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1日的傍晚，許帥接到了一通來自陌生人的電話。
電話那頭是個年輕人，反覆問許帥：「你在哪兒呢？」許帥答：「我在家呢，您是哪位？」年輕人沉默了一會，自稱是來自安陽北流寺超限檢測站的，便掛了電話。
雖然沒頭沒尾，但許帥自己知道，這通奇怪的電話和協管收錢的37段曝光視頻有關。
12月3日，許帥與另一名貨車司機趙文軍（化名）用半年時間暗中拍攝的37段協管收「黑錢」的視頻在網上曝光，其中，重點曝光地點就是安陽北流寺超限檢測站。
▲安陽北流寺超限檢測站
12月6日，安陽市公安局發布通報稱，經初查，2018年7月以來，安陽市交通運輸執法局北流寺超限檢測站（安陽市北流寺交通公安聯合檢查站）協管人員翟某等十人利用零點之後民警不在崗之機，通過收取50至1000元不等的現金、微信紅包或香菸等錢物，為超載、超限車輛通行提供便利。網傳「輔警」實為安陽市交通運輸執法局招聘的超限檢測站協管人員。目前，安陽市交通運輸執法局已開除收受錢物的10名協管人員。
▲安陽市公安局的情況通報 圖據@平安安陽
因舉報成了紅人，自稱生活未受影響
舉報一事，讓許帥和趙文軍成了當地貨車司機圈的紅人。司機群裡有誇的，也有罵的。有人說他們勇敢，也有人說他們傻。
▲許帥
許帥對紅星新聞記者說，除了接受幾家媒體採訪，自己的生活幾乎沒有被影響。對他「釣魚式舉報」式的超載行為，目前，當地交警支隊並未對他做出補繳罰款的要求。
2010年3月，許帥進入到貨運這一行，主要從事砂石料運輸工作。十幾年來以此為生，不僅養活了家裡的兩個孩子，還買了一套新房。許帥說，如果不是被逼無奈，怎麼會想到用偷拍這種手段去舉報當地治超站呢。
「公路三亂」（亂收費，亂罰款，亂設卡）問題多次被權威媒體報導。許帥說，除了司機本身的問題，基層治超站執法不嚴，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比如亂罰款，趙文軍告訴紅星新聞記者，自己去年一年，光是上繳的各式罰款，就足有1萬餘元之多。1萬餘元算罰得少的，罰得多的年份甚至可能達2萬餘元。趙文軍強調，這1萬餘元的罰款，其中可能有冤枉的，但他也拿不準，沒法去計較。
許帥也覺得，自己過去遭受的不少罰款，有不符合規定的。因為文化水平不高，自己只能全盤接受。後來，他細想之下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吃了不少啞巴虧，交了不少冤枉錢。
「寫了約50份行政複議申請，也幫別人寫」
2016年上半年，許帥決定用「行政複議申請書」來申訴。行政複議申請書，是許帥從一名叫王金伍的前輩那裡聽來的。
王金伍是資深的貨車司機，也是第一批通過法律途徑申訴公路執法亂象，維護自己合法權利的司機。許帥說，王金伍的經歷給了他很大啟發，讓他覺得，自己不能一直忍氣吞聲了。
在那以後，許帥開始自學相關的法律知識。「我文化程度不高，看法律條款難度比較大，所以只能多花些時間。」他對紅星新聞記者介紹道，那段時間他痴迷於鑽研法律，凌晨三四點點睡覺是常事。有段時間很想買一本法律大全，但由於當時對網購不太了解，所以自己還特地從河南去了趟北京。
▲許帥購買的法律大全
2016年4月，他寫好第一份「行政複議申請書」，來申訴陝西交警支隊亂罰款的行為。「效果很好，很快就有了回復，不僅罰款退給我了，他們（交警）還給我說好話。」有了這一次經歷，許帥心裡有底了，這個行政複議申請書，好使。
▲上圖系許帥為劉曉波寫的行政複議申請書，成功後收到的回執；下圖為許帥寫過的行政複議申請書（一部分）。
「截至目前，我共寫了約50份行政複議申請書，其中60%都成功了。」許帥回憶，這50份行政複議申請書並非全是自己的，還有很多慕名而來的司機請他幫忙，「當然，我是有原則的，如果這個司機確實違反了交通法規，那該罰還是得罰。」
監督員履行職責，拍下37段協管收黑錢視頻
找許帥幫忙的人不少，能理解的卻不多。
他曾遇見一個河南新鄉的司機，在運輸過程中被交警罰款。許帥研究以後發現，這筆罰款不合理，於是勸說這位司機去申請「行政複議」，可這名司機卻說：「我三天跑一趟（指運輸工作周期），幹得挺好，你別摻和這事兒，耽誤我掙錢。」
自此後，許帥立下規矩，如果不是別人找上門來請求自己幫忙，自己一概不主動去勸說。「司機們都膽小，有80%的司機都不願意較這個真，挨罰拉倒。」
許帥的名聲，在圈子裡也逐漸打響了，河南司機多少都聽說過那個愛幹仗的「許主任」。也是因為這份名氣，趙文軍在半年前輾轉找到了他，求他幫忙。
趙文軍原本只希望許帥幫自己寫一份行政複議申請書，但許帥的一個秘密計劃讓他動了合作的心——「釣魚式舉報」，也就是後來的偷拍「協管收黑錢」的37段視頻。
之所以有這個秘密計劃，主要還是源於許帥的身份。許帥告訴紅星新聞記者，自己是當地交警支隊在2017年1月聘用的「特邀執法監督」。「我是真的在監督他們。」許帥說。
▲許帥提供的特邀執法監督證
「監督的方式有很多種，為什麼要選擇偷拍的方式呢？」紅星新聞記者問道。
許帥說，2018年年中時候，聽說安陽北流寺超限站有工作人員收黑錢放行超載貨車司機，他便向安陽市公安局交警支隊反映情況，結果並不讓人滿意。後來，他搜集到一些材料後再次向交警支隊反映，仍沒有下文。所以，這才決定自己「偷拍」。
為了解許帥所說情況是否屬實，紅星新聞記者聯繫到安陽市公安局，一位辦事員表示，此事需諮詢部門領導後再行回復，但截至發稿，紅星新聞記者未收到任何回覆信息。
就在這事之後，許帥左思右想，決定把視頻素材公布給媒體。對偷拍的細節，許帥說，只在第一次拍攝時有點緊張，後來就完全不緊張了，因為自己覺得是在做正確的事情。
「規矩很重要，定了就要照它執行」
對於許帥的舉報行為，一部分司機不認同。
「按照當地目前的貨運單價，如果貨車司機不超載運輸，他們將很難掙到錢，甚至跑一趟下來可能還會虧錢。」幾位從業多年的貨車司機告訴紅星新聞記者，目前整個貨運行業嚴重地供過於求，超載成了無可奈何的求生手段。」
許帥說，「治超」政策收緊以後，當地的貨運單價已經上浮，雖然拉貨量變少了，但司機們的收入並未明顯下降。他舉了個例子，曾經從安陽運往水冶，市場的行情是18元/噸，一輛15噸重的貨車如果超載裝載60噸貨物，司機收入1080元。現在從安陽運往水冶的貨運單價上漲到30元/噸，一輛15噸的重的貨車標準載重為34噸，全部裝滿，司機收入1020元，僅少了60元而已。對前者來說，被交警查扣的風險，車輛過早折損的風險，遇上交通事故的風險，都是不可估量的。
當地的貨車司機王師傅也認為，嚴格「治超」以後，貨運單價確實有所上漲，但買方的訂單數量也呈現降低趨勢，司機們的收入更少了。王師傅說，以前他還有餘力再養一個人幫自己開車，治超嚴格以後就只能一個人了。
許帥很清楚，舉報一事會有司機不理解，甚至恨他迫使相關部門開始嚴查超載，但他不後悔自己的舉報行為，「規矩很重要，只要定了規矩，就要照它執行。」
紅星新聞記者丨嚴雨程 發自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