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粲哥
公號| 電影重慶故事
來到北方之後,才第一次看見楊絮,第一次經歷大雪。那一刻,腦海裡揮之不去的,是蘇軾先生的《少年遊》:去年相送,餘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對酒捲簾邀明月,風露透紗窗。卻是姮娥憐雙燕,分明照、話梁斜。
這首詞對時空的刻畫可謂精妙。短短幾句,就勾勒出一種極雋永的電影畫面與情緒。
電影,無非時空的藝術。而現實裡,時間不停流逝,空間卻固守一隅。這種對照之下強烈的物是人非之感,一方面讓人唏噓,一方面卻又給人寬慰:快樂雖不能長久,但悲傷也會趨於遺忘,唯有自在之物永恆。人身在其中,一路成熟,一路失去。想起李安說的一句話:成長的代價,就是純真的喪失。純真,在成人社會的邏輯裡,時常被當做一種罪過。
近來深感人生糾結,為自己心智不穩所苦。於是,便深念童年,深嘆純真。腦子裡恰有這樣一個電影形象,一個小孩子,仿佛一塊乾淨的琥珀。這部電影就是維克多·艾裡斯導演的《蜂巢精靈》。私人愛好,對當下中國電影市場並無太多推廣借鑑意義。
它是一場平原上的漫長的夢境。沒有強烈的戲劇衝突。但始終瀰漫著一種迷人的光輝,靜謐、細膩而神奇,無論看多少遍,仿佛都不會窮盡、厭倦它的美與意蘊,一如女主角安娜站在鐵軌上望向遠方的神情。
在這個西班牙的小村子裡,孩子們紛紛聚集起來,在電影院裡觀看《科學怪人》,他們由於驚惶而遮住眼睛。導演Victor Erice把安娜看到科學怪人時做出的一系列反應稱作「不可複製的時刻」,它不僅屬於電影,也屬於現實中的安娜。因為鏡頭裡人物反應的極度真實,所以給了影像無限的豐富。
電影裡,人們做著一些因果不明的事。父親費爾南多飼養蜜蜂,家裡的窗戶也有著蜂巢一般的玻璃;母親特蕾莎寫下書信寄往遠方,在床頭默默流淚、默默燒毀回信;姐妹伊莎貝爾假裝暈倒,將血液塗上嘴唇,在火焰上跳躍;受傷的士兵跳下火車,突然與這個小鎮相遇……
黃澄澄的六角形蜂巢玻璃
電影裡時常出現有著廣袤地平線的平原。 平原上有流動的雲的影子。一天放學, 安娜和伊莎貝拉提著紅色小書包,跑下山丘,跑向那座遠處的平原上的孤零零的房子。
安娜對現實和幻想感到迷惑,對未知充滿了好奇。她會問科學怪人為什麼要殺死小女孩,會停留在鐵軌上凝望疾馳而來的火車,會注視著本該像爸爸那樣一腳踩死的毒蘑菇,會一次一次進入被遺棄的破敗的空房,去探望那個神秘的從火車上跳下來的士兵。
這個士兵成了安娜的「怪人」。安娜給他包紮,還給了他梨子。雖然他還是死去了。屍體用毛毯遮住橫陳在放映《科學怪人》的房間裡,露出只套一隻襪子的雙腳。電影《科學怪人》中弗蘭肯斯坦因死後露出的,是同樣只套一隻襪子的雙腳。這些寂靜,貌似疏離的片段,被安娜的眼神凝聚起來,形成整體。
在安娜出走的那個晚上,她在湖邊遇到了科學怪人。夜裡,水的光亮反射在她臉上,她的倒影逐漸變成了科學怪人的倒影。那一場戲,隨著安娜顫抖地閉上眼睛而結束了。鏡頭捕捉之細膩,恰是真正的藝術家的目光。要是安娜永遠也不會長大就好了,還好有這部電影鎖住了部分時光,鎖住了一個夢境。
電影《蜂巢精靈》上映於1973年,當時統治了西班牙40餘年的獨裁者弗朗哥已近暮年。這部電影上映沒多長時間,就被認為是西班牙電影史上的傑作,它也是維克多·艾裡斯導演的首部劇情長片。
被評論家看成是西班牙最偉大的作者導演的艾裡斯,在此後僅僅完成了兩部劇情片。1982年的《南方》講述另一個時代的父女故事;1983年的《光之夢》則是關於一位畫家的傳記片。
從影評人Paul Julian Smith 的評論裡,我們得知《蜂巢精靈》從一開始就充滿了爭議。「儘管它獲得了聖塞巴斯蒂安電影節主要獎項,然而評審團的熱情並未被所有的公眾所分享。有一些觀眾,對影片如此緩慢的節奏感到焦躁不安,甚至發出倒彩。」
然而《蜂巢精靈》無疑是反映當時西班牙電影製作風格的典範之作。影片情節的多義性,以及角色們充滿神秘感的動機,都是弗朗哥主義美學的典型標誌。人們把這個術語描述為在那個時期充分利用了幻覺與寓言的具有藝術野心的電影。這是一種屬於特殊時代的隱蔽的反抗方式,它對現代人而言依然充滿魔力。」
導演曾坦言他的少產是由於資金問題,客觀地來看,對於當下的電影創作者而言,導演在恪守美學的基礎上,若能在敘事的清晰性上稍有著重,也許他的電影生涯更為順利。但是他和後來失明的攝影師LuísCuadrado所留下的這一部作品,已經勝過了其他千千萬萬部。
繞回純真這一點,刻苦磨礪、純粹守一之人自有他超越性的價值、自會獲得安寧與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