一個文學創作學習班,我幫忙籌劃,請了時任《草原》詩歌編輯的趙健雄兄講詩歌,他反覆闡釋的「詩在於悟」的道理,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健雄兄讀書多,思考深刻,不喜多言,惜墨如金。他的寬厚、期許、要求,透過隻言片語能夠體悟得到。包頭「呦呦詩社」成立時,他發來簡短的賀詞。我把幾位社員的詩稿集中寄給他,他認真看了,留下了可用的,退回不準備用的,信中特別提出不準備用的包括「你的」 ,也就是我的詩稿。健雄兄沒有對詩稿提出意見,但我能體會出他的苦心。在編輯和相熟的作者朋友之間,最難做到的是不顧及「面子」,一旦顧及「面子」而放鬆作品的質量關口, 既損害刊物的質量,也會無形中衝昏這些朋友的頭腦,從而止步不前。這樣的例證多了去了。健雄兄沒有顧及我這個朋友的面子,讓我打心裡佩服他這個編輯的厲害。在蒙文學校附近他那陰溼的鬥室中,在聚餐的餐桌上,他總是靜靜地聽我們大侃特侃,在認可的地方點點頭, 在緊要地方闡述自己的看法,什麼書有意思,什麼人的詩作可以一讀,似乎是不經意的一說,卻總有一撥心亮的感覺。君子之交淡如水。和健雄兄的交往可如是說。不管走到哪裡, 聯繫總是沒有斷過。我初弄博客時,在上面貼了一些隨筆樣式的短文,他看到了,表示認可, 並在他主辦的《聯誼報》副刊刊發了幾則。他就是這樣的人,像家兄一樣關注著你、鼓勵著你。
初見尚貴榮時,他可是帥得不得了的小夥子。他的寬厚是出了名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出道的那批內蒙古的詩作者,年齡大多比他大,卻比他愛鬧,走到哪裡哪裡的天就會被抬起來。貴榮就笑著看著大家鬧, 他不鬧, 他會唱歌, 兩眼一閉, 漸入佳境。他寫散文、散文詩,讀古書,偏偏和我們這些不著調的所謂詩人能打成一片。有一年,我回呼市過年,貴榮請客。這幫傢伙,酒酣心熱,來勁了,又是唱,又是叫,全然不管夜已經很深,不管貴榮的老父親年事已高需要休息。好歹散了,請神容易送神難,這廂,蒙根高勒站在當路攔計程車,貴榮急壞了,怕這老兄被車撞了;那廂,喝高的斯日古楞和喝半高的我搖搖晃晃與路邊的冬青親密接觸。拖著蒙根高勒的手教他學習如何過馬路的貴榮, 還要遠遠地關照我們「 老兄, 沒事吧?」 怕他請客,我回呼市都不敢通知他,又不能不通知他,一通知,這客他就請定了。這些都是表面現象,對朋友的真誠,他表現在每一個細微之處。雁北不幸離世後,他專門來了一封長信,詳細講述了事情的前前後後。老趙和他能把「北中國詩卷」辦得風生水起,長久不衰,除了他們具有敏銳的眼光外,他們對朋友的真誠厚道,是團結那麼多詩人的重要原因。1990 年,貴榮編發了我的組詩《季節》,後來還獲了獎。我對他的拳拳之心又有了一分深切的感知。有一次飯桌上,貴榮突然提到了《論語·先進》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那一段,我以為他要提「春服既成」那一樁,不想,他反覆沉吟的是「以吾一日長乎爾,勿吾以也」。大家都在鬧酒,不會太顧及這麼古老的話題。後來,我每次讀這一段,總會想起貴榮的神情來。他當了太長時間的主編,對稿子有生殺予奪的大權,這無形中會在他和編輯之間、他和作者之間產生某種距離,不對等的關係容易產生言不由衷的讚美或者諛辭,愛惜名聲如同鳥兒愛惜羽毛一樣的他,當然會對此有所感觸,也有極大的警惕。他當然不會自比夫子,然而,朋友與朋友之間,不是也應該警惕「需求」造成的巨大隔閡嗎?
這在某種意義上,形成了《草原》的精神傳承。我們這些作者,從來都是把《草原》當作自己的文學之家,草原編輯都是自己的朋友——不僅僅是文學朋友。在和後來的辛傑、阿霞、劉廣燕、敕勒川等打交道時,我總能體會到老一輩《草原》人傳承給他們的氣息。
印象中,阿霞總是笑著,利落地張羅著,大如朗誦會,小如飯局,她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不忙不亂。阿霞是編發我作品最多的編輯之一。最讓我念念不忘的是,我在飯桌上順便留下的稿子,她會迅速做出裁斷;幾個月前我發她郵箱的小說,她竟然有清晰的印象(我也是當過編輯的,因為郵箱爆滿而頭炸欲裂的事是常有的)。阿霞當主編了,我由衷地高興。
為紀念內蒙古自治區成立 70 周年,《草原》發起個徵文活動,劉廣燕發來徵文函。說實話,我在內蒙古文學圈處於若即若離的狀態,寫這樣的文章有點勉為其難。是她在徵文函中關於保存一分真實之類的話打動了我,因為那話可不是官話套話,是編輯部尤其是操持徵文的她本人的真實想法。這需要勇氣和擔當。
敕勒川是知道得早見面很晚的朋友,又是一個把才思都放在寫作、編輯上的人,是又一個以打量代替問候的朋友。有稿子了,發他看看,覺得可用,他會提醒我。中間,話很少, 心裡知道。
近幾年,《草原》新意迭出,先有「訪談」系列,後有內蒙古詩歌十二家、散文十二家、小說十二家,等等。最令我唏噓的是,近年,《草原》發起了內蒙古詩歌排行榜活動, 上榜作品有潤筆。我一邊算帳一邊嘀咕,這錢可從哪裡來喲!在文學被邊緣化的今天,有這種心勁、心思、心力去辦這樣入心、暖心、寬心的事業,不由人心中湧出無數個敬重來。有一天晚上,蘭楓林抱著一本新寄來的《草原》,讀得津津有味,我問她讀什麼,她說是頭條小說。讓一個見了諾貝爾文學獎作品都要品頭評足的讀者來說,一篇作品能有這麼大的吸引力,我這個曾經的編輯,為《草原》感到欣慰。
20 世紀 90 年代初,《詩刊》發表了我一組題為《想念內蒙古》的詩,遠在石拐的萬方看了後,給我來了一封信,問:這塊土地上你到底有什麼放不下?白濤多次宣布:他,老了, 會回來的。蒙古國當代詩人達·烏日央海在詩作《秋天飲馬》中寫到一隻孤鳥,那鳥兒的影子, 永遠留在溼地的激流中,留在了忘了飲水的駿馬的眼中。我既有馬的心境也有孤鳥的心境。在整整 18 年的青春歲月中,我的身段都被內蒙古這塊土地記下了。在這 18 年以及以後的歲月中,我那些長長短短的文字,不少都留在了《草原》的冊頁中。由此看來,我根本就沒有離開內蒙古,沒有離開《草原》。我像一棵草一樣,被草原母親那寬厚的胸膛接納了, 在這裡,我可以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人的聲音,人和自然互相問好的聲音,人和人相互問好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