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5月25日「弗洛伊德(George Floyd)事件」在美國明尼蘇達州爆發以來,全美一系列歷史人物雕像被接二連三以「奴隸主」之類「罪名」推倒,人們且關注且好奇的目光,正日漸聚焦於那座「大到不能倒」的「總統山」,即南達科他州彭寧頓「美國總統紀念館」前拉什莫爾山( Mount Rushmore)華盛頓(George Washington)、傑斐遜(Thomas Jefferson)、老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林肯(Abraham Lincoln)「四總統雕像」,是否也難免厄運,而這「總統山四巨頭」的真假「黑歷史」也首次如此集中、大規模浮出水面。
華盛頓的櫻桃樹等等
曾經被選入包括中國在內、許多國家中小學語文課本的「誠實小故事」——「華盛頓的櫻桃樹」,即華盛頓在6歲時收到一把斧子作為禮物、為試驗斧子砍倒家中櫻桃樹,因勇於承認錯誤而得到父親原諒的故事。
其實這個故事是徹頭徹尾的編造:華盛頓幼年生長於故鄉維吉尼亞拉帕漢諾克河畔,這一帶當時並沒有櫻桃樹。
人們普遍相信,1759年出生於馬裡蘭的書商、冒險家、兼職傳教士、旅行家威姆斯(MasonWeems)是這個「華盛頓故事」的締造者。
威姆斯是一名英國聖公會教徒,在一系列創業受挫後嘗試成為一名圖書販子,並在1795年和一名維吉尼亞女士弗朗西斯.艾維爾FrancesEwell結婚,並定居於後者的家鄉鄧弗裡斯,這裡距華盛頓父子常去的波西克教堂近在咫尺,當地流傳著許多和華盛頓這位「美國國父」有關的傳說段子,而段子的「成色」自然真假參半,難以分辨——對威姆斯這樣的外鄉人尤為如此。
但頭腦精明的威姆斯發現,新誕生的美國瀰漫著對華盛頓的崇拜,儘管其它幾位開國元勳「黑段子」橫飛,然而人們卻將華盛頓視作「唯一的完人」,渴望聽到更多和他有關的「正能量段子」,於是他先給自己虛構了一個「芒特弗農教區牧師」rector of Mount-Vernon parish的身份,暗示自己是「曾經經常近距離接觸華盛頓家族的人」,然後將諸多道聽途說的段子「提煉加工」,於1800年出版了《華盛頓的一生》(《TheLife of Washington》),出版後熱銷一時,讓他大發橫財。他隨後再接再厲,不斷重版,每次重版都塞入更多膾炙人口的新段子,其中「櫻桃樹」段子是1809年的第五版才有的,1836年,信以為真的長老會牧師、教育學家麥卡菲(William HolmesMcGuffey)將「櫻桃樹的故事」編入流傳一百多年、總印數逾1.2億的《麥卡菲讀本》,從而坐實了華盛頓「杜撰正能量的黑歷史」。
平心而論,這件事真不能怨華盛頓:他是1799年病逝的,此時威姆斯的第一版《華盛頓的一生》尚未問世,而且,根本就不是「芒特弗農教區牧師」的威姆斯,似乎從來也不認識華盛頓本人。
順便說,威姆斯後來被遊戲公司看中,成為著名遊戲《刺客信條III》Assassin`s CreedIII的主角之一,並在1776年設計粉碎了英國殖民當局刺殺華盛頓的計劃——這個「威姆斯的段子」自然也毫無真實性可言:1776年的威姆斯還沒成年呢。
華盛頓的其它「黑歷史」則真真假假。
他的確在殖民地時代積極參與對印第安人的屠殺(事實上即便擔任大陸軍總司令甚至美國總統後也一樣),但這也是同時代幾乎所有參加過殖民地軍隊的美國開國元勳「共同的黑歷史」,華盛頓並不比其他同伴更過分;他在獨立戰爭中的確「屢敗屢戰」,其中撤出紐約時更是一再犯低級錯誤,幾乎導致全軍覆沒,而導致美國最終獨立的幾次大勝仗,在具體戰役指揮上卻並沒有華盛頓多少事,這是不爭的事實,但他在退卻中率先認識到陣地戰並非長策、意識到需要爭取歐洲同盟者,並在艱難萬狀中主持「福吉谷整軍」,讓大陸軍從此在戰略上變得不可戰勝,從戰略層面上給這位大陸軍總司令記下頭功,也並不為過;他從來沒有被提名為「美國國王」,即便主張在美國建立君主制的人,當初的提議也是從歐洲王室中挑選一名合適的美國國王人選,這也是當年英美新的君主制國家慣例,但說他「恬不知恥編造被美國人擁戴為國王、而自己高姿態拒絕歷史」也是不公平的,他的繼任者、當時的參議員議長亞當斯John Adams曾提議授予他「最仁慈的殿下」頭銜,而當時被正式提出的高貴頭銜還有「被選舉出的陛下」、「殿下、美利堅合眾國總統、眾生權利保護者」等,這些都是接近於君主尊稱的稱號,而華盛頓「防微杜漸、勿以善小而不為」的表態,最終讓傑斐遜Thomas Jefferson、麥迪遜James Madison等人「任何美國領導者都不應擁有帝王般頭銜或權力」的主張佔了上風。
「華盛頓的假牙是從黑人嘴裡拔出來的」這個至少有半個世紀歷史的「黑歷史」則是徹頭徹尾的「莫須有」:事實上當時的假牙都是用各種金屬、動物和人類牙齒製作的,15歲起就幾乎掉光所有牙齒的華盛頓也不例外——但他的假牙都是買來的,他本人不知道其中是否有部分原材料來自黑人,當然,編段子的人也同樣不知道。
哦,1790年美國通過立法,選擇在維吉尼亞和馬裡蘭交界處建立新都(後來的哥倫比亞特區和華盛頓)時,華盛頓的確聽從其妻子瑪莎Martha Washington的建議,將維吉尼亞州亞裡山德裡亞縣約600英畝屬於華盛頓家族的農地劃入首都範圍,試圖在首都大興土木和徵地時靠租售土地大賺一筆,但這項籌劃被政敵識破,第二年美國國會立法,禁止在這塊地盤上興建任何聯邦公共設施,令華盛頓家族血本無歸——1846年這塊地更在「發財夢」破滅的亞裡山德裡亞居民呼籲下,被重新歸還了維吉尼亞州。這段歷史可以算作「華盛頓的黑歷史」,但「黑」的只是動機,不是結果,且這個動機很大程度上是「妻管嚴」所致。
華盛頓是共濟會員,但幾乎不怎麼參加共濟會活動,也幾次拒絕出任共濟會「大師」,「共濟會黑歷史」可以說與他無關;他從11歲繼承父親的10名黑奴後始終擁有奴隸,最多時多達317名,曾懸賞捉拿兩名白人契約逃奴,並推動國會通過《逃奴法案》(FugitiveSlave Act of 1793),這些都是他的「黑歷史」,但許多可靠資料表明,他在私下一直反感奴隸制,也是唯一在遺囑中要求釋放全部黑奴的美國開國元勳——雖然他的家人並未百分百照辦。
傑斐遜:「黑歷史最多」?
第三任美國總統、《獨立宣言》的執筆者傑斐遜被稱作「黑歷史最多」,但有些「黑歷史」則有些「何不食肉糜」的味道。
比如指責在《獨立宣言》中寫下「人人生而平等」,卻又不承認印第安人、婦女和黑奴享有同樣平等權利的傑斐遜,是「人人生而平等、但有些人生而不平等」的始作俑者,就顯得「邏輯感人」,要知道當時連法國大革命尚未爆發,在文藝復興的發源地歐洲「舊世界」,「人人生而不平等」還是被普遍承認的「公理」,能認識到「人人生而平等」並寫入政綱,已是在當年十足先進的思想,挑剔其「何以不尊重少數族裔」,不啻於對在烏龜殼上辛苦刻字的商朝人怒吼一聲「你咋不用雲盤呢」。
2000年,管理傑斐遜莊園的傑斐遜基金會(Thomas Jefferson Foundation)發布報告,稱DNA測試結果顯示,傑斐遜和女黑奴沙莉.海明斯(SallyHemings)生有私生子的「黑段子」很可能是真實的(此前兩年類似的DNA測試非正式結果就到處流傳),這件事的高潮,是2003年7月,維吉尼亞州蒙地沙羅山頂莊園傑斐遜總統故居的「傑斐遜私生子後裔聚會」,這個聚會吸引了來自全美乃至世界各地、膚色各異但無一不「帶色兒」,自稱「傑斐遜和女黑奴私生子後裔」者參加,有「黑段子」稱,傑斐遜和瑪莎總計生育了7個私生子。當然,也有人至今堅持認為,和瑪莎同居生私生子的不是傑斐遜,而是他的弟弟倫道夫,兩人是同胞兄弟,所以DNA測試「不具備說服力」。
其實關於沙莉.海明斯的「黑歷史」,早在傑斐遜當選美國總統翌年(1802年),就被持反對立場的里奇蒙記者科連德(James T.Callender)指摘,並掀起軒然大波。但在那個時代,女黑奴被視作奴隸主私產,「私生子問題」屢見不鮮,傑斐遜真有此事,可以證明他並非「領先於時代的人」,但也僅此而已。此外,傑斐遜雖對他和海明斯的「緋聞」未置可否,但在遺囑中要求給予海明斯兒子艾斯頓(Eston Hemings)和(Madison Hemings)自由,如果這兩個孩子確係他的私生子,以當時的標準看,似乎也不能說他「不負責任」。對了,海明斯共有5名子女,其中4名長大成人,但被傑斐遜「解放」的只有兩人,似乎說明了一些問題。
傑斐遜真正應該指摘的「黑歷史」,是他在美國開國元勳中絕無僅有,從一開始就在公開場合和輿論上旗幟鮮明地反對奴隸制,並把「萬惡的奴隸制」歸咎於「英國殖民者的暴政」,但他最多時擁有650名黑奴,且除了曖昧的「海明斯兒子事件」外並未給予黑奴自由——簡單說,他的「黑歷史」並非「堅持奴隸制」(因為當時很多美國政治家囿於時代都是如此),而是嘴上激烈反對奴隸制,生活中卻在享受奴隸制帶來的「紅利」。
另一些「黑歷史」,如《診斷傑斐遜》(DiagnosingJefferson)中所暗示的,「他患有亞斯伯格症候群」,及當時許多政敵所攻訐的「他反對基督教」,以今天的觀點看不能成其為「黑歷史」,甚至有些還應算作「紅歷史」——比如「反對基督教」其實不過是反對「只推崇基督教」,這讓他成為美國最早堅持政教分離的政治家。
他的另一個「黑歷史」雖然無傷大雅,卻是真實的:在歷任美國總統中,他差不多是口才最差的,差到在演講中幾乎說不清話的地步,以至於聽眾不得不仰賴「翻譯」。
林肯「黑歷史」:不必要的吹毛求疵
林肯在當選美國總統時歷盡坎坷,政敵的攻訐讓他很早就成為「黑段子纏身」的爭議性人物。
圍繞他的「黑歷史」,大多具備一定的真實性。
在他從政之初,許多政敵抨擊他「不愛勞動」,這對於歷史上具有拓荒和清教徒傳統的美國人而言,是相當突出的「黑點」,對此,和他十分親密的繼母沙莉(Sarah Bush Lincoln)坦白承認「確有此事」,少年林肯經常找藉口逃避體力勞動,把時間用於讀書。
林肯和他妻子的關係一直是政敵集中攻擊的「黑點」,有人說林肯是「妻管嚴」,也有人說他對妻子「不忠」,以及應對妻子託德(Mary Todd Lincoln)後來的精神疾病負責。事實上林肯和妻子的關係的確有些問題,但最主要是因為他們4名子女中兩人因意外而夭折,給林肯、尤其託德帶來巨大心理陰影,而林肯和多名子女的意外死亡,則是託德「發瘋」的根本誘因。
林肯「溺愛子女」的「黑歷史」倒是真的:他在當律師時的合伙人赫恩登WilliamHerndon曾吐槽林肯「經常把孩子帶到辦公室,並對孩子們的胡鬧聽之任之」,以至於赫恩登「恨不得把孩子們拎起來胖揍一頓,考慮到和林肯是夥伴才好不容易忍下這口氣」。
有人吐槽林肯「實際上歧視黑人並支持奴隸制」,這只能是所謂「局部真理」:林肯作為老資格的「輝格黨員」,從政之初就旗幟鮮明反對奴隸制,支持解放黑奴,但他出於對「分裂美國」的擔心,主張「儘可能減少廢奴的副作用」,因此最初支持「美國殖民協會」(ACS)所推動的、讓黑奴獲得自由後回到非洲,並幫助他們建立新國家以免「影響美國」的主張(這導致賴比瑞亞共和國的成立),在這個主張達不到預期效果後,又一度聲稱「如果廢奴會導致美國分裂,就要慎重考慮是否廢奴」,直到南方蓄奴州發動叛亂,「美國分裂」成為既成事實,才下定廢奴決心並訴諸行動。可以對林肯的廢奴作出「迫於形勢」的評價,但必須客觀地看到,他的政治主張就是廢奴,「暫不廢奴」而非「廢奴」才是他的「權宜之計」和「政治平衡考量」——至於說他「沒有種族平等觀念」,則又是一個脫離時代的苛求。
他的確主張「給白人男性平等選舉權」,這是在他擔任伊利諾州議員時的政綱——但背景是當時該州只有擁有土地所有權的白人男性才有平等選舉權,他的主張是擴大選舉權而非相反,在當時背景下是進步,而非倒退。
林肯在1860年美國大選中的「虛偽造勢宣傳」是客觀事實:他的團隊把他塑造為一個「從童年貧困中依靠個人奮鬥成才的典型」,一個「熱愛勞動的農場男孩」,並散發了數以十萬計充斥「林肯正能量段子」的小冊子,但如前所述,林肯是「農場男孩」不假,但童年既不算特別貧困,也一點不「熱愛體力勞動」。
此外,林肯「口才不佳」的「黑歷史」並不真實,但情有可原:他在共和黨內初選時儘量迴避一對一辯論,如果實在避不開則經常自始至終一言不發,但這並非因為他真的不善言辭(他曾經是出色的律師,美國這個「善訟社會」不會有不善言辭的律師),而是他的團隊認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面對競爭對手的滔滔不絕,「少說少錯」才是競選獲勝的不二法門——事實上這個「黑歷史」是他生前政敵編造的「段子」,歷史證明,林肯是個出色的政治演說家。
林肯支持對印第安人的掠奪和鎮壓是客觀事實,但也應看到,這種政策是美國既定國策,也是美國能從最初的13個州擴大到今天「從海洋到海洋」大國的原動力,掠奪、屠殺印第安人是美國及美國至少在二戰前歷任總統的共同「黑歷史」,單指責林肯一個人是不公平的。事實上林肯曾認為對印第安人的血腥鎮壓是過分了的——1864年在明尼蘇達州,達科他部落發動反對白人定居者的起義,結果303名起義者被俘並被軍事法庭判處死刑,而林肯覆核後只同意處死其中39名,前明尼蘇達州長拉姆西(AlexanderRamsey)稱「如果同意處決全部303人,你會從白人定居者中獲得更多選票」,林肯的答覆是「這樣血腥的選票我消受不起」。
老羅斯福:「黑歷史」最無爭議
「老羅斯福」其實在很長時間裡都是當選美國總統時最年輕的一位,圍繞他的「黑歷史」似乎也最無爭議。
他「對動物缺乏同情心」是不爭的事實,這可以從他捐給博物館的眾多動物標本見及一斑:這些從昆蟲標本到海豹腦袋的動物標本,絕大多數是他和夥伴們親手捉住並殺死的,從總統任上退休後,他更跑到非洲獵殺了號稱多達11400隻的動物,其中包括6條珍貴的白犀牛;他在海軍副部長任上一手策劃了充滿陰謀的1898年「2.15緬因號戰列艦哈瓦那爆炸事件」,促成美西戰爭的爆發,令美國從西班牙手中奪取了古巴、菲律賓和波多黎各;他在擔任副總統時積極為美國吞併菲律賓的「正當性」辯護,公然宣稱「菲律賓人渴望的是穩定,只有美國人的佔領才能帶給他們穩定,因此佔領菲律賓會令美國更偉大」,結果連他的許多支持者都覺得「太過分」。
他曾經憑藉「種族平等」的政綱,獲得一些「進步主義者」的支持,在擔任總統之初曾表示,將邀請當時最著名的黑人精英派領袖布克.華盛頓Booker T.Washington到白宮做客,但在幕僚私下警告「這樣做會導致南方選票流失」後就公開「闢謠」,宣稱「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打算」。
他在總統任上經常對一些細枝末節任意更張,比如異想天開地要修改美式橄欖球和自由搏擊規則,試圖強迫海軍學院修改紀律考勤校規,打算強制推廣「美國版簡化字」,把沿襲已久的硬幣設計圖案改成自己喜歡的版本……不過他倒是不太執著,上述「美國王安石式改革」在被廣泛吐槽後幾乎都不了了之——但「黑段子」卻因為這些虎頭蛇尾的嘗試而「永垂不朽」。
他通過巧取豪奪攫取巴拿馬運河及運河區的行徑,即便在當時也引發許多不滿和批評,由此帶來的政治影響則一直延續至今,而他一心建立的所謂美國對巴拿馬運河區「萬世基業」,如今卻已經無奈地喪失了。
他和繼任者塔夫託(William Howard Taft)之間糾纏不休的「政治撕咬」令兩人的政治形象雙雙「遍體鱗傷」,「要屁股不要腦袋」成為當時人們對這兩位「政治大人物」間無休止的「對毆」最貼切的吐槽,也成為其「黑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
他最難堪的「黑歷史」,是所謂在聖胡安山(San Juan Hill)戰役(美西戰爭中在古巴的一次戰役)中的「英勇表現」,這一「英勇表現」對他樹立「英勇戰士」人設至關重要,但他卻連個目擊者都找不到。正因如此,授予他國會榮譽勳章的提案在歷史上三次被否決,直到2001年1月16日才在柯林頓(Bill Clinton)任上讓他獲得了這枚爭議至今的勳章(他也是唯一獲得這枚勳章的美國總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