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21時的烏魯木齊,天空的光線還未完全隱沒,這是當地的傍晚時分。胡婧和母親相挽著,大跨步地往前走去,繞著小區一圈又一圈地行走,一隅石徑,一隅草地,路線重複,步速均勻,遇見熟悉的鄰居們便會停下來笑著打聲招呼,一如中國任何一個普通家庭的飯後散步場景。
這是胡婧12歲開始獨立行走以後,日復一日的室外鍛鍊項目。除此之外,每天清晨和臨睡前,其父都要為她進行時長1個小時的對抗性肢體按摩,主要為了刺激神經肌肉,可起到一定的鬆弛和保健作用。
胡婧在閱讀
胡婧,1984年11月出生於新疆烏魯木齊,3個月時得了一場大病,6個月時被診斷為重度腦癱,醫生斷言其「長大後生活不能自理,不認識父母,也不會笑」。然而,胡婧5歲依靠錄音機學會拼音,10歲學會站立,12歲獨立行走,16歲自學英語,19歲學習翻譯,在雙手失控的情況下,先後用下巴頦和腳趾頭打字,翻譯、審校了上百萬字的資料,出版了6部譯著,被譽為「新疆最好的翻譯之一」,其事跡被中央電視臺、新疆衛視等媒體廣泛報導。
2005年,21歲的胡婧正式走上職業翻譯道路,開始獲得收入;2008年,她註冊了一家名為「譯淵文化服務部」的個體工作室,自主創業啟新生;2011年,她榮獲了有著「中國翻譯界奧斯卡」之稱的第23屆韓素音青年翻譯獎競賽漢譯英組優秀獎;2014年,她被評為新疆維吾爾自治區「自強不息,自主創業之星」;2016年,她考取了英國皇家特許語言家學會Diploma in Translation高級翻譯文憑,並獲中國區最佳考生獎;2019年,她創辦微信公眾號「PEA中英雙語歷史文化趣談」,主要講述中國傳統歷史文化,志在成為一名跨文化交流的使者。
「你最喜歡的詩歌是哪首?」我問胡婧。據說,詩歌是最接近靈魂的獨白。
「我特別喜歡有關鳥兒的詩歌,譬如劉邦的《鴻鵠歌》和美國黑人作家瑪雅·安吉羅(Maya Angelou)的《籠中鳥》( Caged Bird )。」胡婧平靜地答道。
她淡定從容的外在風度下,是一顆乘著翻譯的翅膀遨遊人間世的心,這份飛揚超越、宛然若躚,大概是作為人最好的詮釋、作為譯者最優遊的境界。
一、飛翔的起點
據統計,兒童腦癱患病率為2.45%。在我國14歲兒童中,腦癱患兒約有500萬。按照每年1600萬新生兒數量估算,每年新發生腦癱約4萬。腦癱主要是以運動障礙為主的疾病,25%的腦癱患兒智力正常,50%智力上有一定影響,僅有25%有明顯智力障礙,因此腦性癱瘓不等於智力低下。但是,相當多的家庭對於腦癱知之甚少,導致約20%的腦癱患兒未能得到早期識別、早期幹預,從而失去了最佳的幹預時機。而腦癱若能及時發現和儘早治療,加上長時間的康復訓練,是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康復的。
6歲的胡婧,漂亮而可愛
在其他類似家庭做出嫌棄、放棄、丟棄甚至殺害腦癱患兒的舉動時,胡婧的父母選擇了用超乎尋常的愛心和耐心給予胡婧科學的早期教育和治療。胡婧在3歲以前都不會說話,性格倔強的胡爸爸沒有輕言放棄,而是想盡各種辦法,買來錄音機、磁帶和畫報,一有空就給胡婧講故事,畫報都被翻爛了。功夫不負有心人,3歲的某一天,胡婧終於開口說出了「寶寶好」三個字!節儉持家的胡媽媽則寸步不離地照料著胡婧的日常起居,早早地於1998年就辦理了退休手續,專門負責照顧胡婧的生活,使得胡婧可以逐步地實現獨立行走。兩位老人就這樣過度操勞、過分儉省地度過了35個春秋,直到白髮蒼顏。
腦癱的康復是一個艱巨而漫長的過程。許多家庭由此變得十分脆弱和消極,家庭和睦也就成為一種奢求。一個完善的治療方案,不僅應包括身體健康,還應包括心理、性格、情感的養成。很難想像一個充滿戾氣和悲慘情緒的家庭,能成長出一個性格健全的孩子。用胡婧自己的話來說:「我覺得我特別幸運,能夠生長在這個家庭裡,我的父母非常理解我,並沒有把我當成一個殘疾孩子,而是對我充滿了希望。」
胡婧父母為胡婧的起飛奠定了一個最初的良好基礎。他們面對不幸時展露出來的堅毅、遇到困難時開動腦筋想到的辦法、一家人守望相助的團隊精神,在潛移默化中為胡婧提供了最重要的人生榜樣。
二、 David的電話與Mary的信
1994年,愛女心切的胡爸爸咬牙向同事借錢,託人從北京購置了一臺價格高昂的電腦,初衷只是為了讓胡婧能夠克服雙手不便的困難、利用電腦讀書學習。2001年,胡婧家成為當地片區3萬多人中的首個ADSL用戶。誰承想,當家裡連接上網際網路時,胡婧也連接上了這個世界。
胡婧作為我國最早一批網民,活躍於各大論壇,不亦樂乎。那時的論壇就是如今的內容平臺與社交網站的混合體,文可發帖,武可論戰,網友之間的交往如長江源頭沱沱河般純淨。
在現實世界中生活了16年,囿於肢體障礙,體會過人情冷暖,胡婧變得膽小自卑,少言寡語,一度覺得人生無望。
家中若有客人,胡婧一定會躲起來。當偶然間發現虛擬世界可以隱藏身份的好處時,胡婧便恣意舒展開來,漸漸敢於主動和陌生人聊天,甚至在洪恩論壇裡用英語自如交談,由此結交了一大批國內外的網絡好友。其中有一位加拿大的網友David,時常與她交談並給予鼓勵。
幾個月後的某一天,趁母親外出買菜不在家的空隙時間,胡婧壯著膽子撥通了人生中第一通電話——打給當時在北京某公司任職的David。幾分鐘的通話時間,像是過去了幾個世紀之久。胡婧放下電話的一瞬間,發現衣服全被汗水浸溼,這顯然是極度緊張加上激動所致。這通電話,從此改變了胡婧的人生觀,她變得自信樂觀起來。
2002年,David到胡婧家看望她,右上角就是他們通話的那臺電話機
經常光臨洪恩論壇的還有David的姐姐Mary和姐夫Ben,這也是一對熱心人。Mary主動把自己的Email地址告訴胡婧,鼓勵她與自己通信。此後,Mary逐漸成為胡婧的良師益友,通過電子郵件分享彼此生活點滴,引導這個特殊的中國女孩勇敢地擁抱生活。
2004年的一天,胡婧在電子郵件中向Mary講述自己的消沉和困惑,不知道今後能幹什麼,找不到人生價值。之後不久,Mary給胡婧郵寄來了兩本英文小冊子,希望胡婧將其翻譯成中文,並表示她會支付一定費用,實際意在鼓勵胡婧勇於找尋人生方向。胡婧認真翻譯成書,不僅被一位英文老師認可,還被Ben贈給了一家圖書館。這件事對胡婧產生了巨大衝擊,她意識到自己是可以對社會產生價值的,她找到了飛翔的方向。
Mary和Ben
從自卑到自信,從自學英語到職業翻譯,David的電話與Mary的信是重要的契機。但更重要的是,胡婧在對抗巨大命運阻力時,自發地投入了更大的努力、動力和能力。
鯤鵬展翅九萬裡,必須藉助強勁的風;阻力越大,風力就越大,這才託起了更大的成功。
三、6部翻譯著作
踏入翻譯行業以來,胡婧相繼翻譯了《萊西回家》(重慶出版社)、《夢想,在路上——帶著腦癱去生活》(華夏出版社)、《世界邊緣的橋梁》(北大出版社)、《數學家的藝術生活》(北大出版社)、《一名生態學家的孕育之旅》(北大出版社)等5部英譯漢著作,共計112萬字;另有1部12萬字的漢譯英著作,屬於少數民族文化社科類研究成果,已在國外出版。不論從翻譯質量還是數量而言,這都是許多專業譯者難以達到的成績。
胡婧翻譯的英譯漢著作
人有成長,必有原因。可以想見,胡婧在背後付出的努力與積累,一定數倍於其他人。
由於上肢承載的功能遠多於下肢,因此上肢功能的喪失給胡婧工作造成的主要困擾在於打字不便、速度太慢。起初,胡婧背著父母,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用下巴頦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敲擊鍵盤進行輸入。這樣直到2015年10月份,胡婧的頸椎出現了很大的問題,不得不做手術。
在做頸椎手術之前,胡婧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承接稿件、翻譯稿件,平均每天工作10多個小時,每天最多時可以翻譯3000多字,另外還要對自己的譯文進行校對和修改。如此大的工作量,就算是肢體健全者也少有能堅持下來的人。
隱於世事喧譁之外,陶陶然專心治學。錢鍾書與楊絳的治學精神,是胡婧所推崇之至的。勤奮刻苦、博覽群書、獨標高格的治學方法,勤於思考、善於實踐、用心專一的治學精神,滲透於胡婧翻譯實踐的每一步。
在前述6部譯著中,胡婧感覺最吃力的是27萬字的《數學家的藝術生活》。接到這本書時,胡婧發現書的內容超出了她的理解範疇,涉及到大量數學、哲學、人類學、物理學、音樂、美術、攝影等知識。她猶豫了。
但胡婧遺傳了父親的倔強,面對挑戰並不願輕易服輸。在出版社編輯給出會有專業老師進行審校的保證後,她下決心接受了這個艱巨任務。在其後幾個月的時間裡,胡婧的全副身心都沉浸在這本書裡,吃飯睡覺時都在思索著書中詞句,有時候躺在床上想到了更好的表達時,也會掙扎著起床,用尚存一絲能動性的右手無名指,艱難地記錄在平板電腦裡,生怕第二天醒來時忘記。她閱讀翻查過的平行文本,佔據了譯文總字數一半以上,下足了硬功夫。
多年來,胡婧業已形成了自己的翻譯模式,大致如下:先上網找出國內外中英文平行文本,進行快速閱讀和學習,掌握專業表述,形成自己的詞彙庫;當遇到文本理解性問題時,或是發郵件向作者進行詳細詢問,或是請教外國友人加強理解;具體到詞句篇章,長難句最難攻克,反覆推敲反覆讀,直到拿準吃透再開始譯,有時需用幾個小時才能理順一句話。
胡婧說,她喜歡邊幹邊學,即learning by doing。從翻譯兒童作品起步,同時學習翻譯著作和理論,如美國著名翻譯理論家道格拉斯 羅賓遜(Douglas Robinson)教授的 Becoming A Translator 、美國語言學家尤金 奈達(Eugene Nida)提出的功能對等理論等,常年訂閱高水平學術刊物《中國翻譯》,再從大量工程標書、商業合同等行業性稿件中摸爬滾打十餘載,最後成功翻譯出6部譯著,終於在譯海之上展翅高飛。
而胡婧的「翅膀」,是用植入頸椎裡的2根鈦棒和14根鈦質螺釘換來的——2016年7月5日,胡婧在北京大學第三醫院接受了頸椎後路椎管擴大椎體固定手術,手術刀口21cm,植入的鈦棒也有十幾釐米長。
術後,胡婧的頸椎活動能力嚴重受限,加之用手翻書十分困難,紙質書閱讀於她而言是奢侈之事了,她基本上只能閱讀電子書和網絡資料。
四、歸化與異化
歸化與異化是翻譯研究的一對核心術語、兩條實現路徑:要麼儘可能地不去打擾作者,讓讀者走向作者,這是歸化,類似於意譯;要麼儘可能地不去打擾讀者,讓作者走向讀者,這是異化,類似於直譯。1995年,美國翻譯理論家勞倫斯 · 韋努蒂(Lawrence Venuti)在《譯者的隱身——一部翻譯史》( 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 - A History of Translation )中深刻論述了歸化與異化翻譯理論,由此風靡譯界。
經過15年的翻譯學習與實踐,胡婧的翻譯風格偏好歸化手法。她十分欣賞翻譯界泰鬥級人物、傑出翻譯家許淵衝教授。比如許教授翻譯的《詩經·小雅·採薇》中著名一句——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When I left here,Willows shed tear.
I come back now,Snow bends the bough.
其間,語言形式使用了歸化手法,迎合了目的語讀者的審美期待,這在跨文化交流初期出現得比較密集。《禮記 · 樂記》中說,同則相親,異則相敬。翻譯實質上是一種跨文化交流活動,是在尊重、保留差異的基礎上達到溝通交流的目的,只有這樣才能維護世界文化的多樣性。
胡婧工作照
胡婧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尤其在實現跨文化交流這一終極目標面前,異化手法成為尊重文化差異的主要途徑。她開始不拘泥於非此即彼的翻譯方法,而是動態合理地把握二者的關係,在文化意象上以異化為主,在語言形式上以歸化為主,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一切以譯文信、達、雅為依歸。
林語堂的《吾國與吾民》是胡婧最喜愛的一本書,書中前言部分有一段話:
I am able to confess because, unlike these patriots, I am not ashamed of my country. And I can lay bare her troubles because I have not lost hope. China is bigger than her little patriots, and does not require their whitewashing. She will, as she always did, right herself again.
胡婧將其譯為:
我能開誠布公地坦言,因為我與那些愛國者不同,我並不以吾國為恥。而我也能將她的困擾袒露無遺,因為我並未失去希望。中國之博大,是其渺小的愛國者所不能及,也無需他們的粉飾。如曾經的每一次,她將修正自我,再現崢嶸。
胡婧將此處的「bigger」翻譯為「博大」,一改通行的兩種譯本——黃嘉德(江蘇文藝出版社)、郝志東與沈益洪(學林出版社)翻譯的「偉大」,頗具巧思。她給出的理由是,「little」一詞含有「微不足道」之意,而「big」一詞卻並沒有「偉大」的含義,接近的說法是「規模大的」,所以翻譯成「博大」較為合適。
「我並非一味地使用某一種手法。文字是思想的載體,如果蓄意武斷地改變原有意象和句式,勢必會改變、扭曲原文所要傳達的信息。」對於歸化與異化的使用,胡婧如是說,緊接著舉出了一個直譯更佳的例子。這是胡婧接受採訪時的特點,論點鮮明,支撐性論據緊隨其後,凡事有出處,理性而克制。
這也是胡婧希望給大眾留下的印象:學習語言、翻譯書籍並不一定就會多愁善感、文藝範兒十足;恰恰相反,她身上理性和科學的一面更加強大。她還認為,文學的作用不應僅限於知識性和娛樂性,而更多的應該給人以警醒與反思,推動社會的道德文明進程,時刻監督和調整經濟科技發展道路。
五、中國翻譯要紮根於中華文化
今年,中國外文局初心不改、矢志不渝地「向世界說明中國」已有七十個春秋。在今年夏天開展的「不忘初心,牢記使命」主題教育期間,中國外文局翻譯專業資格考評中心專門播放了胡婧接受央視採訪的視頻短片。病痛,苦痛,自立,自強,鬥室雖小終成大器,於無聲處起一驚雷。胡婧與命運抗爭的事跡深深感動了考評中心每一位員工——翻譯考試的「初心」原來就在優秀考生身上!
肩負著全國翻譯專業資格考試組織實施的重任,如何落實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以人民為中心」的思想,力爭做到在翻譯考試道路上「一個都不能少」呢?考評中心一行在新疆出差期間,專程到胡婧家中看望,針對今年下半年翻譯考試全面實行機考的背景,就胡婧參加全國翻譯考試的可行性進行了溝通,鼓勵她再攀翻譯高峰,為跨文化交流貢獻力量。
全國翻譯專業資格考試辦公室副主任兼中國外文局翻譯專業資格考評中心代主任王繼雨(左三)、考試辦秘書長江平(左二)、新疆大學外國語學院謝旭升教授(左四)與胡婧家人合影
不間斷學習英語近20年,結交了一大批外國好友,英語語感甚至好於漢語,胡婧對自己的英語水平頗為自信。她說:「無論是兒童文學、國際政治,還是自然科學,我看到的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幅畫面,我要做的就是用另外一種語言描述這些畫面。我在翻譯《萊西回家》時,讀到那條狗奄奄一息地躺在了離家很近的地方,一想到這幅畫面,我就禁不住流下眼淚。在翻譯《一名生態學家的孕育之旅》的結尾部分時,我也深受感動。翻譯對我而言是一次心靈之旅,從字句上升到了情感。這也反映出英語水平好到動了感情,對翻譯來說多麼重要!」
當被問及在翻譯過程中有沒有遺憾時,胡婧笑答「太多了」!她認為,由於自己總體上母語詞彙不夠豐富、範圍過窄,中文閱讀量不足,翻譯時一味追求語句通順,容易導致表達過度或表達不足。如《世界邊緣的橋梁》前言第四自然段最後一句,原文是:
I wrote this book because I am very worried. We should all be.
胡婧的譯文是:
我寫本書,正是因為我深感憂慮。我們大家都應該為此感到擔憂。
她覺得「We should all be」的譯文偏長,譯法有待商榷,在採訪中給了我一個新的版本:
我寫此書是因為我深感憂慮。我們所有人都應警醒。
新版本運用了轉義的方法,既不違背作者本意,也讓中國讀者更易接受,篇幅也更相當。
每有不甚滿意之處,胡婧都會在腦海裡縈繞良久,哪怕書稿已付梓、稿酬已收取,也要拿出一個更恰當的表述出來。這是不帶有任何目的和動機的自發行為。所以胡婧對我感嘆:「說心裡話,我從來不覺得翻譯有多辛苦,相反地,我一旦進入工作狀態,就會全然忘記其他。」從我與胡婧的交往來看,她的工作狀態的確如同南朝王融所言,「猶且具明廢寢,昃晷忘餐」。不僅如此,她還極其自律,言而有信,從每天繁重的任務計劃中設定時間,撥冗回答我的提問,不厭其煩。
北宋高僧贊寧(919-1001)在其編纂的《宋高僧傳》中的《譯經篇》裡,對於翻譯有一個妙喻:「翻也者,如翻錦綺,背面俱花,但其花有左右不同耳。」這句話是對翻譯性質和要求的闡釋,原文與譯文要同等精妙,只是妙處不同而已。那麼,外語能力與母語能力對於翻譯而言,同等重要,甚至有說法認為,「外語水平決定翻譯的下限,母語水平決定翻譯的上限」。
胡婧承認,理解和表達是翻譯的兩條腿,缺一不可。英語好,有助於理解;漢語好,有助於表達。二者不可偏廢。雖然通過函授的方式系統性學習過現代漢語,但是她依然認識到自己的母語閱讀量不夠,對中文意象了解不多,對中華文化理解不深,這都限制了譯文的恰當性和可讀性。如《一名生物學家的孕育之旅》第二部分第一章的第一自然段,原文是:
The nicest mammary glands I ever saw belonged to an American Alpine goat at a county fair in upstate New York. Talk about your velvet orbs! Your snowy white hemispheres, gently trembling!
胡婧的譯文是:
我見過最漂亮的乳房是紐約上州某郡一隻美國高山山羊身上的。瞧那絨絨的球,那雪白的半球,還在微微地顫動呢!
此處「Talk about」「velvet orbs」「hemispheres」的翻譯皆有不妥。若事先深曉古今詩文中關於乳房的意象和比喻,可能會有更好的解決方案。不論是朱彝尊的「隱約蘭胸,菽發初勻,脂凝暗香」,還是陳玉璂的「擁雪成峰,挼香作露,宛象雙珠……玉山高處」,或是陳獨秀的「其色若何?深冬冰雪。其質若何?初夏新棉」,前人已遍用脂、雪、玉來形容顏色,遍用峰、珠、山來形容形狀,遍用蘭、露、棉來形容質地,受到這種啟發後再來翻譯「velvet orbs」和「hemispheres」,大概就不會是「球」和「半球」這樣直白寡淡的選擇了。
近年來,德國著名漢學家、翻譯家、詩人顧彬(Wolfgang Kubin)犀利地指出,中國翻譯面對的最大問題不在外語,而是「在於母語」,即在於中國翻譯者的中文水平不夠好。顧彬還援引一位美國漢學家的說法,「歐洲哪一個民族開始翻譯,就開始發展」,藉此證明翻譯對於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重要性。
以詩歌為例,想翻譯好詩歌,不僅要會外語,還要會讀詩,最好還會寫詩。瑞典詩人託馬斯·特朗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omer)有一首名為《果戈裡》( Gogol )的詩,其中有一句「看外邊,黑暗怎樣焊住靈魂的銀河」,一股令人瞠目結舌的衝擊力瞬間砸了過來,震撼點全在這個「焊」字上。其餘尚有「黑暗正烙著一條靈魂的銀河」和「看見黑暗怎樣劇烈地焚燒整整一條靈魂的星系」兩種譯本,力度和美感都明顯差了許多。而「黑暗怎樣焊住靈魂的銀河」這個完美譯本的譯者,正是中國當代詩人北島。
胡婧在緊張工作之餘,也會訓練自己對於中國古典詩詞的翻譯。唐代吳融所作《富春》一詩,首聯是:
水送山迎入富春,
一川如畫晚晴新。
她給出的譯文是:
Into view came the Fuchun after a long winding journey ;
Rays of sunset sprayed over the canvas of aquatic beauty .
胡婧的譯文做到了押尾韻,使用「after」和「over」兩個介詞隔開了前後韻步,整體畫面感也比較強烈,符合詩人描寫富春江兩岸美景的詩意。
中國最頂級的詩人,也同時知道古典和西方的偉大。以聞一多、徐志摩、戴望舒、卞之琳、馮至、張棗為例,他們都受到了極好的中國傳統文化滋養。而且,他們的外語能力還特別強,這從另一個側面印證,語言能力是相通的。
胡婧告訴我,她最喜歡《吾國與吾民》裡的一段話:「無論中國的一切都是缺點,她有一種優越的生活本能,一種戰勝天然之非凡活力,是不可否認的。她已儘量發展其生活之本能,隨時局之變遷而適應其自身之經濟、政治、社會的環境。假令種族機構不及其強韌者處此,要將不免於殞滅。她接受了天然恩施,依附其優美的花鳥山谷,資為靈感與道德之營養。就是這種天然環境,保持她的心靈之健全、純潔,以免於種族的政治社會之退化。她毋寧生活於大自然的曠野,晝則煦浴於陽光,晚則眺賞於霞彩,親接清晨之甘露,聞吸五穀之芬芳;憑藉她的詩,她的生活習慣的詩與辭藻的詩,她熟諗了怎樣去頤養她那負傷太頻數的靈魂!」
她喜歡林語堂先生深刻的洞察力,從書中領略到了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與之產生了極大共鳴,激發了自身真正的愛國熱情,經年不衰。中華五千年文明,語言文化生長發展成熟的時間,遠超於西方,紮根中華文化將更有利於翻譯,每一位中國翻譯都應具備這樣的文化自信。
六、抵達生命本然
胡婧家裡有一隻中文名喚「豆豆」、英文名叫「Mr. Beans」的寵物公兔,黛青色,軀體肥碩。散養長大的豆豆,天性既好奇又好動,以至於胡爸爸要給胡婧的工作室裝上半截子用木板做的圍欄,以防豆豆咬壞電腦的電線。
如同任何一名擼貓黨一樣,胡婧也愛擼兔子。只不過她是用靈活秀氣的腳丫子去擼豆豆身上的毛而已,而豆豆舒服得四仰八叉——一點兒也沒兔子樣。擼兔解乏,對胡婧和豆豆而言都是一种放松的理想狀態。
閒暇時,胡婧還會登錄國內外的社交平臺,給網友們點點讚、留留言。她身上沒有俗世紛爭產生的痴嗔,而全然是生命本然之狀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無掛礙。
胡婧與作者
我對她說:「現在社會能達到你這種『乘物以遊心』狀態的人,要麼是閱盡千帆之後的黃髮,要麼是蒙昧純真的垂髫,而你是少見正當年的,這並不簡單。」
胡婧則說,她也有過午夜夢回、異常絕望的時刻。有一回,她在路上重重地摔了一跤,把腳脖子崴腫了,完全打不了字了,而當時接下的翻譯任務又多又緊。這場意外導致胡婧的身體短期內無法動彈,連挪動一米的距離都費勁,更別提操作電腦進行翻譯了。今後怎麼辦?
怎麼辦?
絕望在蔓延。肢體健全者的謀生選擇有很多種,然而往往都因選擇太多而不能堅持,因為總覺得路有千條;而胡婧這樣原本可能無路可走的人,生生踩出了一條血路,越走越寬。可這唯一的一條路要是再斷了,怎麼辦?
不願父母擔心,暗夜獨自飲泣,陷入黑暗的泥沼,身體一直下沉、下沉,心也跟著下沉。恍惚間,胡婧聽到一本英文有聲書,名叫《標杆人生》( The Purpose Driven Life )。這本書讓胡婧重新發現了生命的意義:人的存在,正是實現意義的過程。
這個醍醐灌頂的夜晚,讓胡婧更加豁達充盈起來。情緒一好轉,連身體也跟著好轉了,腳脖子逐漸消腫,慢慢地開始恢復。Tomorrow is another day,悲壯卻堅韌,這是胡婧一家的信仰。
楊絳說,「人生如香料,搗得越碎,香得越濃烈」。胡婧身上散發出來的人性本真,令人印象深刻。這個本真,甚至讓人忘卻了她的肢體障礙事實,只覺得這個靈魂有趣而真實,願意一再地親近、 了解、溝通。
胡婧希望改變大眾的刻板認知:殘疾人做翻譯,不是「悲慘命運」,不是「勵志人生」,而是一件生命中自然而然的事情。只不過認認真真對待生命的人,這年頭比較少見罷了。因此,胡婧不太喜歡社會上那些用身體缺陷博得眼球的「名人」,而欣賞推崇霍金,因為人們一想起霍金,第一反應是「現代最偉大的物理學家之一」,而非「全身癱瘓」。
這也是胡婧的心願。
(作者系中國外文局翻譯專業資格考評中心考務二處主任徐菡 。孟小帆對此文亦有貢獻。)
(責編:白宇、嶽弘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