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書乃可貴 來源:古詩詞文苑(songciba)
我們對「花間詞」並不陌生,提起它一般會聯想到靡麗、陰柔等詞彙,也能想起溫庭筠等代表詞人,但是很少系統地了解這個概念。今天,我們就一起聊聊花間詞,用5個字讀懂它的產生背景、演變和特點。
一、樂
詞最開始的形態是可以配合樂曲演唱的歌詞。古代樂曲大致可分為雅樂、宴樂、胡樂。雅樂也稱韶樂,是漢族傳統的宮廷音樂,屬於貴族音樂,孔子喜聽韶樂,以至於「三月不知肉味」;宴樂也寫作「燕樂」,是流行於中原地區的民間音樂;胡樂則是來自域外的音樂。
胡樂和宴樂催生了詞的產生和發展,詞的長短、斷句是根據音樂的旋律而確定的,也就是說,沒有音樂就不能產生詞。而這些音樂會產生,最初是人們為了更好地抒發自己內心的情感,比如為後世詞作奠定基礎的敦煌曲子詞,裡面收錄的即是唐五代時期民間的歌詞,詞作者來自各個層面,王重民輯錄《敦煌曲子詞集》時在敘錄中說它的內容「有邊客遊子之呻吟,忠臣義士之壯語, 隱君子之怡情悅志;少年學子之熱望與失望,以及佛子之讚頌,醫生之歌訣,莫不入調。」
花間詞的產生自然也離不開音樂,歐陽炯在《花間集序》就寫到,這本書是「近來詩客曲子詞五百首」,目的是「庶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南國嬋娟,休唱蓮舟之引」。花間詞對敦煌曲子詞是有一定程度延續、繼承的,但其作者群體由文化素養普遍不高的民間人士,變成了專門從事文學創作的文人騷客,其作為民歌填詞的通俗性也得到了改造,語言進一步精緻化。
二、衰
花間詞的興起是在中晚唐時期。經歷過安史之亂,大唐盛世慢慢走向衰敗,頹靡不振,歷史大潮影響了詩人的創作環境,因此他們的創作風格發生了急劇轉變。盛唐屹立於世界之巔,不論是從經濟、疆域、文化層面都無可匹敵。盛唐的詩人們遊遍名山大川,遍覽世間繁華,具有強烈的文化自信和張揚的個人性格。他們吟「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他們誦「木落雁南渡,北風江上寒」;他們歌「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他們的詩像波瀾壯闊的汪洋,把大唐的繁榮昌盛都納入其中。
戰亂改變了歷史大潮,也改變了文人的創作心態,詩人們的理想抱負受挫,開始感傷時事、慨嘆命運,對應到文學創作,就是風格收斂,變得寂寥蕭索。另一方面,在個人抱負難以實現、四處狼煙的環境中,貴族階級沉溺華麗空虛的聲色犬馬,士人、平民階層流連於青樓妓館,於是文學作品多了許多有關聲色的內容,流於浮華、俗豔。正如李澤厚先生《美的歷程》所述:「這裡的審美趣味和藝術主題已完全不同於盛唐,而是沿著中唐這一條線,走進更為細膩的官能感受和情感彩色的捕捉追求中。時代精神已不在馬上,而在閨房;不在世間,而在心境。」
三、蜀
蜀地和花間詞的產生密不可分。一方面,雖然盛唐大勢已去,國土飽經戰亂,但蜀地環境較為封閉,和中原地區隔著陡峭難行的蜀道,可以隔絕中原的動蕩。而且蜀地統治者王建等人具有韜略,治理有方,蜀地的政治經濟並未受到大環境的嚴重衝擊,於是很多文人被吸引到這裡,比如晚唐的牛嶠、韋莊等,他們得以醉心於川蜀的美麗景色,遷延於各種燈紅酒綠的風月場所,及時行樂。
另一方面,蜀地的統治者本身雅愛豔詞。比如前蜀統治者王衍,生活奢靡,縱情聲色,身邊聚集了一群投其所好的文人。後蜀統治者孟昶也是類似,他身邊的五名主要文人,歐陽炯、毛文錫、鹿虔扆、閻選、韓琮,人稱「五鬼」,除卻韓琮,其餘四名都在「花間十八家」的隊列當中。而歐陽炯正是《花間集序》的作者,《花間集》的編撰者趙崇祚也是後蜀人士。
四、豔
花間詞的豔可以分為四個層面來理解:作品主角常為美人,此為豔色;常常描寫男女情事,此為豔情;經常用富有質感的字詞,此為豔質;多用極具色彩感的字詞,此為豔彩。
(一)豔色
花間詞人多出沒於紅樓妓館,為歌伎填詞,因而女性成了他們作品中的主角。作品主角有詞人群體日常接觸的女性,如倡優妓子,毛文錫《西溪子》中的「鎻春光,金樽滿。聽弦管。嬌妓舞衫香暖」寫了嬌軟的舞女在觥籌交錯的宴席間翩翩起舞的風姿。還有嬌憨少女,如歐陽炯《南鄉子》:「二八花鈿。胸前如雪臉如蓮。耳墜金環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江頭招遠客。」刻畫了一位容顏冶豔、穿著華貴的十六歲少女形象。再如女冠,即女道士。張泌《女冠子》中「露花菸草。寂寞五雲三島。正春深。貌減潛消玉,香殘尚惹襟」描繪了女道士的日常生活和內心情感。中晚唐時代,女冠群體已經不再枯守清規,思想開化,因此有機會與才子、權貴交往酬對。唐代著名的女詩人魚玄機、李冶、薛濤都有在道觀生活的經歷。
除了日常能夠接觸的女性群體,他們也會通過揣摩、聯想,去描寫一些日常不太能深入交往的女性,比如處於深宮的宮女、貴族女性,如溫庭筠《清平樂·上陽春晚》,毛熙震《浣溪沙·晚起紅房醉欲消》,此類作品多側重刻畫她們的閒愁、青春流逝。再如深閨思婦、棄婦,如薛紹蘊《浣溪沙·鈿匣菱花錦帶垂》,韋莊《天仙子·夢覺雲屏依舊空》,側重刻畫女性的思念、寂寥、怨情。
除此以外,他們也會調用文學積累,運用想像,描寫現實生活中不能見到的女子。如神話中的女性,牛希濟的六首《臨江仙》就寫了巫山神女、謝真人、弄玉、湘妃、洛神、漢皋神女等六位女神仙形象。或者是歷史上出現過,成為掌故的女性。如皇甫松《楊柳枝·爛熳春歸水國時》借西施感嘆時事;張泌《蝴蝶兒》中「阿嬌初著淡黃衣」描繪的是漢武皇后陳阿嬌少女時的情態。這類作品多寄託了作者對神女的無盡想像與嚮往,或者借典諷今。
(二)豔情
風月場上,自然少不得男女之間的情事,因此用以言情的花間詞絕不在少數。花間詞中的愛情,也是多種多樣,有最傳統的才子佳人熱戀,如牛嶠《應天長·玉樓春望晴煙滅》寫了舞伎和王孫貴公子的愛情;有風塵女和權貴的幽情,如孫光憲《浣溪沙·烏帽斜欹倒佩魚》描繪妓子和官員幽會的旖旎景象;有女子對心上人的思戀,如顧夐《虞美人·曉鶯啼破相思夢》寫了佳人在和柳樹依依的春日裡思念情人的景象。
(三)豔質
花間詞多用極其富有質感的字詞。一本《花間集》中,「金」出現了176次,「玉」出現142次,「羅」出現95次,「繡」出現82次,「錦」出現54次,「縷」出現33次,「膩」出現20次。這些字詞多用來描寫主角的生活環境或者衣著打扮,旨在營造一種富麗堂皇的氛圍。
例如「羅幃」「羅帳」「羅幕」「繡簾」「繡衾」「繡幄」「錦屏」「錦衾」「錦帳」「金扉」「金樽」「玉樓」「玉盞」「玉箸」等常用以描繪女子閨房或歌舞宴席的華貴精美,「羅衣」「羅裙」「羅帶」「繡帶」「繡袂」「繡襦」「金縷」「金線」則描寫女子衣著的華麗,「金釵」「金雀」「金環」「玉釵」「玉璫」「玉佩」等描繪主角飾物的精緻貴重,「玉人」「玉軟」「玉腕」「玉鬢」「玉纖」「雲膩」「膩鬟」用來歌頌美人風姿。
(四)豔彩
花間詞中的色調選用極其鮮明,具有視覺衝擊力。
《花間集》中「紅」出現163次,用來寫女子衣著,如「舞衣紅綬帶」(薛紹蘊《小重山》);寫佳人妝容,如「點翠勻紅時世」(牛嶠《女冠子》);寫美人容貌,如「肌骨細勻紅玉軟」(和凝《臨江仙》);寫房間擺設,如「紅爐深夜醉調笙」(顧夐《甘州子》);寫自然景物,如「碧桃紅杏,遲日媚籠光影」(毛熙震《女冠子》)等等。紅色一直被視為顏色中的正統,在花間詞出現十分頻繁。
「綠」字出現了71次,主要用在描繪自然景物,如「滿庭重疊綠苔斑」(牛希濟《臨江仙》),「綠蕪滿院柳成陰」(顧夐《虞美人》);也常用來描寫女子鬢髮,如「花鬟月鬢綠雲重」(張泌《臨江仙》),「蟬鬢低含綠」(毛熙震《女冠子》)。其用法遠沒有「紅」字豐富。
「雪」字出現44次,常用其比喻義,形容女子肌膚白皙細膩,如「縷金衣透雪肌香」(李珣《浣溪沙》),「皓腕凝霜雪」(韋莊《菩薩蠻》);用以寫景,如「杏花飄盡龍山雪」(牛嶠《應天長》),「滿院霜華如雪」(毛熙震《更漏子》)。
「黛」字出現29次,這個字的用法很單一,絕大多數是在描繪女子的眉毛,如「遠山眉黛綠」(韋莊《謁金門》),「翠勻粉黛好儀容」(顧夐《虞美人》)等。
五、空
花間詞極盡華麗之能事,卻愈發顯出其內容的空洞無物。整本《花間集》好像是些浮華辭藻和精緻意象的堆砌重複,只不過從一首詞到了另一首詞,從一位詞人筆下到了另一位詞人筆下,既沒有內容方面的創新,也沒有投入作者的真感情。誠然,其中也存在 「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溫庭筠《夢江南》)和「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韋莊《菩薩蠻》)這樣的清麗佳句,但其也未能逃出花間詞空洞和不動真情的弊端。
其實這不難理解,花間詞只是為歌舞宴會助興的歌詞而已,只是一項娛樂消遣。而當時的文人,將傳統詩文視為「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的正統,主要的創作精力都投入其中,渴望寫出震古爍今的好詩或者洋洋灑灑幾千言的文章,要是哪位職業文人一生致力於寫詞,把心血與滿襟抱負都投入進去,只怕是要惹人笑話。
結語
葉嘉瑩先生曾說過,詞的發展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即歌辭之詞、詩化之詞、賦化之詞。花間詞還停在歌辭之詞的階段,詞作真正迎來質的改變,出現李清照這樣傾注真心的婉約詞宗,或者在蘇軾、辛棄疾筆下融匯天地萬物,迸發出完全不遜色於任何文體的光彩,還要等歷史的車輪繼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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