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少年的記憶裡,少不了柴。柴,一捆捆一堆堆,堆在記憶和歲月裡,熊熊地燃燒,溫暖著記憶,照亮著歲月。
柴,長在莊稼地裡。收了麥子,就收麥稈;收了油菜籽,就收油菜稈;收了玉米籽,就收玉米稈;收了水稻,還收稻草……
收拾這些柴往往是在炎熱的酷暑季節,這些柴塵屑多,特別是玉米葉、稻草葉的細刺密實而尖利,很容易刺傷皮膚,如果一旦被刺傷了,在汗水的浸泡下傷口便奇癢奇痛,苦不堪言。因此,收拾這些柴時務必穿上長衣長褲,把身體、手臂和腿腳都嚴實地包裹起來,即便是經過肩挑背磨、太陽暴曬後的男人,皮膚粗厚如銅錢,油亮如牛皮,仿佛百毒不侵、刀槍不入,還是不敢只穿一條「火把」,打著「光胴胴」晃來晃去。
每家每戶都有一間柴屋,這些柴收集攏來先堆在柴屋裡,柴屋堆不下,就整齊地碼在屋前屋後的屋簷下。屋簷下碼不了,就在野外堆積柴火堆。
麥稈、油菜稈、玉米稈就堆積在屋前屋後或土邊的空地上。先在土裡立一根粗粗的木樁,木樁立直立穩、不偏不斜,柴就圍繞木樁豎直堆放,圍一圈就用粗寬的篾條在四周紮緊,防止崩塌傾倒。這樣一圈一圈地扎大,一輪一輪地堆高,最後頂上面用麥稈或稻草做成斜坡防水。
稻草就堆積在屋前屋後或田邊的大樹上,這有個特殊的稱謂叫「踩草樹」。先在大樹樹幹兩三尺高的地方捆綁十字木架,稻草就在十字木架上一層一層地踩積,一紮一紮的稻草踩緊踩平踩順,以防散塌和滲水。草樹漸漸踩高了,大人在上面踩,我們細娃在下面遞,遞不上,就甩,甩不上,就用長長的竹竿頂上去,漸漸地便踩成了上下小、中間大而潤滑的圓錐。
收拾這些柴,我們細娃雖然穿上了長衣長褲,但無數的塵屑和細刺仍在手背、臉頰劃出一條條紅紅的傷痕,還鑽進衣服裡,身上生起細密的紅疙瘩,渾身癢痛,便脫掉衣服,跳進池塘,緊密搓洗,恨不得搓掉一層皮膚。而大人在柴堆上,整個身體幾乎都淹沒進去,手背、臉頰和身上也沾滿塵屑細刺,劃痕累累,汗流涔涔,滿臉通紅,但他們臉色執著,目光堅定,讓柴堆慢慢地變大升高,像在堆砌一個長長的夢。
就這樣,一堆堆柴堆,在田野裡、土坡邊、房屋旁,淡黃色一團,大大的高高的圓圓的,像十月懷胎的孕婦,走過盛夏,走過深秋,來到冬天,釋放著熱,抵禦著寒,溫暖村莊,讓人間煙火生生不息。
人說,自古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在這七件事裡把柴放在了第一位,這是因為或缺了柴,人間煙火或將無從談起吧。但在那貧乏的年代,山地到處都是光禿禿的,柴也是緊缺的。於是,拾柴成了我們細娃光榮而艱巨的任務。
我們背著大大的背篼,拿著彎彎的鐮刀,扛著長長的抓耙,遊蕩在山坡上、溝灣裡,像大人堆積柴堆那樣,臉色執著,目光堅定,追尋一個長長的夢。
我們幾個細娃結伴而行,喧喧嚷嚷熱熱鬧鬧的,但又擠挨著奔跑著,都想衝到前面,搶佔屬於自己的果實。
我們在一塊坡土上看見幾棵葉子枯黃了的桐子樹,這是我們難以遇見的好柴。我們興奮得「呀呀」地叫,眼尖腿快的,衝到前面抱住大點的樹,銳聲叫「這是我的」;稍後的只有抱住小點的樹,也高叫「這是我的」;再後面的就沒樹可抱了,搖頭嘆氣,罵咧著去別的地方尋找。
抱著了樹的,嘻嘻呀呀地笑著,趕緊用抓耙把地上的落葉摟攏來,裝進背篼,背篼裡還少少的,抬頭望望樹上還有許多枯葉,就支起抓耙踮起腳尖蹦跳著拍打,樹枝高的地方夠不著,便抱住樹幹,呼呼呼,三兩下躥上去,雙腳腳趾緊摳樹枝,隨著片片黃葉飄然而下,身體也搖搖晃晃似乎就要跌落。樹上葉子打完了,又三兩下滑下來,摟攏葉子,裝了嚴實的一背篼,汗漬漬紅彤彤的臉上咧開滿足的笑。
抱著了樹的總有累累的收穫,而沒抱著的像無頭蒼蠅一陣東遊西蕩,背篼裡還是空空如也,回去肯定要遭媽老漢兒的「荊條子」,便哭喪著臉。「一個勻點吧」,在一個細娃的帶頭下,有滿滿收穫的人在自己背篼裡「賞」去一把兩把,哭喪著臉的連連道謝。「以後要聽我們的喲」,接受別人的東西是有條件的。哭喪著臉的連稱「要得,要得」。
這讓我逐漸明白了,世界上沒有平白無故的給予,人生也處處充滿著挑戰。
我們還喜歡撿青岡葉,這個樹葉好燒,火大灰少。但青岡樹少,又高,有幾丈十幾丈高,抓耙夠不著;想爬上去,樹滑,爬不上;用手搖,樹粗,搖不動,只得在樹下撿些少量的落葉,而仰望興嘆了。
我們還在竹林裡撿筍殼葉,它一點就燃,是引火的好柴。這種葉片背面長滿細細絨毛,一旦沾在手上就發紅髮癢,十分難受,不能用手直接撿拾,我們便手持火鉗,一張一張小心地夾起。
在沒有其他柴可撿時,就割草,把草曬乾,也很好燒。我們背著可以裝下幾個細娃的背篼去割,我們人小,背個空背篼還行,但要背馱滿滿一大背篼草,就不行了。到了中午或傍晚,我們就在山坡上大聲喊「爸爸媽媽」,爸爸或媽媽一邊大聲應「么兒吔,來了,來了」,一邊跑也似的趕來。
我們撿的幾乎都是柴草,是小柴,不經燒,到了冬天農閒時節,大人就去撿拾大柴。大柴就是樹木樹枝、樹疙篼等,把它們用斧頭劈成小塊,整齊地堆在屋簷下,透風乾透後,在寒冬臘月裡燒來燉肉,或過年過節燒火。這種柴耐燒、火大、灰少,燒過的木炭還可用來烤火,夾一堆煨在烘籠裡,一個通夜或半天都有灼灼熱氣。
在寒風呼嘯、霜霧隆重的時候,許多人家就在自家柴山地裡掏挖砍伐樹木後留在地裡的樹疙篼。掏樹疙篼時先用鋤頭刨去周圍的泥土,再用斧頭宰斷粗粗的樹根,這種體力活一般是男人幹。有幾年,我父親去百裡之外修水電站了,母親在家就幹這男人幹的活路。她沒有這麼大的力氣宰樹根,卻會使用巧力。她站在陡峭的巖坎上,身體搖晃,我驚叫著怕她跌下來,但她始終穩穩的。她交換使用鋤頭和鐮刀,很有耐心地一點一點地刨空樹疙篼周圍的泥土。雖然天寒地凍,但她刨挖一會兒,就大汗淋漓,脫下厚厚的棉衣,薄薄的單衣在霜霧裡一扇一扇。當樹疙篼完全處於臨空狀態了,她抱起大大的石頭,呲牙咧嘴,幾下狠砸,咔嚓咔嚓,大大的樹疙篼乖乖地脫落而下,咕嚕咕嚕地滾下巖坎。她擦擦額上的汗,暢快地籲口粗粗的白氣。
過年時,灶前堆滿了大柴,灶裡塞滿了柴塊,大火烘烘地燃燒,在小小的灶臺上,在窄窄的廚房裡,飄浮嫋嫋的塵煙,飄繞夏天般的熱浪,飄逸麥粑味、米飯味、蔬菜味,飄散醬香四溢的炒肉味、香濃不膩的燉雞味、清淡醇美的燜鴨味、麻辣鮮香的燒魚味,還飄溢刺鼻辣眼的姜味、蔥味、蒜味、花椒味和許許多多誘人的味,一齊奏響鼓譟喧鬧的人間煙火的樂章。
這人間煙火的樂章,就是我們撿拾而來的歲月,在濃濃烈烈的草木灰氣息裡,有滋有味,多姿多彩,飄蕩在歷史的進程中,鑲嵌在人類的記憶裡……
【來源:七一網】
聲明:轉載此文是出於傳遞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來源標註錯誤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權益,請作者持權屬證明與本網聯繫,我們將及時更正、刪除,謝謝。 郵箱地址:newmedia@xxcb.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